數日後,被送出海的虞道子到達南洋,又逃往西洋,祝雁停終於得到了他想要到的消息,蕭莨派去的親信飛鴿送回來的字條上隻有三個字,沅濟寺。


    “陛下竟然一直在沅濟寺裏?”祝雁停滿目不可置信,虞道子一個道人,竟然有本事將皇帝藏在京中最具盛名的和尚廟裏?


    蕭莨擰眉思索片刻,道:“無論是與不是,都得去看看,明日便啟程回京。”


    至於小皇帝給的那道召他們入蜀的聖旨,則被蕭莨擱置在了一旁,暫且不予理會。


    翌日,蕭莨留下南征大軍,由趙有平統領,隻率了一支親信兵馬,啟程踏上歸途,半月後抵達京中。


    蕭榮特地帶人出了城外三十裏來迎接,經過這大半年曆練,這小子如今沉穩經事了許多,先恭恭敬敬見了禮,再上了蕭莨他們的車。


    珩兒見到蕭榮十分高興:“小叔叔!珩兒想你了!”


    蕭榮哈哈笑,這小娃娃就是嘴甜。


    逗了侄子一陣,他問蕭莨:“怎麽突然回來了?且隻帶了這麽些人,我還以為是出了什麽急事。”


    蕭莨沒有多說:“確實有些事,先回來了一趟,南邊的仗還沒打完,大軍依舊留在那邊。”


    蕭榮遲疑道:“小皇帝不是召你去蜀地麽?你不理不睬讓他幹等著不會有什麽問題?”


    祝雁停看蕭莨一眼,替他回答:“阿榮這話錯了,小皇帝此舉擺明了是想要為難人,去自然是要去的,但晾他些時日也沒什麽。”


    阿榮點點頭,這話倒也沒錯,他沒有再問,倒是看出來了,這出去了大半年,蕭莨與祝雁停的關係似乎緩和了許多,蕭莨對祝雁停雖無從前那般溫柔倍至,但也不再橫眉冷對,縱容著他倒是真的。


    這樣也好,要沒有祝雁停,他這位二哥隻怕要成真正的孤家寡人,甚至孤獨終老,那可就太可憐了。


    蕭榮又說起京中之事,大小政事他先前都叫人送了奏報去軍中,不需要再累述,便說了家事:“大嫂這些日子已好轉了不少,瑩兒玒兒他們每日會去跟她說話,說了許多關於大哥的事情,當真讓她慢慢有了反應,前些日子還主動提出要去大哥的墳上上香,兩個孩子陪著她一起去了,據說在墳前痛哭了一場,後頭便好多了,如今她每日都會出門在園子裏走動,或去伯娘那裏陪她一起聽戲,精神確實好了不少。”


    楊氏之前一直不肯接受蕭蒙的死,如今這樣已實屬萬幸,時間長了,或許確實能完全振作起來,從過去的陰霾裏走出。


    蕭莨聞言神色緩和了許多,祝雁停亦鬆了口氣:“那便好。”


    蕭榮又道:“嗯,伯娘說,讓我見了你,跟你道謝,玒兒說這法子是你教他的。”


    “我應當做的,不必言謝,大嫂亦是我的家人。”


    祝雁停趕忙擺手,不想勾起蕭莨之前不好的回憶,岔開話題:“阿榮你是不是快成親了?母親有給你定日子麽?”


    提起這樁事,蕭榮十分不好意思,他準嶽父這回領兵進歙州,連下數城,建功頗多,隻怕他老人家會更看不上自己,伯娘倒是想年底就讓他完婚,可這事,哪有那麽容易……


    “伯娘想把婚期定在年底,我嶽父那頭還沒答應呢。”


    祝雁停聞言好笑道:“實在不行,讓你二哥親自去與陳倍庸說說。”


    蕭莨斜了祝雁停一眼,沒說什麽,蕭榮的麵色愈發尷尬:“那怎麽好意思,這種事哪能勞煩二哥親自出馬……”


    說是這麽說,他言語間倒是有些期待,不過蕭莨沒理他,祝雁停輕推了推蕭莨手臂,蕭莨皺眉,不著痕跡地瞪他一眼。


    祝雁停不在意,繼續與蕭榮逗笑:“早些成親也好,說不得明年家裏就又要添丁了。”


    蕭榮臊紅了臉,隨口嘟噥:“那還不如你趕緊給二哥再生一個呢。”


    蕭莨聞言眉頭蹙得更緊,祝雁停一怔,隨即望著蕭莨眉開眼笑:“這主意倒是不錯。”


    珩兒抬了頭:“爹爹要生弟弟妹妹麽?好!”


    蕭莨低聲嗬了一句:“好什麽好!不生!”


    小孩扁了嘴,蕭榮見氣氛不對,暗惱自己說錯了話,借口下車去透口氣,把珩兒一並帶下車,騎馬去了。


    見蕭莨冷了臉,祝雁停貼過去柔聲哄他:“這有什麽好生氣的,不生就不生唄,阿榮說笑的罷了。”


    “他說笑的你呢?”蕭莨沒好氣,抬手掐住祝雁停下顎,警告他,“你若是再敢背著我吃那藥,不管生出來個什麽東西,我都弄死他。”


    祝雁停嚇了一跳,沒想到蕭莨的反應會這麽大,連將孩子弄死這話都說出來了,正趕忙解釋:“我真的是說笑的,我沒想再生,也絕不會再吃那藥,我保證。”


    蕭莨輕眯起眼,冷冷盯著他,祝雁停的眼中隱有哀求,僵持片刻,蕭莨終是鬆了手。


    “你最好說話算話。


    第101章 對我好點


    回京的第二日,蕭莨與祝雁停低調去了南郊的沅濟寺,帶上珩兒一起。


    他們到時天還未亮,蕭莨帶來的兵馬直接闖入寺院,看到的隻有滿院的屍體,從住持到最低等的沙彌,無一幸免。


    這些人的血還是熱的,像是剛死不久,蕭莨當即派人去搜,半個時辰後,在寺院的後山腳下,截住了匪徒,長曆皇帝被他們藏在車中,正準備直接往冀州去。


    祝雁停聞訊帶著珩兒急匆匆地過去,將人安頓在山腳下他原本的莊子裏。


    蕭莨親自去審問被捉拿的活口,那幾人經不住酷刑,很快招了,他們是蜀州小皇帝派來的人,收到消息先帝還在世,奉命要趕在蕭莨之前,將長曆皇帝接走,且他們來之前,還在路上解決了另一波來搶人的、徐氏偽朝廷的爪牙。


    蕭莨的親衛過來問他要怎麽處置這些人,蕭莨輕眯起眼思索片刻,冷聲吩咐:“將人都捆了,活著押送回蜀州,交給小皇帝和那位黃太師,什麽都不用說。”


    山莊裏,祝雁停正緊張地盯著虞醫士給長曆帝施針,長曆帝死而複生,情況卻十分不妙,雖還有脈搏和呼吸,但心跳微弱,麵色煞白如紙,皮肉僵硬萎縮,看著其實比死還不如。


    兩個時辰後,虞醫士擦了擦額頭上的汗,與祝雁停道:“郎君,陛下這狀況,隻怕醒過來也拖不了太久。”


    “……什麽意思?”雖早已有準備,但真正聽到這話,祝雁停依舊分外難受。


    虞醫士一歎道:“那假死藥,正常服了幾日便能醒來恢複如初,但陛下在服藥之前已然毒根深種、病入膏肓,那藥吃了讓他身體的負擔變本加厲,變成了如今活死人的模樣,之後又一直用藥吊著續命,沒有真正死去,活不能、死不能,這兩年下來,隻怕分外煎熬。”


    祝雁停聞言眼眶微紅:“一點辦法都沒了麽?”


    “要麽隻能跟之前一樣,一直拿藥吊著陛下的命,或許還能撐一段時日,一旦停藥,或許很快就……,郎君想要陛下醒來,草民也隻能勉力一試。”


    見祝雁停麵色戚哀,虞醫士又勸他:“郎君,這個世上從來就沒有真正的長生不老藥,是人總會有生老病死,陛下如今這狀況,活著隻會愈加痛苦,不如讓他解脫了。”“”


    祝雁停怔然片刻,直到身側的珩兒輕聲喊他:“爹爹……”


    祝雁停回神,抹了一把臉,道:“先等陛下醒了再說吧。”


    虞醫士退去外間配藥,珩兒看一眼床上的長曆帝,小聲問祝雁停:“爹爹,這是誰啊?”


    祝雁停呐呐道:“他是你爹爹的父親。”


    珩兒眨了眨眼睛:“那他也是珩兒的祖父麽?”


    “嗯。”


    “可他為什麽躺著不醒?他生病了嗎?”


    “……是爹爹不孝,害了他。”


    珩兒似懂非懂,拉了拉祝雁停的手,軟聲安慰他:“爹爹這麽難過,祖父看到了就不會生爹爹的氣了。”


    祝雁停聞言愈加難受,珩兒又問:“祖父還會醒麽?什麽時候能醒?”


    “……我也不知道。”


    “那珩兒去與他說說話。”


    小孩趴去床邊,嘰裏咕嚕地與長曆帝說起話,說自己叫什麽、幾歲了,爹爹是誰,父親又是誰,家裏還有哪些人,平日裏念書學了什麽、喜歡做什麽、會做什麽。


    小孩十分有耐心,哪怕是一個人自言自語,也能說上半日,祝雁停卻不敢,雖然來之前,他一直與蕭莨念叨要與長曆帝說些什麽,可真正見到了人,卻隻覺得汗顏,心中有愧。


    他連珩兒都不如。


    蕭莨推門進來,走近皺著眉打量了一陣病榻上的長曆帝,祝雁停斂了心神,問他:“可查清楚了是怎麽回事?”


    蕭莨點點頭,隨口將外頭的事情說了。


    虞道子那妖道故意將長曆帝還活著的消息多方透露,怕隻為到處煽風點火、攪弄是非,不過前兩日他在逃去西洋的海上,已被賀家的船隊截住,終是交代了性命。


    小皇帝和徐氏那裏都想得到長曆帝,無非是想以此大做文章,幸好他們來得快。


    祝雁停聞言有些擔憂:“會有麻煩麽?”


    “無妨,”蕭莨不在意道,“即便他們知道先帝還活著,但口說無憑,也不能如何。”


    祝雁停略微鬆了口氣。


    蕭莨轉眼望向他,眸光微滯,問:“我剛聽虞醫士說,陛下可能撐不了太久?”


    “嗯,也不知他還能不能醒來。”祝雁停的神情中透著難過,本以為自己還有機會盡孝,到頭來依舊隻是奢望。


    “……不必強求。”


    祝雁停點點頭,蕭莨的語氣略生硬,但他聽得出,這話裏是帶著好意的,是在提醒他,與其強行讓長曆帝活著生不如死,不如順其自然,或許當真是解脫。


    他們在這莊子裏住了半月,虞醫士不斷為長曆帝施針送藥,祝雁停一直守在病榻前,珩兒每日都會過來看,蕭莨也沒走,依舊讓蕭榮處理外頭的事情,有要事再報來他這裏,對外隻說在這莊子裏休養。


    這日夜裏,祝雁停剛倚在榻上閉起眼眯了一會兒,忽然聽到床邊細微的動靜,倏然回神,趕緊起身過去看。


    長曆帝的手指動了動,緩緩睜開了眼,渾濁的雙眼木愣愣地望向他。


    祝雁停麵色大慟。


    虞醫士聞聲趕緊進來,為皇帝施針,祝雁停紅著雙眼重重跪下地。


    過了許久,長曆帝的眼中終於有了波動,似是認出了祝雁停,艱難地抬起不斷顫抖著的手,伸向他。


    祝雁停跪著往前兩步,趴到床邊,握住長曆帝的手,哽咽出聲。


    蕭莨帶了珩兒過來,讓小孩進去,他自己在外頭守著。


    雨水淅淅瀝瀝地落下,月色被遮掩,一絲光都沒有,蕭莨站在長廊下,聽著外頭夜雨聲響,輕閉了閉眼。


    夜色更沉時,長曆帝艱難地被祝雁停攙扶著坐起身,手指蘸了墨,在紙上歪歪曲曲地寫下幾個字:九鼎、涼水。


    祝雁停一怔,驚訝望向他,長曆帝說不出話,隻艱難地點了點頭,做完這件事,他仿佛全身心都放鬆下來,如釋重負,顫顫巍巍地撫了撫珩兒的麵頰,又不舍地看了祝雁停一眼,靠在床頭,無聲無息地闔上了雙眼。


    祝雁停顫抖著手,去試了試他的鼻息,愣神一瞬,掩麵痛哭。


    當日,蕭莨帶著兵馬,和祝雁停一起,將長曆帝的梓宮送去了帝陵。


    祝雁停要在這裏守靈了七日。


    入夜,蕭莨走進陵殿,祝雁停正跪坐在帝後的牌位前燒紙錢,珩兒困得睜不開眼,已靠在他腿上睡著了。


    蕭莨走上前去上了柱香,腳步停在祝雁停身側,頓了頓,也蹲下 身,默不作聲地陪他一塊往火盆裏送紙錢。


    祝雁停在火光中抬眸看他一眼,蕭莨的神色平靜,不似前一回他們來這裏,那時的蕭莨渾身都是戾氣,與他說的每句話都帶著刺,如今卻還願意陪他一起給皇帝守靈。


    祝雁停斟酌了一下話語,與他道:“我與他說了,你要奪祝家天下之事。”


    蕭莨側目看著祝雁停,安靜聽他說下去。


    “我與他說,我不適合坐那個位置,隻有你才是最合適、最能叫天下人信服的,我們的孩子日後也會是皇帝,蕭家的子孫後代都會記得他們身上依舊流著祝家人的血。”


    “他不能說話,可我看他表情,是放心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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