“他還告訴了我,第九鼎的位置所在,若你能讓之重見天日,天下必會歸心。”


    蕭莨聞言擰起眉:“九鼎?”


    “嗯,他說第九鼎在涼水之下。”


    蕭莨的眼中終於流露出少有的詫異。


    數千年前天下第一位大一統的皇帝命人鑄成九鼎,埋藏於四方之地,象征著天下一統、天命所歸、和至高無上的皇權,後世曆朝曆代的皇帝無不派人四處找尋這九座鼎,若有鼎問世,要麽是改朝換代,要麽是盛世至極,皆是在史書上留下過濃墨重彩之筆的輝煌時代,至今已有八鼎被找到,俱都供奉在祝氏太廟中,隻這第九鼎,自景瑞朝第八鼎問世後至今,始終不見蹤跡。


    而它竟在涼水之下。


    涼水在涼州更西麵的西域之地,是由終年積雪的雪山雪水融化而成的大河,當年始皇帝一統天下時,尚未將之納入輿圖中,誰能想到這第九鼎竟會藏在那裏。


    西域與西北三州都曾被北夷人占去,今日的西域也還有大半地盤在北夷人手中,不過如今北夷人在他們的助焰下忙著內鬥自顧不暇,那一塊地方幾已成荒地,蕭莨原本的打算,是等南邊平定了,再調轉頭去解決西北和北夷之事,他自己都尚未去過西域。


    這事若非長曆帝親口所說,隻怕他們都不會信,祝雁停歎道:“當年的始皇帝將第九鼎埋於西域涼水下,想必是為著彰顯擴 張的野心,如此後世之人竟都猜不到第九鼎的位置所在,但沒想到父皇會知道,他既知道,為何不叫人將之挖出來呢。”


    蕭莨想了想,淡道:“陛下繼位之初,曾派了一隊工部的吏目去外重新勘測輿圖,這隊人走遍大江南北,在外十數年,現在想來,應當是借勘測輿圖之名,替陛下找尋九鼎,而且他們應該是找著了,隻是待他們回來京中複命時,那年皇後恰巧薨逝了。”


    祝雁停啞然,不用蕭莨再說,後麵的事他也明白了,長曆帝年輕時也曾是有雄心壯誌和雄才偉略的明君,但隨著皇後薨逝,之後沒幾年太子夭折,他受打擊過重,性情大變,放縱自己沉溺於修仙問道,再無心國事,九鼎挖不挖,並無太大意義,他已無後,真挖出來,也無非是為皇太弟或是其他什麽人做嫁衣罷了。


    可如今,他把這事告訴了自己,哪怕明知自己是為了別人奪祝家的江山,他依舊說了出來,隻因為他認了自己這個兒子,和珩兒這個孫子。


    想到這些,祝雁停心下說不出是什麽滋味,火光熏得他的眼睛有些難受,他用力閉了閉雙目,沒叫眼淚流出來,又往火盆中送了些紙錢。


    “那你要去挖麽?”沉默一陣,祝雁停輕聲問蕭莨。


    蕭莨猶豫片刻,道:“我會讓徐卯帶兵去看看。”


    第九鼎問世與否,並不能改變天下格局,但確實能讓他的改朝換代變得更加名正言順。


    將手邊的一遝黃紙燒完,蕭莨與祝雁停抬了抬下巴,淡聲道:“子時過了,去歇著吧。”


    祝雁停點了點頭,他倒是想在這再待一會兒,但之前就已熬了數晚,今日若是再整夜守靈,隻怕蕭莨會有不滿。


    蕭莨已抱起兒子起身往殿外走,祝雁停趕忙跟上去。


    蕭莨的親衛舉著火把在外頭等著,如今他這支親衛隊盡已換成絕對忠誠、隻忠於他之人,旁的任何人都染指不了,包括祝雁停,這樣也好,蕭莨日後要坐上那個位置,他的這些親信,自然要牢牢掌控在自己手中。


    他們上了車,去離帝陵不遠的驛站。


    珩兒在蕭莨懷裏翻了個身,不知夢囈了一句什麽,蕭莨解下 身上鬥篷給他蓋上。


    祝雁停托著腮看他們父子一陣,在蕭莨抬眸時,下意識地與他笑了笑。


    蕭莨沒理他,靠著車壁,閉起了眼。


    祝雁停也不在意,挪了挪身子,靠到蕭莨身側,將珩兒的腿抱到自己身上,也將鬥篷解下,給兒子蓋了一半。


    見蕭莨並無反對的意思,他又往蕭莨靠近一些,幾乎貼他身上去。


    坐在晃晃悠悠的車中,祝雁停無甚睡意,忍不住叨擾蕭莨:“這次多虧了你,我才知道他還活著,才能再見他一回,我喊他父皇,他應了,他不怪我。”


    “從前我總認為老天待我不公,現在才覺得我其實特別走運,我做了那麽多天怒人怨的錯事,但珩兒不怨我,父皇願意原諒我,你也肯再給我機會。”


    “我的前半輩子過得糊裏糊塗,別人騙我,我也騙別人,還騙了你,可後半輩子,我會清醒地活著,再不會騙你。”


    蕭莨沒睜眼,靜了片刻,輕嗤道:“你才多少歲,就前半輩子、後半輩子?”


    祝雁停一笑,不將他言語間的譏諷當回事:“我是才二十出頭,可我覺得好似已經走完了一輩子,又重活了一回,從在下幽城下你將我救下起,我便重活了過來。”


    “表哥,我以後會努力對你更好的,我真的,特別特別喜歡你,比喜歡珩兒還喜歡。”


    這一句,他壓低了一點聲音,似是怕睡夢中的小孩聽到。


    蕭莨的眼睫顫了顫,祝雁停已倒在他肩膀上,迷迷糊糊地快要睡過去,又小聲嘟噥了一句:“你以後,能不能也對我好一點,不必有從前那麽好,隻要稍微好一點點就行,好麽?”


    蕭莨微微側過頭,祝雁停已閉上眼,呼吸平穩。


    靜靜看他的睡顏片刻,蕭莨將蓋在珩兒腿上的鬥篷拉高一些,幫他擋住肩膀。


    第102章 是為了他


    九月中,蕭莨與祝雁停從帝陵返回京中。


    去蜀州之前,蕭莨特地見了一回屈烽,這人終於服了軟,言語間對蕭莨十分恭敬,並為之前的事情與之請罪。


    蕭莨既往不咎,沒有為難他,隻讓他盯著北夷東部那些人的動靜,適當時扶持一把,讓之有與北夷汗王和小王子一戰之力。


    屈烽明白過來蕭莨的用意,欣然領命。


    之後又在京中多待了半個月,將這邊要緊的事情處理安排妥當,蕭莨才帶著祝雁停和珩兒啟程,率親信兵馬去往蜀州。


    原本的長留王封地,在蜀州東南麵一個十分貧瘠的小縣城裏,當年第一代長留王因參與奪嫡被外放至此,實則與流放無異。


    賀熤帶來的三萬兵馬扶持起小皇帝,又幫他奪下周邊幾個大鎮,再有之後戍北軍收下小皇帝詔令,蜀州全境因而在很短的時間內,不廢一兵一卒,盡數投誠。


    小皇帝登基時隻有五歲,如今也不過七歲出頭,在蜀州這邊,真正掌權的是手握兵權的賀熤,而賀熤,又是蕭莨的爪牙。


    如此境況下,小皇帝其實很難有翻身的機會,改朝換代幾乎已成必然。


    可總有那麽一些人,或是迂腐,或是別有心思,不願真正看到蕭莨將天下改姓,一心在為小皇帝謀劃,太師張塬便是其中之一。


    張塬雖是太師,手中權力遠不及當了太傅的賀熤,但小皇帝聽他的,那些向著小皇帝的人也隱以他為首,在蜀州這邊,並不至於全無話語權。


    但也僅限於此了,小皇帝的政令,甚至出不了蜀。


    十月初,蕭莨入蜀,賀熤帶人出了南都府百裏迎接。


    南都府是蜀州首府,小皇帝登基後沒多久,就自封地縣城遷至此處,擴建了當地官邸作為皇宮,連這府名都改作了南都府。


    見到賀熤,隨行的大嘴巴倏地從車窗裏鑽出去,撲騰著翅膀去啄賀熤的腦袋,被祝雁停嗬斥了才訕訕飛回。


    大嘴巴哼哼唧唧地在鳥架子上跳來跳去,祝雁停看著有些好笑,想著這蠢鳥本就是賀熤送去京中的,難怪這副德性,也不知道當初賀熤是怎麽教的。


    蕭莨端坐在車中,忍著車裏的鳥叫聲和孩子笑聲,叫了賀熤過來說話。


    賀熤拉馬過來,與他們的馬車並行,在車外與蕭莨回話。


    蕭莨問他:“蜀州可有異動?”


    賀熤嘖嘖道:“王爺半月前叫人送回來的那幾個賊人,被割了舌頭扔去太師府門口,張塬看到人之後那臉色,嘖,當真是精彩絕倫,不過王爺這回入了城中,還是得謹慎著些,這廝是個不安分的,誰知道又會打什麽主意。”


    蕭莨皺眉:“他們將我叫來蜀州,是想做什麽?”


    “應當是想提讓小皇帝入京之事,之前他們就已跟我提過幾回,都被我回絕了。”


    這倒是不稀奇,先頭那道暫不入京的聖旨,本就是他們下的,小皇帝身邊這些人,怎會不想他入京,隻有真正入了聖京城,進了甘霖宮,這個皇帝才能稱得上正統。


    蕭莨心中有數,賀熤又提醒他:“小皇帝身邊有個老太監田炳,也深得他信任,此人也是個心思刁鑽的,王爺須得多留個心眼。”


    “嗯。”


    又與蕭莨說了些城內的事情,賀熤縱馬去了前頭領路。


    祝雁停聽罷,托腮與蕭莨道:“這小皇帝身邊,還真是個個都不安分啊。”


    “小打小鬧罷了。”蕭莨並不在意。


    他之前沒叫賀熤強行處置了小皇帝身邊這些跳蚤,無非是打天下還需要扯著小皇帝的旗幟,暫且不好做太過,如今顧慮卻是少了許多。


    祝雁停就喜歡看蕭莨這般自信的模樣,沒忍住勾了勾蕭莨的手,手指在他掌心裏撓了幾下,蕭莨睨他一眼,麵色淡淡。


    祝雁停的眼中泛起明亮的笑意,勾住蕭莨的手不放。


    蕭莨靜靜看著,眸光裏終於有了一絲波動,四目相對,都未出聲。


    “父親!爹爹!珩兒想去騎馬!”


    煞風景的小破孩湊過來,大咧咧地往倆人中間擠。


    蕭莨不著痕跡地抽了手:“不許去。”


    語氣裏是不容拒絕。


    “為什麽不許?”小孩不樂意。


    祝雁停捏了捏兒子的臉:“你父親是為你好,這是在外頭,出去騎馬不安全,等以後回了京,爹爹帶你去馬場玩。”


    “噢。”珩兒乖乖聽話,高興地在祝雁停身上打滾。


    蕭莨覷了他們一眼,轉開視線。


    入南都府的當日,小皇帝在那由官邸擴建而成的皇宮裏設國宴,招待蕭莨,和隨行而來的京中官員,以及這蜀州的地方官。


    召蕭莨入京的聖旨三個月前就下了,同時傳召的還有京中的內閣、六部大臣,和各州的州官。


    但蕭莨拖了三個月姍姍來遲,京官隻帶了無足輕重的幾人,其他州上的官員,更是一個沒讓他們來。


    皇帝傳召,如此敷衍應付,甚至抗旨不遵,蕭莨這番做派,當真全然沒將小皇帝放在眼中。


    小皇帝身邊那些擁躉者,自然是惱的,卻不能拿他如何,治罪嗎?隻怕今日治罪,明日蕭莨就能將他們,包括小皇帝都殺了。


    但什麽都不做,任由他如此囂張,又始終不甘心。


    於是國宴開始沒多久,禦座上的小皇帝就開了口,親自發難。


    “承王為何接到傳召遲遲不入蜀,反先回去了一趟京中?朕讓你將聰王活著帶來,為何他會葬身火海?還有京中內閣和其他州的官員,為何你不讓他們來見朕?”


    京裏跟來的官員略略驚訝,像似沒想到這小皇帝還能說出這番話來,不過這小娃娃這麽丁點大,說這話必然有人在背後教他。


    蕭莨淡淡抬眼,禦座之上的孩子看起來比珩兒大不了多少,話說時雖強撐起氣勢,實則聽著依舊稚聲稚氣,麵龐更是稚嫩,雖是質問,看著他的眼中卻滿是懼意。


    他原本,……並未打算為難這個孩子。


    對上蕭莨冷冽的目光,小皇帝衣袖下的手慢慢握緊,止不住地戰栗,下意識地去看太師張塬,那人低著頭,卻並不看他。


    大殿中沉寂了片刻,誰都沒敢出聲,直到蕭莨緩聲開口:“南征的許多後續事情亟待解決,故拖延了些時日,且出來這麽久,怕京中再出什麽岔子,才會先回了一趟京。”


    “聰王是自焚的,臣趕去時他已葬身火海,並非臣本意。”


    “不叫那些官員來此,是因天下局勢未平,隨時都可能再起風波,怕他們離了任上會出事,且南邊幾州剛經過戰亂和水災,百廢待興,離不得人,陛下想見他們,日後總會有機會。”


    可說來說去,有再多的理由,對皇帝聖旨置之不理,僅憑攝政王一句話,就通通不來麵聖,未免太過荒唐。


    但這些話從蕭莨嘴裏說出,又似理所當然,即便明知道他這麽做更有可能是故意給小皇帝難堪,他們還說不得什麽。


    蕭莨又添上一句:“臣為何要回京,自然還有些其它的原因,陛下不如問問張太師,想必他心裏應當清楚。”


    “……王爺說笑了,下官怎麽會知道王爺為何回京。”張塬強作鎮定道。


    他自然不會承認,派人去擄劫長曆帝之事,他們本想以長曆帝為籌碼,為小皇帝鞏固皇位,但如今希望落空,便沒有再提的必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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