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苛刻?”


    杜泉嚇得抬頭,嘴角緊緊抿著以確定自己方才沒有做聲。


    銀九斜睨了她一眼,說:“你每次在肚子裏罵人時,眉頭就能皺起三道紋。”


    “我,我……”


    “罷了,我也懶得費口舌細數你那些毛病,你不自量力也不是第一次。隻是下次切莫拉著我與月生送死,鬼市……和你腦子裏的菜市口,不同。”


    “噗……”樓月生忽然笑起來,誇張地拍了拍自己的胸口,順著銀九的話哀求:“是啊,小尾巴,你樓哥哥我還沒活夠,請千萬手下留情,饒我一命。若你實在忍不住要謀財害命的話,也請拖上銀九一個人足矣。”


    “嗬嗬……”杜泉幹笑著撓了撓頭,不好意思地說:“那我下……下次注意。”


    “咣咣……”鍾聲響起,數百隻黑鳥鳴叫著從河上返回,一頭紮進遠處黑幕中一座隱約可見輪廓的高山上。


    “午夜已至,各店家開始攬客了,走。”


    銀九淡聲催促,攏了攏大衣看向街道深處,黑色麵具側麵被燈籠燭火印出一層青光,竟也鬼氣森森,杜泉嚇了一跳,連忙看向四周,這才發現,不過片刻功夫,街上的燈籠全都發出綠瑩瑩的光。


    那些她以為的“金粉樓台,鱗次櫛比”的夜景彈指間都變得陰森古舊,青石磚上爬滿青苔,琉璃瓦黯淡無光,就連門上的紅漆也褪去鮮亮,變得斑駁陸離。那條沿著河岸綿延十裏的盛景就好像幻術一般……消失了。


    銀九側身將她身上的帽兜掀起來,低聲道:“若一會兒有人問起,就說你姓銀,是我的表親。”


    樓月生聽完咂摸了一下嘴,說:“九爺,誰家的表親和自己是一個姓。”


    銀九略微一頓,似乎有些奇怪,隨後不在意道:“沒事,銀家人不將就。”


    樓月生立馬豎起大拇指,說:“你牛逼!”


    “別廢話,前麵帶路。”


    “得嘞,兩位左邊第二個巷口右轉。”


    樓月生也不知道是不是故意整他們,反正專挑了黑漆漆陰森森的小巷子走,杜泉甚至在沒留神的情形下抬手從一麵“牆”上掰下來一根人的指骨,差點嚇得跳起來。


    他們中途進了幾家小鋪子,樓月生修了一隻斷成兩節的舊煙鬥,二十來寸長的黃銅煙鬥,筆直的外壁上盤著兩條黑龍,店家是個頂著一頭亂發的獨眼老爺子,他拿著煙鬥瞅了幾眼,說:“再好的東西也經不起你這般折騰。”


    樓月生笑笑沒多解釋,隨後又掏出一塊紅寶石,讓匠人給他鑲在龍眼上。老匠人罵了句“騷包”要了2000銀的修理費就回了裏屋。


    他隻修了大約十分鍾,煙鬥卻修得嚴絲合縫光潔如新。樓月生卻不滿足,一個勁兒喋喋不休,竟還哄騙了一包煙絲。


    一出店門他就點了一鍋煙,愜意的吸了起來。那東西和街邊老大爺相稱,和他那身雪白的西服有些不搭,杜泉建議他應該用一個外邊流行的短煙鬥,看著比較小巧,他卻說:“你不識貨,俗不可耐。”


    杜泉不再多嘴,牽著銀九的衣擺在各個鋪子裏穿梭。路過一個小店時銀九隨手買了一把槍說要給陳璜打野兔時用,又從不同的店鋪分別買了短刀,短弩,長鞭,骷髏頭拐杖等細碎的玩意兒,給管家他們把玩。


    杜泉看著那些東西,真不知“把玩”兩個字還能這麽用。


    當然,她也很榮幸的獲得了一把閃著寒光的砍刀,銀九說此物削鐵如泥,切菜時就不必廢太大的力了。


    是啊,一用力灶台就裂了……路上捧著那柄砍刀時,她想的是“回去該供在哪兒”。


    身上還揣著金豆子,杜泉本想闊氣一回,卻被樓月生告知這裏隻收銀幣,隻能悻悻作罷。


    在市集裏逛了半天,杜泉非但不累,反而越來越適應,不頭昏眼花,也不頹然無力了。待看到長著三個頭,一隻眼的店主也能笑眯眯地打招呼了。


    銀九似乎一直在留意時間,待鍾聲又起的時候便招來一頂轎子。轎夫問:“何處。”


    “虯山,九十九洞天。”


    “起。”


    銀九扶著杜泉上轎,樓月生坐在對麵,這轎子很矮,她們坐著頭已經抵到頂,銀九便一隻胳膊支著小桌,斜著身子。兩側開了小窗,轎子十分平穩,隻在抬起的那一刻微微晃了一下,之後幾乎感覺不到移動,路上倒也不難熬,她坐著無聊,正要撩起簾子就被銀九攔下。


    他說:“有的東西,不看更好。”


    “噢。”她縮回手揉了揉肩,忽然發現銀九買來的東西全都沒了蹤跡,慌忙翻找。


    “我已經收到安全地方,沒丟。”


    “那就好。”說完又陷入沉默。


    過了一會兒,燭火忽然繃直,冒了很高不安的跳動起來,他們的轎子也傾斜了。杜泉頓時警覺,她覺得這裏的味道不對,有股爛泥灘的腐臭味,轎子四周滲出水珠,她用手抹了一下,湊到火燭前看了看,說:“這是血麽?”


    銀九不以為然,卻又要給她塞藥丸,被她避開。“我很好,不吃,你的藥……苦。”說罷張大嘴巴抬起舌頭,露出底下壓著那一塊木片。


    銀九似乎有些疑惑,問:“你身子可有不妥?”


    “沒有,十分妥……當。”


    “哦?”銀九將她的臉抬起來,頓了頓俯身穩住她的嘴。


    樓月生磕了磕煙鬥,陰陽怪氣道:“世風日下,道德淪喪!”


    銀九蜻蜓點水後,斜了樓月生一眼,隨後認真地端詳了她片刻說:“你或許和冥都,有不少淵源。”


    “什麽?”她警惕地問。


    “常人來鬼市是極耗精氣的,至多半個時辰就得離開,可你,整整兩個時,不借助藥物和符咒,倒是越發的生龍活虎。”


    杜泉確實覺得自己很有精神,卻不想承認自己和冥都有什麽關聯,便笑著說:“定是因……為有你們在。”


    銀九搖搖頭,“在鬼市,我能做的很有限。”


    他又看向樓月生,那位自從有了新煙鬥便擺了各種騷裏騷氣的姿勢,他橫臥在座位上,扭腰翹著二郎腿,含著煙鬥吸了一口,半仰著頭將煙都噴到了轎頂子上,一股黑氣頓時消失,他撥了撥麵具,說:“應是和七竅玲瓏心有關吧。”


    銀九並不全然認同,隻淡淡說了句:“或許。”


    “隻是那東西到底是正是邪,誰都說不清,老劉頭倒是見多識廣,可他現在很少到黑市來了,若他不在,咱們可就白跑一趟。”


    銀九掀開簾子往外看了一眼,很快又甩上,淡聲道:“無妨,就當夜遊。”


    杜泉聽他這麽說,才知道原來這一趟鬼市行的主要目的是銀九要向高人打聽那顆大珠子的事。她心裏頓時暖烘烘的,這一刻,她確實覺得命有點好,至少,現在也有人願意為她考慮了。


    這麽一想,她的精神頭似乎更好了,因為心情雀躍,身上的流瀉出一股力量波動,她看不到,卻覺得忽然之間周圍的臭氣散了,木板也變得幹爽。


    銀九和樓月生又討論了幾句,似乎察覺到她心情起伏,都看過來,銀九眼神在麵具後顯得更加深邃難測,他抬手撫了撫她的頭頂,輕聲安撫道:“別怕。”


    “我沒,我就是高興。”她老實地回答。


    銀九勾了勾唇角,指尖按了按她唇角梨渦,卻沒再說話。


    過了一會兒,外頭傳來木訥的聲音,是:“虯山,已到。”


    第七十四章


    樓月生翻身坐起,用煙鍋敲了敲木板,杜泉聽到頭頂有異動,抬頭看了一眼,就發現轎頂被人掀了。


    銀九翻身躍出去,隨後俯身將她抱出,杜泉看著那口大口棺材愣了一下,磕巴道:“咱們,不是坐……坐了轎子來麽?”


    怎麽又變成棺材了……


    樓月生剛吸完一鍋煙,精神抖擻,一邊邁出棺材一邊低頭裝煙絲,嘴上也不閑著,說道:“在這裏能坐得上棺材的都是有錢人家,你該慶幸才是。棺材雖不及外頭那些威風的馬車,可你敢坐麽?別說我嚇唬你,在鬼市,越是好看的東西越危險,有的車馬,隻進不出,會一直把你引到深淵裏去的……”


    “哪個孫子又在屋外頭逼叨叨個沒完,吵得老子腦殼疼!有事就滾進來,沒事就滾他娘的。”


    一聲打雷似的吼叫從身後傳來,那黑棺材的轎夫溫聲嚇了一跳,頓時像陣風似的卷走了。


    樓月生慢悠悠地吸了一口,“老家夥,脾氣還這麽大。”


    杜泉順著他的視線回身,就看到一個窯洞,孤零零的嵌在一處山壁上。


    而周圍還有很多類似的山頭窯洞,遠眺出去,這裏倒是很像……地下迷宮,一條黑水河從遠處衝下來,常年衝刷侵蝕,使得那些山頭都被互相隔絕開來。支流像網一樣將這一片穀峰交雜的地形串聯起來。


    杜泉他們腳下的這一片區域應該就是屬於老李頭的99號洞了,小山峰高十丈有餘,那洞口盤著巨蟒,立了兩尊石獅子。方圓一裏左右是平地,種滿鬆樹,周圍黑水環繞,水麵很寬水流湍急,沒有船隻根本無法出進。


    銀九一聽到洞裏有人便快速拉著她進了屋,那洞從外麵看還以為是什麽陰氣森森的地方,可門開後,杜泉卻驚呆了,這裏竟難得的繽紛多彩。玩偶、花束、瓷器……所有這些東西都在發光,顯得琳琅滿目。


    杜泉正盯著一個骷髏頭好奇,就見它突然跳下木桌,撲向她衣袖,迅速攀到她肩頭,張著嘴“吱吱呀呀”的唱起來,有幾分引吭高歌的意思。


    銀九似乎笑了一下,也沒管她,伸手從牆上的藤蔓上迅速摘了幾顆紅色的果子塞到兜裏。


    杜泉看得目瞪口呆,竟沒注意那骷髏頭親昵的蹭她臉頰。


    “哪個報喪的來了!”隨著一聲咒罵,那個暴躁如雷的主人從一塊爛門簾後頭跑出來了,四尺來高,身材幹癟,一身灰撲撲的袍子,臉小眼大,五官擠在一起像猴子,他稀疏的頭發上蹲著一隻黑色小貓,隨著他一步三巔跑過來貓兒卻依舊穩穩地蹲著,綠眼睛緊緊盯著杜泉。


    小老頭捂著耳朵跑過來對著骷髏頭罵道:“閉嘴閉嘴!老子知道有人來了,唱唱唱,比鬼還難聽,小心我一斧頭劈爛你……”


    骷髏頭依舊“嗷嗷亂叫”,小老頭上躥下跳。杜泉皺起眉頭,不禁疑惑:“這難道就是那位見多識廣的老劉頭麽……他精神還好吧……”


    “誰在罵我!”他忽然扭頭看過來,綠豆似的眼睛滴溜溜轉著將他們三個都掃了一遍。他突兀的停下喝罵,看向杜泉,冷冷地問:“你誰呀?”


    杜泉肩上還扛著一個骷髏頭,歪著脖子說:“我姓銀,是九爺表親。”


    小老頭嗤笑一聲,“表八百裏的親吧,又是那個臭小子教你的!”他說完忽然出手鉗住杜泉手腕,細長的指甲在她中指上一劃,鉤子似的指甲裏盛著幾滴鮮血被他卷入口中。


    他品了品,神色忽然凝重,說道:“比幹赤膽,這七竅玲瓏心被他滋養出純淨之氣。可它被妖後挖出流入邪佞之手,曾犯下罪孽,被列為魔物鎮壓幽暗之地,這種東西凡人怎能訓化。這丫頭一屆凡胎,生吞此物,本該暴斃才是,為何能融合的這般底……”


    他竟隻憑一個照麵一滴血就知道她吞了七竅玲瓏心……看來確實有真本事,果真人不可貌相,杜泉不禁認真起來。


    銀九解釋說:“劉叔,她曾下過洛姬造的寒潭。”


    老劉頭驚了一下,隨後又搖搖頭,“脫胎換骨也不能換魂。那東西和她的魂魄纏繞,似乎有某種東西彼此吸引。根治於血脈深處的東西,跳幾次寒潭也洗不掉的,況且洛姬那婆娘造的也不是完整的寒潭,這丫頭下去一趟,最多也就是讓這副軀殼更強壯,而那些屬於她的特質永遠都不會變的。”


    銀九在一旁聽著,忽然說:“你的意思是杜泉的魂魄,血脈同那七竅玲瓏心有關?”


    “不然呢,你以為那一顆雞蛋?誰想吃就吃。”


    杜泉也看向銀九,那雙眼靜靜注視著她,那一刻她覺得應該把陸吾告訴她的事向銀九坦白,萬一他能查清真相呢?


    她抿了抿唇,剛要張嘴,就聽著樓月生忽然問了句:“老頭,你可認得十三釵?”


    “你問她做什麽?”老劉頭皺眉,似乎不想多談。


    杜泉感覺銀九的視線移開,便立刻抬眼看向老劉頭,急切地想聽到些什麽。


    銀九自然察覺到杜泉的異狀,卻刻意走到旁側拿起一卷竹簡,借此動作減少對杜泉的壓力。


    她自從跟著陸吾出去了一趟後就有些心神不寧,甚至帶回了一柄有了靈識的琵琶。他沒有逼問別人心事的喜好,所以,她避而不談,這事就暫且擱置。可他能能清晰的感受到她體內的力量正在快速蘇醒,假以時日,必定會讓她成為一個法力高深的人。


    能提升能力,他自然為她高興。可隨著她力量中越來越熟悉的氣息,讓他不得不疑惑她的身份。她既不是普通的玲瓏島族民,那到底是從哪裏來的?


    什麽人封印了她的力量又壓製著她的成長?若是為了保護,隱藏,那現在又為何暴露……


    若不是善意,而是想利用她達到某種目的呢?幕後的人又有什麽依仗,覺得杜泉在強大之後會替他們辦事。


    這一切的謀劃,難道都是衝他來的麽?


    老劉頭自從聽到“十三釵”三個字就有些焦躁,不停來回走動,催促他們趕緊離開,“七竅玲瓏心她吞都吞了,我也沒法子取出來,按照她和那東西的契合程度,現在早就融到骨血裏頭了。你們若怕她日後發狂害人現在就將她殺了,若忍不下心,那就好生看管,我這裏有本琵琶曲,拿去練,是我多年前從鮫族手中得來的老物,可壓製她體內戾氣。”


    杜泉手上被塞了一本冊子,那紙質十分奇怪,冰涼細滑,有股魚腥氣,仿佛像魚鱗一樣,她小心的捧在手裏,肩上那骷髏頭瞧見了之後又開始“咿咿呀呀”唱起來,甚至還搖頭晃腦。杜泉見它如此開心,就翻開讓它瞧了幾眼。


    銀九瞥了杜泉一眼,並不滿意老劉頭的回答,走到一旁竹椅前坐下,淡聲道:“十三釵用過的琵琶在我手上。”隨後手掌一翻,那柄包著黑布的琵琶就出現在他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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