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指那刀鞘:“紋樣,不同,每一把。”


    那對山貓似的眼睛微微眯起,再次伸出兩根手指,扭了扭:“二兩金,不是銀。”


    沈宜秋難以置信,指著刀鞘上一處道:“這隻立鳥哪裏像鳥,活似一隻肥雞,翅膀還一長一短。這瑟瑟上還有裂痕。”


    便即去拉尉遲越:“這是坑人呢,劉兄我們走。”經過一天的曆練,她已經對貨物的價格有了大概了解,這柄胡刀要價二兩銀已算得黑心,二兩金就和搶差不多。


    不成太子卻巋然不動,從腰間解下一塊白玉摩羯佩:“這塊玉值二十兩金,與你換。”


    那店主雙眼一亮,隨即猶豫起來,他做了三十年買賣,不曾遇到過這樣的冤大頭,反而疑心其中有詐。


    尉遲越懶得與他周旋,扔下玉佩,拿起金刀,往沈宜秋手裏一塞:“先拿著玩,回去給你換把好的。”


    店主在後頭一疊聲道:“客人,好眼光,寶刀,英雄……”


    沈宜秋握著那把不菲的胡刀,十分意難平,嘟嘟囔囔道:“那粟特人好生刁滑,這麽大一塊上好的於闐羊脂玉換這把刀,倒不如去搶……”


    尉遲越在她氣得鼓鼓的腮幫子上捏了一把:“不過一塊玉,有什麽稀罕的。笑一笑。”


    沈宜秋笑得比哭還難看。


    尉遲越在她發頂上嗅了嗅,蹙眉道:“這是什麽味兒?”


    沈宜秋莫名其妙。


    尉遲越道:“哦,原來是銅臭味兒,這集市果真是逛不得的,我的金小丸玉小丸,逛完成了銅小丸。”


    沈宜秋轉過頭去不再搭理他。


    說話間,日頭漸漸往下沉,已接近波光粼粼的水麵,染得寧河宛若熔金,人馬漸漸稀了,有些商販急著歸家,已開始收攤,一場繁華行將落幕。


    沈宜秋想到明日便要離開故鄉,心中滿是眷戀。


    就在這時,尉遲越忽然握住她的手:“聽你乳母說,下個月初六是沈夫人忌日,你難得回一次靈州,當去祭掃一番。”


    沈宜秋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尉遲越接著道:“我同謝刺史說一聲,你還是住在原來的院子,我留一千禁衛在靈州。”


    沈宜秋道:“這些精騎是護送殿下去涼州的,妾不可……”


    太子轉過頭乜她一眼,笑道:“怎麽,舍不得為夫?”


    沈宜秋垂下頭:“多謝殿下體恤妾,但是真的不用留那麽多人。”


    尉遲越斬釘截鐵道:“再少孤不放心。”


    他將沈宜秋留在靈州,全她的孝心隻是其一,此外,涼州去靈州千裏,一路都是沙磧,艱苦自不必說,且此行雖是議和,但難保吐蕃人不會有什麽不軌之心。


    將她留在靈州,他才能高枕無憂。


    第108章 分別


    翌日,太子一行整裝待發。


    尉遲越要先去朔方軍營地檢閱和勞軍,接著前往涼州。


    他執意留了一千精騎在靈州府,一眾親衛中弓馬、刀劍最嫻熟的賈氏兄弟也受命護衛太子妃。


    邵澤作為太子妃的表兄,自然也要留下。


    此外,牛二郎和五十多名隨他投軍的“山匪”也留在靈州,編入禁軍中。


    臨行前,尉遲越將賈氏兄弟、邵澤、牛二郎以及這一千精銳的將領,羽林中郎將周洵叫到跟前,看了眼沈宜秋,對眾人道:“爾等須不遺餘力護衛太子妃無虞,孤不在時,聽候太子妃差遣。”


    賈七賈八知道太子妃在太子心中的分量,又在曹彬案中見識過太子妃的能為,當下鄭重其事地行禮:“仆等謹遵殿下之命。”


    牛二郎昨夜才得知太子的“男寵”原來是當朝太子妃,心中僅剩的一點芥蒂也煙消雲散,當即抱拳道;“仆就是不要命也一定護得娘娘周全。”


    尉遲越微微頷首,又看了一眼中郎將周洵,淡淡道:“周將軍還不曾見過太子妃吧?”


    周洵微微扯了扯嘴角,向沈宜秋行了一禮:“末將拜見太子妃娘娘。”


    態度頗為敷衍,雖稱不上倨傲,卻也絕不算恭謹。


    沈宜秋打量了他一眼,隻見這年輕的武將膚色黝黑,直鼻深目,劍眉飛入鬢角,十分英朗。


    隻不過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的,看著她的目光冷冰冰的,就像看一件脆弱又無用的珍貴瓷器。


    周洵的確對太子的決定頗有微詞,他並不知曉太子妃在曹彬一案中的作為,在他看來,太子打一開始就不該帶個婦人上路,非但無用,還徒增麻煩。


    萬一吐蕃人使詐,涼州生變,太子的安危怎麽辦?


    偏偏太子一意孤行,留下的一千人是精銳中的精銳,連他這個統帥也一起留了下來。


    他身為羽林中郎將,又是此次的行軍子總管,不能一路護送太子,卻要在此聽一個婦人差遣,同袍的心裏不知怎麽笑話他。


    莫說是他,麾下的兵士也不免憋悶。


    但是軍令難違,便是心中再不甘願,太子已經發了話,他也隻好領命,向沈宜秋行了一禮:“末將拜見太子妃娘娘。”


    尉遲越見他這模樣,便知他有怨氣,南北衙禁衛軍官多為勳貴子弟,周洵亦不例外,此人驍勇善戰,有勇有謀,又忠誠不二,隻可惜一身傲骨,氣性大了點,大體上瑕不掩瑜。


    他暗暗歎了一口氣,待其餘侍衛出去,獨獨將他留下,鄭重道:“周卿,孤讓你護衛太子妃,便是將身家性命托付於你,你可明白?”


    周洵未料太子會這麽說,頗感意外,遲疑了一下道:“屬下明白,定不辱使命。”


    尉遲越知道自己三言兩語不可能叫他放下成見,隻需讓他明白此任之重,令他不敢掉以輕心便可。


    待周洵辭出,尉遲越便即下令準備啟程。


    開拔前,沈宜秋一直將他送至城郊。


    尉遲越下了馬車,走到她跟前。臨別之際,似有千言萬語爭著從心底往喉間湧,卻堵著不知從何說起。


    沈宜秋斂衽行禮:“殿下珍重。”


    尉遲越低下頭凝視她眼睛,隻見她目光盈盈,宛如那日夕陽下靜靜流淌的寧河。


    他幾乎忍不住要將她攬入懷中,抱上馬車帶走。


    然而眾目睽睽之下,他什麽也不能做,甚至不能再牽一牽她的手,亦不能替她將鬢邊散發別到耳後,隻能看著她一縷發絲隨風飛揚,融化在三月的晨光中。


    半晌,他方才逼著自己將目光移開,低聲道:“相見有日,林待詔務必保重。”


    沈宜秋抿春一笑,低頭長揖:“仆恭送殿下。”


    隨行官員不明底細,隻知道太子將“男寵”留在靈州,還留了一千精騎護衛,想什麽的都有,但是沒人敢說出口。


    尉遲越便也權當作一無所知,長長地看了沈宜秋一眼,然後登上了馬車。


    尉遲淵朝沈宜秋擠擠眼:“林兄,等我從涼州給你帶美酒來。”


    話音未落,尉遲越撩開車帷探出頭:“說夠了沒有?”


    尉遲淵鼓了鼓腮幫子,無奈地一笑,便即上了車。


    沈宜秋站在道左,與留下的一眾將領、侍衛望著太子的車駕離去,馬蹄與牛鈴聲漸遠,隻依稀看得見驛路上飛揚的黃塵,沈宜秋怔怔地站了一回,驀地回過神來,對賈七等人道:“回去吧。”


    當日黃昏,太子一行抵達朔方軍駐地。


    朔方軍總管羅繼業率眾將士出營相迎。


    尉遲越見營中將士軍容整肅,心下暗暗點頭。入了帥帳,他下令將帶來的羊酒財帛分賜眾將士,接著便向羅將軍等人詢問駐軍人馬的情況。


    正聊著,帳外忽有侍衛稟道:“羅將軍,長安有聖人旨意送到,宣旨的中貴人已到轅門外。”


    尉遲越與此行副使、兵部侍郎李玄同對視一眼,俱都蹙了蹙眉。


    皇帝這幾年甚少過問邊關諸軍之事,這回繞過太子和兵部,直接向朔方軍總管下旨,不知又要鬧什麽幺蛾子。


    羅將軍亦覺十分意外,一瞥太子和李侍郎的神色,便知道他們也蒙在鼓裏,目光微動,起身對兩人道:“殿下與李公稍坐,仆少陪。”


    說罷便整理武袍與襆頭簪導,出帳接旨。


    不多時,羅繼業手持聖旨折返。


    尉遲越看了他一眼,隻見這戎馬半生的老將臉色沉鬱,眉間是化不開的憂憤。


    他的心便是一沉,麵上不顯,仍舊若無其事。


    李玄同覷了眼太子的臉色,問道:“羅將軍,聖人有何吩咐?”


    羅繼業長歎一聲,將聖旨呈給太子:“殿下與李侍郎請看。”


    尉遲越接過,一目十行地掃了一遍,臉色越來越差。


    饒是他養氣功夫極佳,眼中也難得露出幾分慍色,將聖旨遞給李玄同。


    李玄同一看,不由訝然:“聖人這……朔方軍和河西軍合兵二十萬開拔前往西州,這這……”


    羅繼業這時已回過神來,微微搖頭:“聖人此舉也並非難以索解,我大燕與吐蕃連年交戰,安西一帶烽火時燃,此次與吐蕃議和,聖人一來擔心吐蕃人在伊、西有所圖謀,二來也是揚我國威的意思。”


    李玄同道:“話是這麽說,朔方軍外禦北狄,內衛京師,控地河兩岸千餘裏,實乃塞上長城,一下子抽調十萬兵力前往西州,靡費且不說,朔方兵力空虛……”


    尉遲越捏了捏眉心,打斷他道;“聖人英明,定有自己的考量。”


    李玄同當即會意,揖道:“殿下所言極是,仆失言。”


    他是太子的人,羅繼業的立場卻不好說,還是謹慎些為上。


    尉遲越將此事揭過不提,若無其事地轉了話鋒,與羅繼業聊起安西的局勢來。


    飲宴酬酢畢,他回到自己帳中,這才叫來李玄同,屏退左右,又命侍衛在帳外把守。


    尉遲越一邊煮茶,一邊問道:“眼下左右無人,李卿以為如何?可暢所欲言。”


    李玄同初時的怒火熄了大半,此時盡是無奈:“聖人此舉,實在算不得明智,不知是何用意……臣百思不得其解。”


    尉遲越淡淡一笑,目光卻堪比帳外朔北春夜料峭的寒風:“孤早知曹彬的事不會就這麽算了,想著無非兵來將擋水來土掩,不想應在這上頭。”


    李玄同一算時日,皇帝下這旨意,當是在曹彬之事傳到長安之後。


    他一下子恍然大悟,曹彬是薛鶴年的人,薛鶴年是皇帝的信臣,太子一聲不響便處置了曹彬,皇帝定然不喜,便要在別的地方找回場子。


    調遣大軍耀武揚威既伸張自己的權威,又威懾了吐蕃人,免得讓太子獨占了議和之功。


    他一下子神色複雜,原本還存著些許希望,指望太子上書勸勸皇帝,眼下知道原因,便知此事絕無轉圜的餘地。


    太子處置曹彬自是出於一片公心,但看在皇帝眼裏,難免有邀買民心之嫌,若是再插手軍務,說不定長安會生出什麽變故。


    李玄同與皇帝多年君臣,對他的胸襟肚量一清二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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