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來,剛剛是……做夢。”她扭了扭脖子,嘀咕了一句挨著銀九坐好,抬眼就見樓月生看了她一眼,神情似乎並不輕鬆。


    她心裏疑惑了片刻又忍不住看向外頭,可是,這麽一會兒功夫竟下起了雨,水麵上霧蒙蒙,畫舫的樣子都看不清了,琴聲也飄飄忽忽,像從很遠的地方刮來的一點餘音。


    樓月生從後視鏡看了她一眼,說道:“剛剛夢到什麽了?”


    杜泉歪著頭想了想,腦子裏沒個完整的印象,明明剛才還記得很清楚來著,於是搖搖頭說:“隻記得很……熱鬧。”


    “也難怪,鬼市常常會重現這裏的盛況,你看到的,這裏以前確實出現過。”樓月生叼著一顆糖,慢悠悠地說。


    杜泉一下子坐直,趴著車座背上說:“這……這就進了鬼市?”


    樓月生點點頭,回頭笑著看她,說:“可不嘛,這就來了,開心不?”


    第七十二章


    這就進來了?


    這黑漆馬虎的地方就是鬼市?


    “來得早了些,市集還沒開,先等等。”樓月生輕鬆地說。


    杜泉兩隻手扒著車座,眯眼往前看,雨刷晃動的間隙看到車前有很多黑影子,中間也夾著汽車、轎車,烏泱泱一片全都堵在前頭。外頭雨勢依舊,卻隻能看到雨幕卻聽不到聲音,就好像……沒落地似的。


    大約是好奇新客,車剛熄了火,就有好些黑影子在他們車附近徘徊,“刺啦刺啦”車身被某種類似於指甲、刀尖的硬物劃過,發出令人頭皮發麻的聲音。


    “刺啦……”聲音從樓月生那邊傳來,杜泉猛地看過去就見一隻白骨爪子摳在玻璃上,一下一下的往裏探。


    “啊!鬼……鬼爪子,樓先生在……那兒!”樓月生看了一眼,取出一根煙吸了一口,“呼”全噴在那玻璃上,那爪子“嗖”一下快速縮回,杜泉也跟著鬆了口氣。


    “別亂看。”銀九坐在後座上老僧入定一般,即便車內昏暗依舊捧著書翻看,大約是覺得她這一驚一乍的樣子有點太不爭氣,所以,抬頭警告了她一句。


    隻是,說得容易做起來難,被這些東西圍著誰能控製得住。


    杜泉定了定神,也坐了回去,緊緊貼在後座,不去注意外頭的動靜,她無聊地玩兒著手腕上的珠串,盯著上頭的琉璃珠子發呆。


    “砰……砰砰……”右側的玻璃上被敲了敲,那聲音很輕,卻好像敲在她心上。


    “不能看,不能看……”她立刻閉著眼告誡自己,不許在意外頭的動靜。


    “哢噠”很輕的聲音,但她聽得出……那是車門鎖被打開了。隨後她就覺得一陣寒氣挨到了她,有一隻冰涼的手搭在她胳膊上,濕噠噠的頭發垂在她右肩,即便她閉著眼,依舊能清晰的感覺到有冰涼的液體“滴答滴答”的掉在她手背上。


    唾液、水還是血呢?


    她坐在車的右側,在她和車門之間的空隙擠進來一個什麽東西……車裏很安靜,她感覺自己和銀九被某種力量隔開了。


    陰寒的氣息順著她右手指尖快速流竄,她半邊身子已經麻木,她做夢也想不到,還有這麽厲害的惡鬼,竟然在銀九眼皮子底下來害她。


    “銀九……救我!”她想伸手抓住銀九的手臂,想讓樓月生趕緊照著他這邊也噴幾口煙,可她就像是靈魂離體似的張不開嘴,也動不了分毫。這就不妙了,總不能坐以待斃吧。


    一根像是釵子頭的東西戳到了她臉上,杜泉想歪頭躲開可身子卻僵硬著。她聽到靠在肩頭的人輕聲哼唱,調子婉轉哀怨,咿咿呀呀,像是從咬緊的齒縫中擠出的曲子,每唱一句,她腦子裏就疼一下,讓她時刻保持著清醒。


    杜泉知道自己多半又被惡鬼害得走魂了,魂魄被控製,它想把她從身子裏拽出去,想把她的魂兒勾走。


    耳邊那聲音還在繼續,隻是聲音逐漸扭曲,從清脆變得粗糲沙啞,語氣也越來越急促,甚至是怨毒憤怒。杜泉壓下心緒,默念驅鬼咒,“……睛如雷電,光耀八極。徹見表裏,無物不伏……”[注]


    隨著最後一個字默念完,她猛地咬住舌尖,鮮血和刺痛讓她回神,她迅速睜開眼,卻發現自己並不在車內,而是坐在一片大火燒焦的廢墟上,她手腳都被身側這鬼東西的頭發捆住。而那女鬼沒再靠著她,而是抱著著琵琶在彈奏,焦黑的手指撥弄絲弦,渾身散發著腐臭味。


    周圍有黑影子想靠近,杜泉看到很多白骨爪子想伸到她跟前來。可琵琶聲卻向圍起了一道結界,擋在她身周。


    她感覺得到周圍的惡念,那些黑乎乎沒有實體的東西想得到她身體,它們想過來巧奪這個鮮活的身軀。而這彈琵琶的女鬼顯然是個厲害的,她最先搶到了她這個獵物,正和其他人對峙。


    “放開我!”她試圖掙脫那頭發的束縛,周圍的黑影子因為她的動靜更加躁動,她一遍一遍的念著咒文,從驅鬼改為殺鬼,肅殺之氣越來越重。“……神師殺伐,不避豪強,先殺惡鬼,後斬夜光。何神不伏,何鬼敢當!”[注]


    “何鬼……敢當!”待最後念完,一道紅光刺破黑暗向她撲來,她看到一張紅網將她兜住,迅速扯了出去,琵琶聲漸遠,一聲聲鬼嘯也逐漸消失。


    她身子猛地一震,像從火車上被人扔出去似的,“砰”一下彈起來又歪倒,捂著胸口劇烈的咳嗽。


    “把這個吃了。”杜泉看著伸到她眼前的骨節分明的手,又抬眼看到銀九的眼睛,她才緩了口氣。


    “是我大意了,你本就八字屬陰,如今又吃了那顆凝聚了陰氣煉化的七竅玲瓏心,來到鬼市就好比一盤子肥肉,越是厲害的鬼越想得到你。真沒想到,黑市附近還藏著這麽厲害的東西……”


    杜泉吃了那顆藥丸,身上暖和了一些,銀九將她攬住,輕輕地拍著她的肩。


    “鬼市有這麽厲……害的鬼嗎?連你都不……怕。”她虛弱地問。


    銀九下巴挨著她的臉,“嗯”了一聲,又說:“鬼市藏龍臥虎,自成一體,千萬年來在夾縫中生存,誰知滋生了何種怪類。方才帶你走的東西,我並未看清,奇怪的是它無殺氣,亦無鬼氣,就那麽憑空將你帶走。要麽它就是法力卓絕,修煉了什麽隱身法。要麽就是……”


    “什麽?”


    “或者是你同它先前就有關聯,這次他隻要召喚你就會毫無防備的跟過去。仔細想想,你近來可有遇到什麽不同尋常的事。”


    杜泉搖搖頭,她自從跟著銀九,大大小小的怪事早就司空見慣,到金陵更是連口氣都不讓喘,說是九死一生也算不誇張。昨夜更是熬過了徐家慘案,還有什麽事算不同尋常。這般想著,腦子裏忽然閃過一個畫麵,“十三釵”這三個字突兀地溜到她嘴邊。


    銀九問:“你說誰?”這是他第二次從杜泉嘴裏聽到這個名字,難道這個人真和杜泉有什麽淵源?


    他自己念了兩遍,打算好好查查這個歌姬。


    杜泉摸著手腕上的紅痕,有些不解道:“可她……她為何要殺我?”陸吾讓她看到的景象中,十三釵不是她的母親麽?


    若真是如此,這個所謂的母親又為何要殺她……果真十三釵和鬼帝的那些事都是陸吾編的故事,做娘的,怎麽會殺孩子呢?


    她皺著眉思索,心裏對陸吾告訴她的事越加懷疑了。


    而銀九卻說:“並無殺氣。”


    杜泉抿緊嘴唇,側頭看向方才那女鬼坐得地方,女鬼似乎一直想靠著她的……


    “十三……”她剛想再問句什麽,外頭忽然騷動起來,隨後“咣……咣……”連續九聲撞鍾聲響起,渾厚的聲音罩下來,雨勢驟停。


    “下來。”銀九撫了撫她的頭頂,推開車門,站在外頭伸手等著她,待她下來後就給她戴了一隻紅色狐狸麵具,而他和樓月生則一黑一白,他低聲囑咐了一聲:“跟緊我。”然後緊緊抓著她的手。


    看來,踏入別人的領地,饒是厲害如銀九也是萬般小心的。此時,一股旋風從他們身後刮來,穿過熙熙攘攘的影子,最後縮成一團黑霧消失在河道上空。


    風過之後,仿佛把罩在這個世界的那一層晦暗都掀走了,雲開霧散,月明星稀。他們停著的正前方赫然出現一座氣派的牌樓,三門四柱三樓,石雕飛龍盤臥樓頂,龍眼如燈冒著紅光,俯瞰著底下的來客像是在審視。


    坊額寫著“不夜天”三個隸書大字,夾柱石雕成窮奇、饕餮這些凶獸,或許是工藝太好的緣故,杜泉竟有些不敢與之對視。


    之前擠在前麵的那些混沌的黑影子在經過牌樓後都變成戴著各式麵具的“人”,他們有的穿著襴袍鎧甲,也有的穿深衣襖裙,還有穿著西服馬褂,熱熱鬧鬧地往前走去……


    混在人.流之中,看著身側形形色色的“人”,杜泉覺得自己像是擠進了冥都的黃泉路,據說那裏經常會徘徊著入不了輪回的鬼魂,有千年老鬼,也有新死冤魂,和現在的景象有何區別,魑魅魍魎,百鬼夜行,也就是這般盛況了吧。


    所有“人”都戴著麵具,銀九的純黑色麵具隻遮到了唇上,露出一截刀削若刻的下巴。


    “九爺,他們……是人是鬼?”她緊緊挨著銀九,呼吸放輕,小聲地問。


    銀九聞言側頭看了她一眼,唇角微微勾了勾,說:“一入鬼門,不是鬼,也得裝作鬼。活人不得入內,若中途漏了身份就再也出不去了。”他看著有幾分愜意,倒真像來逛夜市的,杜泉見狀也沒那麽害怕了。


    “這裏,也有長……官管轄麽?是冥都的差役麽?”她好奇的看著周圍。


    銀九將她攬到身前,防止別人衝撞,俯身在她耳邊說:“這裏,強者為王,你聽過強盜讓官兵統領的事?”


    杜泉“哦”一聲,點點頭繼續往前挪動,餘光瞥見樓月生不知何時搭了一個穿著坦胸束腰長裙的“女子”,她戴著一個用金絲編織的蝴蝶形麵具,撐著一把油紙傘,紅唇烈焰配著火辣身姿,倒挺像個美人。可杜泉被洛姬和姬無命嚇怕了,總覺得這些美麗的皮囊後都閃爍著一雙貪婪的眼睛。於是吞咽了一下,又往旁邊挪了挪,生怕那女鬼忽然撲過來要她獻出自己的血肉之軀。


    “對牌。”


    她的視線從樓月生和那妖嬈女鬼身上移開,隨後看向隊伍前方的那兩個身穿銀色鎧甲,頭戴銀盔的巨型守將。約八尺有餘,貓臉人身,聲音尖細,一雙琉璃似的綠眼睛冷冷盯著走到它們跟前的鬼,重複著“對牌”兩個字。


    “這是貓將軍,專門查驗來客深刻的,若是看到有活人,立刻就‘哢嚓’擰下他的腦袋。”樓月生不知何時湊過來,指著那兩個守將低聲介紹,還比劃著想嚇唬杜泉。


    杜泉瞥了他一眼,抱著銀九手臂說:“我有靠……靠山。”


    樓月生嗬嗬一笑,叼了一根黑色的煙卷,說:“也對。”


    待輪到銀九和她時,杜泉多少還是有些心虛,全程低著頭跟在銀九身後,恨不得變成一片衣袖貼在他身上。銀九很熟悉這裏的流程和規矩,不緊不慢地牽著她走到守將跟前,將兩塊木牌遞過去,那守將遲遲不發話,杜泉冷汗都要下來了,小心地抬頭看了那貓將軍一眼,對上那雙熒綠的貓眼,心神仿佛都被撓了一把。


    “請。”那守將移開視線,擺擺手讓他們過去。銀九向兩人微微頷首,待走到橋上時,遞給她一塊棕色的小木片,指甲蓋大小,摸著有些油膩,他說:“含著。”


    杜泉塞到嘴裏,一股子爛木頭味兒衝上腦門,杜泉嘔了一下,卻被銀九緊緊捂住嘴,她隻好忍著那味兒將那木片兒壓在舌頭底下,含了一會兒似乎也就沒那麽惡心了,反而有股涼絲絲的薄荷味兒。


    那條木橋看著不長,也就百十來米,可杜泉自從上了那橋,就覺得奇冷無比,像是被底下的冷河從裏到外衝刷了一遍,而且腿腳非常沉,那木板上好像塗了膠水似的,她每走一步都得花很大力道才能拔起腳。


    她很累,可身上卻一滴汗都沒有,銀九一直牽著她的手,一開始她還覺得那隻手冰涼,漸漸的她覺得自己的溫度和他一樣,身上也不覺得冷了,她低頭看了看自己的手,青白透黑,果真一副死氣。


    第七十三章


    “快到了,別停。”銀九在她耳邊低聲說了一句,手穩穩地撐著她的手臂。


    杜泉點點頭,拽著自己的腿總算挪到了橋的盡頭,剛一踏上石磚,那種陰寒沉重的感覺瞬間就消散了。更奇怪的是,先前她在橋上隻看到對麵昏暗一片,可當她真正下了橋才發現,河岸這邊竟是燈火輝煌。杜泉回頭向橋對岸看了一眼,此時隻能看到木橋延伸向黑暗深處,那裏煙霧彌漫,仿佛成了另一個虛無世界。


    身旁有各式各樣的“人”相繼從橋上下來,輕飄飄地往掛滿了白燈籠的街道走去,杜泉看到一個戴著老虎頭麵具的黑西服男子,上橋時他走在前,此時卻落在了後頭,他走費勁,眼看著半截身子都陷入橋麵,正摳著木板往出爬。


    杜泉從跨出橋麵的那一瞬間,整個人身子便陡然一輕,仿佛過來一陣風就能把她吹走似的,腿腳使不上力,也踩不到地,隻剩一縷幽魂,這種飄飄忽忽的感覺還真讓人有些心慌。


    她緊緊抓著銀九的衣袖,一臉謹慎。


    銀九見她一臉如臨大敵,將她攬在身側,說道:“權當自己提前做了鬼,別怕。”


    “我……就是……有點腿軟。”和她一同下了橋的那些魂魄都往古街深處飄去,她怕隔牆有耳就捂著嘴湊到銀九耳邊說話。


    “放心,我在這兒。”銀九低聲安慰,隨後給她撫了撫歪掉的臉罩。


    “嗯。”她深吸了口氣,來回踱步,找了找身子的平衡。不經意間又往橋上瞥了一眼,就見那個老虎臉快挪出來了,心裏也鬆了口氣。她猜測這應該也是混進來的人類,於是,向前走了兩步,準備伸手拉他一把。


    那老虎臉似乎有些吃驚,愣愣地看著她,隻是兩人指尖還沒觸到,杜泉就被銀九緊緊拽住手腕。此時,一聲淒厲的鳥鳴由遠及近,隨後,一道黑影從天而降,“砰”的一下砸在橋上,爪子一撈就將那那老虎臉抓走了。


    那是一隻巨大的黑鳥,飛得極快,可當它停下來的那一刻杜泉才看清,那鳥其實是白骨所化,隻因周身纏著黑氣才像隻黑鳥。它抓了兩個“人”後衝天而起,飛到半空便將他們吞了下去。


    黑鳥吞了“人”之後便在河道上空盤旋,衝著底下的“來客們”淒厲地尖嘯,似乎在警告。


    樓月生叼著黑色的煙卷,抬手按住被黑鳥掀起的狂風的禮帽,往天上那隻呼嘯而去的黑鳥瞧了一眼,說道:“嘖,鬼市的夜梟真是越來越凶了,好害怕啊!”說完又拍了拍杜泉的肩說:“傻丫頭,這裏是鬼的世界,你自己都是是蒙混過關還想救他?在這裏,誰都救不了誰,各憑本事。得怪他自己異想天開,想闖鬼市好歹也找個可靠點幫手帶路,嘖,本就學藝不精還來搗亂,真是上趕著找死,真當鬼市是菜市場了,想來就來。”


    杜泉歎了口氣,說:“他就差一步……再走一步,就出來了。”看著同類葬身他手,腦海中閃過他投來的絕望眼神,她心裏還是有些難過的。


    銀九冷冷地看了她一眼,不置可否,背著手走向街道深處的玲琅店鋪,杜泉見那大鳥還在耀武揚威地監視橋上過客,緊走幾步追了上去。


    剛挨到銀九身側,就聽他淡聲道:“從他決定踏入此地開始,就該有必死的準備,為何要救,你覺得自己能救得了麽?”


    “隻是拉一把,興許他就……活了。”


    “他身側那麽多人,你可有看到誰停下救他,你是不是覺得,這裏隻有你是個心善的。”


    銀九語氣不善,杜泉隻好搖搖頭,說:“我沒這麽想,我就、就是覺得……有些可憐。”


    “到此處者,哪個不是貪圖鬼市內的奇珍異寶,哪個不是九死一生。他咎由自取,你為何同情?”銀九沉沉地看著她,竟有幾分嚴厲,杜泉不由得挺直了腰,手指縮在袖管裏攥成拳頭,這話她一時還真不知道該怎麽回答。


    他死了,我活著,難道還不能同情?


    未免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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