牡丹神情逐漸認真起來,她掐滅煙頭,招來藕人捶腿揉肩,仰著頭愜意道:“有時候麵上看著聰明的卻總幹些糊塗事,而那些瞅著傻愣愣的人卻機靈著呢,你不聲不響,倒是知道不少事呢。”她將兩條腿換著疊了起來,說:“你還知道什麽?”


    “也就這些,不過,我想問你一個問題。”


    “說。”牡丹饒有興致地說。


    杜泉倚在門框上,背後是夕陽餘暉,在頭發上掛了一層暗紅,她低頭想了想,問:“上次洛姬從九爺手下逃走後現在……在哪兒?”


    “她奸滑狡詐,自有躲避處,我被困在這裏動彈不得又怎麽知道她在哪兒?”


    也即是說,牡丹知道洛姬,並且也知道洛姬和銀九的最後一次交手,這個人對外頭的事絕不是一無所知。


    杜泉抿了抿唇,思索片刻後說:“那你可知她能造出能夠給人脫胎換骨的寒潭,我就下去過,還完好無缺的回來了。”她一直觀察著牡丹神情,就見她聽到寒潭這兩個字時,手指猛地縮緊。


    看來,“起生回生之法”並非銀九自己的執念,而是無數人都在惦記的事。


    “杜泉。”牡丹低聲喚了一聲,杜泉眯眼向沙發上看去。


    牡丹又磕出一隻香煙,她點燃火柴,緩緩湊近煙頭,上癮似的用力吸了一口後從鼻子裏噴出煙霧,火柴燃得很快,她捏在指尖也不怕燙,待火苗竄到手上後用力一碾便扔在了地上。她夾著煙,說:“我還挺喜歡你的。丫頭,你真不想進禁地嗎?”


    “不想。”杜泉很快的回了一句,隨後又說:“我為何要冒這個險?”


    牡丹笑得開心,蠱惑似的低語道:“話是沒錯,可如果禁地裏有你一直掛念的人,你也不去?”


    “誰?”


    “鬼巫研習邪術後被鬼族清理門戶,好些鬼巫四散逃竄,但大多數都被冥殿捉回去清除。其中有三大長老卻消失了蹤跡,拒查,其中三長老被銀九私自押在蒼龍山囚牢,你昨夜見過,八長老被囚禁在公館禁地,還有另一個十三長老……則避世而居,住在玲瓏島。”


    杜泉猛地抬頭,說:“你……你說我……”


    “沒錯,就是你阿婆!鬼巫十三長老青萍。”


    “可我阿婆就是個普通人啊,她就是個老婦人,她什麽都沒做過。”杜泉後退了幾步,語無倫次地解釋,她覺得這很荒謬,阿婆怎麽會和鬼巫有關係?


    想到被折磨得不成人形的姬無命,她就更害怕,她怕阿婆也變成那樣。


    牡丹站起身向她走過來,眼神緊緊盯著她說:“青萍也算厲害了,躲在人間,躲了三十來年,隻是天下沒有不透風的牆,她還是被銀九查到了蹤跡,被捉了回來。既然不在蒼龍山地牢,那就在禁地。”


    杜泉皺眉看著她,“我憑什麽信你!”


    “隨你,你大可把這些話當做笑話。”牡丹說罷笑了起來,抬手撫了撫杜泉的頭頂說:“青萍和姬無命是死對頭,一心想要掌控鬼族,貪圖私利,青萍的行蹤就是她暴露出來的。蒼牙在你手上,她一定會找你的,記住,若再見到那個狗東西,一定要殺了她!”


    “你真見過我阿婆?”


    牡丹笑笑,說:“她左臉被劃得那一刀結痂了,定是要留疤的,可惜了,鬼族第一美人,總歸沒什麽好下場。”說罷就扭著腰肢離開了。


    杜泉僵在原地,想起最後一次見阿婆的時候,阿婆她確實剛與人交過手,臉上的傷簡單包紮著,滲出血來。去溶洞時欲言又止,隻一直重複著“你要小心,要小心,要照顧自己,保護自己,不要相信任何人……”


    那時她不懂,可當她被帶出溶洞時,卻見村落一片廢墟,村民怨聲載道,阿婆村長等人都沒了蹤跡,隻剩下一些殘餘的村民,他們穿著奇怪的袍子,瘋了似的要將她燒死。


    他們叫她“妖女”,“災星”,恨不得將她撕碎了。


    而她那個時候也不懂得害怕,滿腦子隻是阿婆受傷得了臉,和握著她時顫抖冰涼的手,她隻想知道,阿婆去哪兒了。


    “砰……”


    杜泉被響動嚇了一跳,回身看向屋內就見那藕人沒了牡丹的術法支撐後“嘩啦”一聲散落一地,杜泉將那些藕節都堆在車裏,悶著臉推到廚房去了。


    蓮藕排骨湯,炒藕片,甜藕丸子……她在廚房忙乎著,拎著菜刀“噔噔”剁了很久,好似黑店的老板娘一樣。她悶在廚房裏做出四菜一湯,看著寡淡的菜色,抿緊嘴唇大步去了書房。


    直到端著木盤到了門外時,她還是沒想好要怎麽打聽禁地的事。


    “篤篤篤……九……”


    “進。”


    杜泉後半句咽了下去,掛起笑踏進書房。今日陽光正好,屋內十分亮堂。她把托盤擺在飯桌上就進了裏屋,站在門口問:“九爺,我做了……全藕宴,您嚐嚐……”


    銀九“嗯”了一聲,隨後指了指旁邊的十幾本書,說:“放回架上去。”


    “是。”她手腳麻利,對照著編號將書籍都放好。回身就見銀九正看著她,視線十分專注,倒是把她嚇了一跳,忙問:“九爺有什麽……吩咐。”


    銀九一點都不覺得尷尬,平淡地收回視線後說:“過來,替我磨墨。”


    杜泉看著墨條和硯台,不禁想起村子裏的教書先生。那個時候玲瓏島封閉自足,一兩年才有人出去一趟,有時能帶些新鮮東西回來,可老先生用不慣洋貨還一直用著毛筆,字跡雄厚古拙,就好像他的人一樣樸實無華。


    隨後,她又看向銀九的字跡,鐵畫銀鉤,冷峻鋒利,還真是字如其人。她熟練的磨墨,視線又移到銀九的手上,他的手指修長,指甲修剪得整整齊齊,因為清瘦,手背上的血管都看得很清楚。


    她又情不自禁地看向他的側臉,這個角度她是俯視,恰好看到銀九的睫毛,密而長,投下一片陰影,她覺得在上麵立一張紙怕是都站得住。還有那挺直的鼻梁,梁上有一顆紅痣,小小的,不細看甚至都發現不了。阿婆說鼻梁有痣主病苦,銀九過得也苦嗎?


    銀九寫得很快,時不時批注幾筆,似乎察覺到自己被注視,他抬頭看過來,杜泉連忙看向他的毛筆,隨口扯道:“九爺為何……不用鋼……筆?現在……很流行。”


    “用不慣。”


    “哦。”


    兩人陷入沉默。


    過了一會兒,杜泉柔聲道:“九爺,要不先……吃飯吧,要……涼了。”


    “嗯。”銀九今天出奇的溫和,杜泉反而更加小心翼翼,她立在桌邊擺飯,一直留心銀九的動作,正在盛湯時,她聽到銀九忽然開口道:“在銀公館這些日子日,習慣麽?”


    來自老板的問候並沒有讓杜泉覺得多溫暖,反而立刻緊張起來,說:“好,很好。”


    “中秋那日沒有慶祝,過幾日許你幾天假,出去玩吧。”


    杜泉吃驚,看著銀九說:“我……我也沒地方去,還是算了,洛姬還沒找到。”


    銀九點點頭,說:“隨你。”


    她“嗯”了一聲,忙碌著擺了自己親自做的綠豆糕和千層酥餅,餘光見銀九喝了口玉米濃湯,便問:“九爺,還合……口味麽?”


    “不合。”


    杜泉臉色一僵,又連忙將煮好的十全大補湯遞過去,銀九端起來聞了聞便又放下。她解釋道:“您好歹……喝一口,藥湯聞著苦……澀,可我裏頭加……了茉莉蜂蜜,喝著……不苦。九爺您身子……虛弱,應該好好補……補。”


    “鹿茸、人參、龍骨……”


    “嗯,這藥材都……是樓先生給我尋……來的,補氣壯陽,對身子極……好。您得健康……才行,我們都……受您庇護。”她認真的解釋了一句。


    “壯陽……”銀九聽罷笑了一下,隨後看著她說:“你這麽愛管閑事倒是和秦院長一樣,為了不相幹的人和事,白白丟掉性命,自毀前程。”


    “啊?”杜泉一時間沒明白他在說什麽。


    銀九又說:“廣濟醫院自建立起,銀氏便是最大的出資方,設備、醫護人員、藥品……哪一樣不是銀氏掏錢,可真到了用到那些人的時刻,卻來跟我講仁慈。我殺幾個人,也得需要旁人來同意?”


    杜泉愣了愣,臉色煞白,低聲說:“你……你怎麽……知道我在……”


    那些被刻意隱瞞的事就這麽突兀地被提起,杜泉竟然有些恍如隔世的錯覺,可仔細想來,也才過去三年而已。


    那時,韋清玄為了讓她安心地躲在龍海市想了很多出路。見她喜歡救助一些小動物,就去打聽了護士培訓,他大約是不敢放到自家醫院,於是仔細地打聽了廣濟醫院。這家醫院每年夏天會開設護士專業的課程,能保證學生順利拿到合格證。


    銀家每年會撥款資助醫院,算是幕後最大的老板。她那時知識淺薄,又怕自己身份暴露,韋清玄也不知托了多少關係才讓她頂替別人名字進入學校。


    繁華的城市逐漸讓她卸下了心防,慢慢融入進去,笨拙地學著所有知識。她一邊學習一邊盤算,想著一旦找到阿婆就帶她去個偏僻地方養老。


    可是,她無意間發現銀氏竟然在醫院裏做些不正當的事,用人試藥,偷換器官,以活人的身體實驗藥物等等……


    某一日,有患者熬不住自殺,將醫院燒了。巧的是……那兩個患者,正是她看護的人。他們還留了遺書,乞求杜泉交給巡捕房,並發表在報紙上揭露銀氏黑幕。


    這段經曆她從未向任何人說起,自己也小心的隱瞞著,銀九什麽時候查到的?


    銀九一直注視著她,杜泉在那道毫無波瀾的視線下逐漸沉靜下來。


    她對上銀九視線,抿了抿唇,說道:“他們是……無辜的……吧。”


    “無辜?試藥是他們簽了契約,自己答應的。拿錢時候千恩萬謝,花完了便自稱為受害者,到底是誰卑鄙齷齪。”


    我,是我行嗎?


    杜泉憤憤地在心裏吼了幾聲,咬著嘴唇低下頭,她被堵得啞口無言,可她不覺得做錯了什麽。那時候哪知道這些勾連,想著那些人的可憐才去給報社寄了那幾封遺書的。


    她也是為了正義……


    雖然正義最後給了她狠狠一巴掌,可她也不算卑鄙吧。


    一個大男人,現在和她翻舊賬到底是要幹什麽?她之後過得那麽慘,這還不夠嗎?


    她低頭盯著銀九的鞋,想著這幾年像老鼠一樣苟活,一時沒忍住竟哭了起來……


    第三十二章


    “哭什麽?”


    “我……我當時不知道……他們拿了錢。隻是覺得,可憐而已。他們……很痛苦,所以我才……”


    銀九手指捏著瓷勺,在碗邊敲了敲,說:“才把遺書遞給報社。”


    鼻涕泡破了,杜泉用袖子蹭了蹭,扁著嘴點點頭,被那清脆的響聲嚇了一跳,抬起眼皮子看了銀九一眼,見他嫌惡地皺起眉頭,就故意大聲道:“就是呀!”


    “你倒是還知道匿名,總算沒傻透。你該慶幸秦院長願意擔下罪名,免了銀氏的麻煩,否則,我定會讓你們這些蠢人知道多管閑事的下場。”他語氣涼薄,杜泉心裏忽上忽下,此時哪敢多說什麽,低垂著頭,手指縮在袖子裏緊攥著,裝起了鵪鶉。


    銀九沒有吃那些東西,隻喝了一杯水,起身見她還杵在那兒,捏住她的下巴,迫使她抬起頭,看到她哭泣,便說:“你倒是委屈起來了。”


    “我……我是……真的不知道嘛……”她哽咽地回答,聲音比平時軟綿,像在撒嬌一樣,卷翹的睫毛上蒙了水汽。


    “不知道還有理了,你……你還真是不可理喻。”一道淚痕劃過臉頰落在銀九指尖,他忽然心軟了,甚至覺得自己剛才的話有些冷硬,畢竟,她那時才十三四歲,被醫院開除後一直艱辛,她其實已經受到懲罰了。


    隻是,女子畢竟麻煩,隻說幾句就會哭,終究還是太嬌弱了。


    見杜泉還有要哭下去的架勢,他皺眉道:“女人,總是如此麻煩,無能又不講道理,你們就是靠這些活下來的麽……”


    隨後鬆開杜泉的下巴,那裏多了個紅印子,他搓了搓指尖,走到窗邊停下,看著遠處天地間那條含混不清的界限,頭疼忽然發作,他閉眼揉了揉額角,說道:“杜泉,世道艱辛,一步踏錯便是萬劫不複,再犯蠢,會丟命的。”


    杜泉看著他的背影,皺眉琢磨了一下,這次倒是回得利索,“是,我記住了。”


    她收拾了東西出去,臨走時就見銀九靠在窗欞上,一隻手捏著眉心,似乎很痛苦,他不會是真的病了吧。


    磨蹭著下樓梯時她恰好碰到樓月生,他肩上挎著那個冒寒氣的黑色皮箱子,神情嚴肅地同身側一個戴著黑色帽子的人快速交談。錯身之際甚至都沒看她一眼,她隱約聽到“蠱蟲”兩個字,便和他們拉開距離。


    難道是……銀九中蠱?


    牡丹下的?她這麽厲害麽?


    她心事重重地去廚房洗了碗筷,隨後拎著燈往回走,天上星河縱橫,流淌著銀色光芒,風裏裹夾著清爽的味道,明天應該是個好天氣吧。銀公館的夜裏寂靜非常,初來乍到的時候她走夜路還挺害怕,時間一久反倒覺得清淨。


    看吧,這世上沒有什麽是難以適應的,恐懼、猜忌亦或是憤恨,時間久了,都能心平氣和的麵對。


    冷酷如銀九,相處久了,也沒那麽不近人情,他隻是狠得坦蕩,壞得敞亮。


    忽然一陣響動從不遠處傳來。


    “汪汪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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