托馬斯·鮑厄斯——原名傑夫·史蒂文斯——坐住舷窗邊。飛機起飛時,他朝窗外看著。他掏出手絹擦眼睛,肩膀急劇地顫動。


    丹尼斯·特雷弗——又名布蘭頓·希金斯——坐在他身旁,驚異地看著他。“嗨,”希金斯說,“不過丟了一筆錢,有什麽好哭的。”


    待傑夫·史蒂文斯淚痕斑斑地轉過臉來,希金斯才驚愕地發現,傑夫已經笑得喘不過氣來。


    “你怎麽了?”希金斯問道。“那件事也沒什麽好笑的呀!”


    在傑夫看來,這件事實在是好笑極了。特蕾西·惠特尼在機場把他們鬥敗的場戲實在是他所見到的最精彩的詐騙演出。魔高一尺,道高一丈。康拉德·摩根告訴他們,那女人是個生手。天哪,傑夫想,等她成了熟手那還了得?特蕾西·惠特尼毫無疑問是傑夫·史蒂文斯見過的女人中最漂亮的一位。也最聰明。傑夫一向自認為是同行中最高明的騙家,這次卻敗在了她手下。威利大叔一定會喜歡她的,傑夫想。


    傑夫是威利大叔一手教出來的。傑夫的母親是個容易信任別人的女人,繼承了一份經營農業設備的產業,嫁給了一個沒有遠見卻又主意很多的男子。他有好多迅速致富的計劃,卻沒有一項能獲得成功。傑夫的父親是個招人喜歡的人,膚色黝黑,相貌英俊,能言善辯。結婚頭五年就把妻子繼承的財產揮霍光了。傑夫兒時的記憶就是父母為錢,為父親的婚外戀而爭吵不休。這是一場痛苦的婚姻。所以小傑夫下定決心:我將來決不結婚。


    他父親的兄弟威利大叔是一個巡回雜耍團的班主,每次到俄亥俄州的馬裏恩去演出時,他就到史蒂文斯家去看望他們。傑夫從沒碰見過像他那麽快活的人。威利大叔很樂觀,對未來充滿了信心。他總給小傑夫帶來好玩的禮物,還教他變有趣的戲法。威利大叔開始是雜耍團的一名魔術師,後來雜耍團快破產了,威利大叔就當了班主。


    傑夫十四歲時,母親死於一場車禍。兩個月後傑夫的父親娶了一個十九歲的酒店女招待。傑夫心裏非常苦悶,覺得父親冷酷地背叛了他。


    傑夫的父親是個披迭板推銷員,一周裏有三天在外邊旅行。一天晚上傑夫和繼母兩人在家,臥室門打開的聲響把他吵醒了。過了一會,他感到一個柔軟、赤裸的身子躺在他旁邊。傑夫嚇得坐了起來。


    “抱住我,傑夫,”繼母耳語說,“我怕雷。”


    “天上沒——沒打雷呀。”傑夫結結巴巴地說。


    “說不定會打雷的。報上說有雨。”她緊貼住他。“跟我親熱會吧,寶貝。”


    孩子很害怕。“好的。到爸爸床上去行嗎?”


    “好。”她笑了。“我們都很壞,是吧?”


    “我馬上就來。”傑夫說。


    她溜下床,到了另一間臥室。傑夫穿衣服從沒這麽迅速過。他從窗口跳出去,朝堪薩斯州的西馬隆走去。威利大叔的雜耍團在那裏演出。傑夫一點也不留戀自己的家。


    威利大叔問他為什麽從家裏跑出來,他隻是說:“我和繼母合不來。”


    威利大叔給傑夫的父親打電話,兩人談了很久,最後決定讓孩子留在雜耍團。“他在這裏受的教育將超過在任何一所學校。”威利大叔說。


    雜耍團本身是一個小世界。“我們可不是那種平平常常的演出隊,”威利大叔告訴傑夫,“這兒全是高明的騙術家。不過你首先得記住,孩子,人們要是不貪婪,就不會受你的騙。正像菲爾茲(美國滑稽演員)說的那樣,誰也騙不了誠實的人。”


    雜耍團的成員們成了傑夫的好朋友。他們當中有管“外場”的人員,在外邊場地經營各種攤鋪,有“內場”演員,比如那個肥胖的女人和那個文身婦人,是作特殊表演的;還有各種賭博遊戲的主持人。雜耍團裏有一些已經到達婚齡的女孩,她們都喜歡這個少年。傑夫繼承了母親敏感細膩的性格和父親黝黑、英俊的相貌。姑娘們爭相追逐傑夫。他初戀的對象是一個漂亮的柔軟雜技女演員,以後的幾年中那女演員一直受到姑娘們的景仰。


    威利大叔設法讓傑夫嚐試雜耍團裏的每一種工作。


    “總有一天你要當班主的,”威利大叔對他說,“要想坐穩這班主的位子,你就得比別人都懂得多。”


    傑夫最初開始學的是“投貓遊戲”遊客出錢後將小球投向六隻帶木座的帆布貓,將貓打落到上麵的一張網中者即是贏家。主持者先示範,打貓入網簡直易如反掌。可是等遊客動手的時候,藏在幕布後邊的“獵戶”就舉起一根小棍牢牢按住布貓的木座。連神投手桑迪·庫法克斯(著名的美國棒球運動員)也打不倒這六隻貓。


    “嘿,你投得太低了,”主持人說,“要使巧勁兒。”


    使巧勁兒是一句暗號。主持人一說這句話,藏在幕後的獵戶就收回小棍,布貓就被主持人打入網中了。這時主持人會說:“懂了吧?”這就是告訴獵戶,該伸出棍子來按住布貓的底座了。總會有另一個鄉下佬願意在“吃吃”偷笑的女友麵前一顯身手。


    傑夫又去學“湊數目”。主持人把一些晾衣夾排成一列,讓付過錢的遊客用橡皮圈套衣夾。衣夾上標有數碼,如果被套住的各個衣夾上的數碼加起來等於29,遊客就可以贏到一個價錢很貴的玩具。玩遊戲的傻瓜不知道,衣夾兩邊標著不同的數碼,主持人在關鍵時刻可以藏起一個數碼,使總數湊不成29,因此遊客就永遠別想贏。


    有一天威利大叔對傑夫說:“你幹的真不錯,孩子,我也覺得很光彩。現在該讓你學‘特技’了。”


    “特技”主持人是騙術家中的精英,雜耍團其他成員都會敬仰他們。他們在團裏薪金最高,住的是高等旅店,駕的是豪華轎車。“特技”使用的是個帶箭頭的輪盤,安在玻璃板上,小心地保持著平衡。輪盤中心放著一張薄紙。輪盤四周劃分成麵積相等的扇麵區域,編上號碼。賭客轉動輪盤,箭頭停在標著某數碼的區域,該區域就被從紙上塗掉。賭客轉第二次,箭頭所指的另一個區域又被塗掉。“特技”主持人解釋說,如果所有區域都被塗掉,賭客就可以贏到一大筆錢。賭客愈接近這個最終目標,“特技”主持人就愈會鼓勵他加大賭注。主持人會緊張地四處張望一下,然後低聲說:“我不是老板,我希望你贏。贏了分給我點好處吧。”


    主持人會塞給賭客五塊或十塊錢。“幫我下個注,行嗎?你這回非贏不可。”那傻瓜就會覺得有了一個支持者。傑夫是誘導賭客上當的行家。輪盤上空白越來越少,贏錢的機會越來越大,賭客也就愈加興奮。


    “這回你絕對輸不了!”傑夫會這樣高叫。賭客則會迫不及待地加注。最後隻剩下一個空白區域的時候,賭客的心情會興奮到極點。那傻瓜會掏出全部錢來下注,而且,往往還會趕回家去取一些賭本。可是賭客從沒贏過,因為“特技”主持人或他的搭檔會在關鍵時刻暗中碰一下賭桌,讓箭頭總是指錯地方。


    傑夫很快就學會了雜耍團的行話“下鉤”,就是在賭具上做手腳,讓愚蠢的賭客隻輸不贏。在遊戲場外邊大聲招攬顧客的人被外行稱做“賣嘴的”,雜耍團的人稱他們為“演說家”。演出收入的十分之一歸演說家,因為他攬來了看客。被遊客贏去的獎品叫做“施舍”,“郵差”則指必須花錢買通的警察。


    傑夫成了鼓動看客的專家。遊客們付錢看演出的時候,傑夫便鼓勵說:“女士們,先生們:你們在外邊的照片、畫片和廣告上看到的奇觀,都要在這頂帳篷裏演出,隻要付一般的入場費就夠了。不過,等到那個妙齡女郎在電椅上受盡了折磨,她可憐的身體慘遭五萬伏高壓電摧殘之後,我們馬上還要演出一個附加的精彩節日,和前一個節目毫無關係,外邊也沒做廣告。那是一個真正絕妙的節目,驚心動魄,叫你寒毛倒豎,所以沒敢在外邊做廣告,怕嚇壞天真無邪的兒童和敏感脆弱的婦女。”


    在願意上當的顧客加付一塊錢之後,傑夫就把他們領進去觀看一個無腰女郎或是雙頭怪嬰。那當然隻是用幾麵鏡子搞出來的把戲。


    雜耍團最賺錢的節目之一是“老鼠進洞”。用碗把一隻活老鼠扣在台子中央,台子邊緣共有十個洞,都編了號。碗揭開時老鼠可能跑進任何一個洞裏。每個遊客可選一個洞下賭注,老鼠進了誰賭的洞,誰便中彩。


    “這裏邊有什麽關機呢?”傑夫問威利大叔。“老鼠是經過訓練的嗎?”


    威利大叔禁不住哈哈大笑起來。誰他媽的有時間訓練老鼠呀!道理很簡單:主持人看見哪個洞沒人下注,就蘸點醋塗在洞口。老鼠保險進那個洞。


    跳肚皮舞的漂亮女郎凱倫教給傑夫怎樣“賣鑰匙”。


    “星期六晚上在雜耍場門口‘演講’之後,”凱倫告訴他,“你可以把某個男遊客叫到一邊,把我住的旅行車的門鑰匙賣給他。可以分別賣給好幾個遊客。”


    鑰匙五塊錢一把。半夜的時候將會有十幾個遊客在她的拖車前轉來轉去,這時凱倫已和傑夫溜到城裏一家旅館過夜去了。受騙的傻瓜們第二天跑來找傑夫算賬,雜耍團早就開拔了。


    後來的四年中傑夫對於人的本性有了更深刻的了解。他發現煽起人的貪欲易如反掌,人們也太容易上當受騙了。他們相信各種荒誕的謊言,因為貪婪使他們願意相信謊話。十八歲時傑夫已長成一個英俊的男子漢,連最粗心的女人也會感興趣地注意到他那生得很勻稱的一雙灰色眼睛、高高的個子和卷曲的黑發。男人則會喜愛他的風趣與隨和。連孩子們也很容易把他當成知心朋友,似乎他還存有很容易與孩子們發生共鳴的童心。女遊客們肆無忌憚地和傑夫調情,但威利大叔警告說:“千萬別招惹城裏姑娘,孩子,她們的父親必定是有權勢的大官。”


    投刀手的妻子使得傑夫離開了雜耍團。當時雜耍團剛剛到達喬治亞州的米爾吉維爾,大家正在安營紮寨。一個名叫佐比尼的西西裏投刀手和他俊俏的金發妻子簽約來雜耍場演出一套新節目。佐比尼在場地上做準備的時候,他妻子邀傑夫到鎮上旅館他們住的房間去玩。


    “佐比尼要忙一整天,”她對傑夫說。“咱們好好樂一樂。”


    聽起來挺不錯。


    “過一個小時再到旅館來。”她說。


    “為什麽要等一個小時?”傑夫問。


    她笑一笑,說:“過一個小時我才能準備好。”


    傑夫在外邊越等越覺得好奇,等他最後來到旅館她住的房間時,她一絲不掛地在房門口迎接他。傑夫張開雙臂,她卻拉住他的一隻手,說:“到這兒來。”


    他走進浴室,驚訝得瞪大了眼睛。原來她用溫水調和六種不同味道的果凍,裝滿了一浴缸。


    “這是什麽?”傑夫問。


    “甜食。脫衣服吧,寶貝。”


    傑夫脫掉收服。


    “進浴缸去。”


    他踏進浴缸,坐下來,立即有一種無比奇異的感覺。滑潤的果凍似乎滲入全身每一處縫隙,輕撫著他的身體,那金發婦人也坐了進來。


    “好,”她說,“開飯啦。”


    正在這時,浴室門忽然打開,佐比尼闖進來了。那西西裏人朝妻子和驚慌失措的傑夫望了一眼。高聲嚷道:“tu sei una puttana!vi ammazzo tutti e due!dove sono i miei coltelli?”(“不要臉的娘們!非宰了你們不可!我的刀呢?”)


    傑夫一個字也聽不懂,但他聽得出她丈夫在發火。趁佐比尼跑出去拿刀子的時候,他跳出浴缸,抓起自己的衣服,五顏六色的果子粘在他身上像一道道彩虹。他光著身子跳到窗外,順著胡同逃跑。他聽見身後有人叫喊,覺得有一把刀從耳旁飛過。嗖!又飛來一把刀。後來他逃遠了。他躲到一個涵洞裏,把襯衫、褲子套在粘滿果子凍的身上,咯吱咯吱地朝車站走去。他坐下一班車離開了那個城市。


    六個月後傑夫到了越南。


    每個戰士都有不同的戰爭經曆,傑夫參加越南戰爭之後既蔑視官僚製度,又痛恨任何一種權威。兩年的時間裏他參加了一場不可能打贏的戰爭,大量金錢、物資和生命的浪費使他震驚,他更痛恨那些花言巧語的將軍和政客們的叛賣與欺騙。我們被人連哄帶騙地拖進了一場誰也不想打的戰爭,傑夫想。這是行騙,是世界上最大的騙局。


    傑夫在退役前一周聽到了威利大叔的死訊,雜耍團散夥了。過去的日子已經結束。傑夫要重新開始生活了。


    後來的歲月中傑夫曆盡了風險。在他看來整個世界是一個大雜耍場,人們都是容易受騙的看客。他自己設計各種騙人的花招。他在報上登廣告出售總統的彩色照片,一元一張。每收到一元錢,他就給寄錢的傻瓜寄去一張有總統像的郵票。


    傑夫在雜誌上登了一則啟示,通知人們盡快寄來五元錢,隻剩下最後的六十天,過期不候。啟示上沒說這五元錢可以買到什麽,錢卻源源不斷寄到了傑夫手裏。


    傑夫在一間鍋爐房裏待了三個月,專門打電話出售假造的石油股票。


    傑夫喜歡航海。一個朋友介紹他去一艘準備開往塔希堤的縱帆船上工作,於是他簽約當了船上的水手。


    那是一條一百六十五英尺長的很漂亮的白色縱帆船,在陽光下閃著光,所有的帆都張得很滿。甲板是柚木的,船殼則是用閃亮的長條花旗鬆木板拚成。船上有一間可坐下十二個人的客廳,客廳前方有一間廚房,裏邊備有電烤爐。船員們住在船首艙。除了船長、一名侍者、一名廚子之外,船上有五個甲板水手。傑夫的任務是幫助大家扯帆、擦拭銅舷窗、順著繩梯爬到低撐索桁上去收帆。縱帆船上載了八位乘客。


    “船主名叫霍蘭德。”傑夫的朋友告訴他。


    船主的全名是路易絲·霍蘭德,原來是一位二十五歲的金發美女。她的父親擁有中美洲資產的半數。船上的乘客都是她的朋友,被傑夫的夥伴們譏諷地稱做“烏合之眾”。


    第一天傑夫頂著烈日幹活,擦拭著甲板上的銅件。路易絲·霍蘭德在他身邊停住腳步。


    “你是新來的!”


    他抬起頭來。“是的。”


    “你有名字嗎?”


    “傑夫·史蒂文斯。”


    “好名字。”他沒答話。“你知道我是誰嗎?”


    “不知道。”


    “我叫路易絲·霍蘭德。這條船是我的。”


    “知道了。我在給你幹活。”


    她望著他淺淺一笑。“說得對。”


    “那麽,要想不白花那筆雇我的工錢,你就別妨礙我幹活。”傑夫走到另一個銅樁前擦起來。


    晚上在水手艙裏,船員們譏笑地議論著船上的乘客。但傑夫在心裏承認,他羨慕那些人——他們有地位,有教養,生活得無憂無慮。他們生在富裕人家,上過最好的學校。他自己的學校卻是雜耍場,老師是威利大叔。


    雜耍團裏有一個人當過考古學教授,因為盜賣文物被大學開除了。他常和傑夫促膝長談。在教授影響下傑夫對考古也發生了濃厚的興趣。“從曆史可以清楚地看到人類的未來。”教授說。“想想看,孩子。幾千年前世上活著跟你我一樣的人,他們做著各種美夢,編著各種故事,過著日子,生養著我們這些人的祖先。”他的眼神恍惚起來。“迦太基——我真想到那兒去考察一番。遠在基督出生之前,迦太基已經是一座名城,是古代非洲的巴黎。那裏的人們有自己的遊樂方式,有浴場,還舉行馬車競賽。大競技場有五個足球場那麽大。”他注意到孩子聚精會神的眼睛。“你知道老加圖(老加圖〔公元前234~前149年〕,羅馬政治家)每次在元老院是怎樣結束他的講演的嗎,他說,‘delenda est cartaga’——‘迦太基一定會毀滅’。他的預言最後變成了現實。羅馬人把那座城市夷為平地。二十五年後羅馬人又回來在廢墟上建起了一座偉大的城市。孩子,什麽時候我真想帶你一道去那裏發掘文物呐。”


    一年後教授死於酒精中毒,但傑夫下決心將來一定要出去考察一番,先去迦太基,替教授了一樁心願。


    縱帆船到達塔希堤的前夜,傑夫被召到路易絲·霍蘭德的臥艙。她穿著一件極薄的絲綢睡袍。


    “您找我嗎?小姐?”


    “你是個同性戀嗎,傑夫?”


    “那你可管不著,霍蘭德小姐,不過我不是同性戀。我是個很挑剔的人。”


    路易絲·霍蘭德小姐緊抿著嘴。“你喜歡什麽樣的女人?妓女,對不對?”


    “有時候喜歡。”傑夫承認說。“找我還有別的事嗎,霍蘭德小姐?”


    “有。明天晚上我要開一個宴會。你願意來嗎?”


    傑夫盯著那女人看了好久,然後才說:“當然願意。”


    他們的交往就這樣開始了。


    路易絲·霍蘭德在二十一歲前已經嫁過兩次人,她遇到傑夫的時候,律師剛替她與第三任丈夫達成了一項離婚協議。在帕皮提(波利尼西亞的首府)停泊的第二天夜裏,乘客和船員們都已上岸,傑夫又被叫到路易絲·霍蘭德的臥艙。傑夫進門的時候,她穿著一件彩色長綢裙,裙衩開得露出大腿。


    “我想把裙子脫下來,”她說,“可我夠不著拉鎖。”


    傑夫走過去查看那長裙。“這裙子上沒拉鎖。”


    她轉身望著他嫣然一笑。“我知道,所以才找你幫忙。”


    他倆雙雙臥在甲板上,和煦的熱帶暖風輕撫著他們的身子,像是在為他們祝福。在那如狂似醉的熱潮消退之後,他們相對側臥著。傑夫用胳膊肘撐起上身,俯視著路易絲。“你爸爸是有權勢的大官嗎?”傑夫問。


    她吃驚地坐了起來。“什麽?”


    “你是第一個跟我戀愛的城裏人。威利大叔以前總對我說,城裏姑娘的父親常常是有權勢的大官。”


    這以後他倆每天晚上都在一起。路易絲的朋友們起初都覺得好笑。路易絲又找到一小玩物,他們想。可是,當她宣布打算嫁給傑夫的時候,他們都大為震驚。


    “天哪,路易絲,他哪能配得上你!他先前在雜耍團幹過。嫁他等於嫁一個馬伕。他的確長得又俊又魁梧,可是除了睡覺,你們不會有任何共同的興趣。”


    “路易絲,傑夫隻是一塊點心,不能當正餐。”


    “你要考慮自己的社會地位。”


    “老實說,寶貝,他根本演不好這個角色。”


    可是不管朋友們說什麽,都勸不動路易絲。她從未遇見過像傑夫這麽迷人的男子。她發現,所有相貌出眾的男人,不是蠢得令人吃驚,便是呆得惹人厭惡。傑夫這個人既聰明,又有趣。這樣完美的男子,她必欲嫁之而後快。


    及至路易絲向傑夫提起婚事,傑夫的驚異並不亞於路易絲的朋友們。


    “結婚幹什麽?我的身體已經歸你所有,再要別的什麽,我可就拿不出來了。”


    “道理很簡單,傑夫。我愛你,想和你白頭到老。”


    對傑夫來說,結婚這個陌生的概念忽然變得熟悉起來。揭去那層鄙俗、世故的外表,路易絲·霍蘭德原來卻是一個脆弱、迷茫的小姑娘。她需要我,傑夫想。建立一個安穩的家庭,生兒育女,這忽然成了迷人的理想。


    從傑夫記事以來,他似乎一直在東遊西蕩,現在該結束這流浪的日子了。


    三天以後他們在塔希堤的市政廳結了婚。


    他們回紐約之後,傑夫被請到司各特·弗戈提的辦公室。他是路易絲·霍蘭德的律師,是個瘦小、冷漠的人,嘴唇緊繃著。傑夫不由得想,他的屁股大概也是繃得緊緊的。


    “請你在這份文件上簽字。”律師說。


    “什麽文件?”


    “一份棄權書,內容很簡單,就是說,如果你解除與路易絲·霍蘭德的婚約……”


    “路易絲·史蒂文斯。”


    “……如果解除與路易絲·史蒂文斯的婚約,你將不再分享她的任何財……”


    傑夫覺得臉上的肌肉抽緊了。“簽在哪兒?”


    “你不想聽我念完嗎?”


    “不想。你沒有弄懂我的意思。我娶她不是為了她的臭錢。”


    “真的嗎,史蒂文斯先生?我不過想……”


    “你到底想不想讓我簽字?”


    律師把文件放在傑夫麵前。他草草簽了自己的名字,怒氣衝衝地跑出了辦公室。路易絲的豪華轎車和司機在下麵等候著。傑夫鑽進汽車的時候,自己也好笑起來。我發哪門子火呢,當了一輩子騙術家,頭一次打算老老實實做人,別人反而對我起了疑心。我簡直像一個迂腐的老學究了。


    路易絲帶傑夫去曼哈頓最考究的裁縫店。“你要是穿上一身晚禮服一定帥極了。”她說。傑夫穿上新衣服之後的確更加瀟灑。結婚剛一個月,路易絲的密友中竟有五個人先後試圖勾引這新進入圈子的英俊男子,但傑夫卻對她們置之不理。他決心跟路易絲好好過日子。


    路易絲的哥哥巴吉·霍蘭德替傑夫申請加入“紐約朝聖者俱樂部”。這個俱樂部對會員的資格掌握極嚴。傑夫被接納了。巴吉是個肌肉發達的中年漢子。在哈佛大學橄欖球隊時他得到“白擠”這個諢號,因為擔任右衛時對方隊員誰也擠不倒他。巴吉擁有一家航運公司,一座香蕉種植園,幾處養牛場,一家大型肉類聯合加工公司,另外還有好多公司,傑夫數都數不清。巴吉·霍蘭德並不掩飾他對傑夫·史蒂文斯的蔑視。


    “老弟,你實在跟我們不是一類人。不過隻要你能在床上逗得路易絲高興就行。我很喜歡我妹妹。”


    傑夫費了很大的力氣才克製住自己。我娶的是路易絲,不是這頭蠢豬。


    朝聖者俱樂部的其他成員也像巴吉一樣可惡。他們每天都在俱樂部吃午飯,總是央求傑夫講他在雜耍團的經曆。他們把傑夫的故事稱做“雜耍軼聞”,傑夫總是故意把故事編得越來越離奇。


    傑夫和路易絲住在曼哈頓東區內一幢有二十間房和眾多仆役的住宅裏。路易絲在長島和巴哈馬都有房產,在薩地尼亞有一棟別墅,在巴黎佛希街有一棟公寓大樓。除了那艘縱帆船之外,路易絲還擁有“馬賽拉地”、“羅斯科尼希”、“藍伯根尼”、“丹勒”等好幾部名牌汽車。


    真棒,傑夫想。


    真好,傑夫想。


    真無聊,傑夫想。真墮落。


    一天早晨,他從那帶有四根帳杆的18世紀臥榻上起身,穿上“沙爾卡”牌晨衣去找路易絲。他在早餐室中找到了她。


    “我想找份工作。”他說。


    “找工作幹什麽,親愛的?我們又不缺錢花。”


    “跟錢沒有關係。我不能坐著吃閑飯。我得工作。”


    路易絲想了想。“好吧,寶貝。我跟巴吉說說。他有一家證券經紀公司。你願意做股票生意嗎?”


    “我隻想解悶,幹下下麽都行。”傑夫嘀咕著說。


    傑夫到巴吉的公司去工作。他先前從沒幹過按鍾點上下班的工作。我會喜歡這個行當的,他想。


    他討厭這個新職業。他沒有辭職,隻是為了能夠帶回去一份工資,交到妻子手中。


    “我們什麽時候才能有孩子呢?”星期天懶散地吃完一頓太遲的早餐後,他問路易絲。


    “快了,親愛的。我正在努力呢。”


    “上床吧。再試試看。”


    傑夫坐住午餐桌旁。這張桌子是特地留給他內兄和朝聖者俱樂部另外五六位大企業家的。


    巴吉宣布說:“我們剛剛發布了肉類聯合加工公司的年度報告,夥計們,我們的利潤增長了百分之四十。”


    “那有什麽稀奇?”桌旁一位企業家笑著說。“你把狗檢查官們的腰包塞得滿滿的了。”他對餐桌邊其他的食客們說:“巴吉是個機靈鬼。他買來劣等肉,讓人蓋上頭等肉的標記賣出去,發了一筆大財。”


    傑夫聽了十分驚駭。“天哪,肉是給人吃的,孩子們也要吃肉。他在說笑話吧,巴吉?”


    巴吉咧嘴一笑,說:“瞧,這兒冒出來一位道德家!”


    在後來的三個月裏傑夫和一同聚餐的這些人混得很熟了。艾德·澤拉花一百萬元行賄,想得到許可在利比亞開一家工廠。企業集團的首腦麥克·昆西專事投機,他先把一些公司買下來,然後非法地暗中通知他的夥伴們何時可以買進或賣出股票。阿蘭·湯普森是食客中最富有的一位,他經常誇耀他的公司所實行的政策。“在他們修改那可惡的法律之前,我們總是提前一年辭掉公司的老職員,這樣老家夥們就拿不到退休金,我也省下了一大筆錢。”


    所有這些企業家們都在報稅時造假,誆騙保險公司,偽造經費開支,把他們新近情婦的名字以秘書或助手的名義填寫在職工名冊上。


    老天,傑夫想。他們不過是一夥衣冠楚楚的雜耍演員。他們都在主持騙人的賭博攤。


    他們的妻子也好不到哪裏去。她們能撈就撈,貪得無厭,還欺騙她們的丈夫。傑夫驚異地發現:她們都在玩“賣鑰匙”的花招。


    他對路易絲談到自己的感想,路易絲笑了。“別那麽天真,傑夫。你在這兒過得很愉快,是吧?”


    事實上他過得並不愉快,他娶路易絲是因為他相信路易絲需要他。傑夫認為隻要生了孩子,他們的生活就會改觀。


    “我們應該生一男一女。是時候了,結婚已經有一年啦。”


    “寶貝,耐心點兒。我去找醫生檢查過,他說我很健康。也許你應當去查一查,看有毛病沒有。”


    傑夫去了醫院。


    “你沒有問題,應該能生育健康的孩子。”醫生很有把握地說。


    但路易絲仍沒有懷孕。


    複活節後的第一個星期一,傑夫的生活裏出現了災星。早晨他到路易絲的藥櫃去找阿斯匹林。他發現了一整架避孕藥。其中一個藥盒幾乎空了。藥盒旁擺著一小瓶白藥麵兒和一把金色小勺。這還隻是災難的開場。


    中午,傑夫坐在朝聖者俱樂部的一把高背扶手椅上等巴吉。他忽然聽見背後有兩個人在談話。


    “她發誓說她那位意大利歌唱家的東西有十英寸長。”


    那人嘻嘻地笑了一聲。“路易絲總是喜歡長點兒的。”


    他們說的是另一個路易絲,傑夫對自己說。


    “這也許就是她當初嫁給那個雜耍演員的原因。她講了那個人的好多笑話。你簡直不會相信,那一天他居然……”


    傑夫站起來衝出了俱樂部的大門。


    他從沒有憤怒到這樣的程度。他想殺人,殺掉那不認識的意大利人,殺掉路易絲。在過去的一年中她和多少男人睡過?那些人一直在嘲笑他。


    巴吉、艾德·澤拉、麥克·昆西、阿蘭·湯普森和他們的妻子們一定樂了個夠,他卻被人當作笑柄。他一心想保護的路易絲也跟他們一道譏笑他。傑夫的第一個念頭是卷起鋪蓋走人。但這樣做不解恨。他不願讓那些狗男女白占了他的便宜。


    當天下午傑夫回家時路易絲不在家。“太太早晨出門了,”管家皮肯斯說,“她有好幾個約會。”


    當然有約會,傑夫想。她跟那個意大利歌手睡覺去了!


    路易絲回來的時候,傑夫十分冷靜地控製著自己。“今天過得好嗎?”傑夫問。


    “跟平常一樣沒意思。去了一趟美容院,然後逛商店……你過得怎麽樣,親愛的?”


    “很有意思,”傑夫說,“懂得了不少東西。”這倒是實話。


    “巴吉說你幹得好極了。”


    “是的,”傑夫說,“不久以後我會幹得更好。”


    路易絲撫摸著他的手。“真是我的聰明男人。今天咱們早點睡,好嗎?”


    “今天不行,”傑夫說,“我頭疼。”


    下一周他一直盤算著行動計劃。


    在俱樂部吃午飯時,他開始嚐試他的計劃。“你們有誰知道‘計算機犯罪’是怎麽回事嗎?”傑夫問。


    “幹什麽?”艾德·澤拉問。“你想試一試嗎?”


    大家一陣哄笑。


    “不,我不是開玩笑。”傑夫說。“這是現在的一個大難題。有人用非法手段進入電腦係統,然後從銀行、保險公司或其他企業盜取巨款,金額可達數十億。這種犯罪越來越猖獗了。”


    “你好像挺懂行似的。”巴吉嘀咕著說。


    “我見到一個人,他有一種可以防竊的計算機。”


    “所以你想把他擊敗。”麥克·昆西故意逗他。


    “其實我很想募一筆錢來資助他。不知道你們當中是不是有人懂得計算機。”


    “沒有,”巴吉咧嘴笑,“不過我們很懂得怎樣資助發明家。對吧,夥計們?”


    又是一陣哄笑。


    兩天後在俱樂部裏,傑夫走過他平常參加聚餐的桌子,對巴吉解釋說:“對不起,我今天不能和你們一道聚餐了。我請了一位客人來吃午飯。”


    傑夫走到另一張餐桌後,阿蘭·湯普森笑著說:“他大概要請馬戲團那個長胡子的女人吃飯。”


    一個傴僂著腰的灰發男子走進餐廳,被帶到傑夫的桌旁。


    “天哪!”麥克·昆西說。“那不是艾克曼教授嗎?”


    “艾克曼教授是什麽人?”


    “除了財經報告之外你從來不讀別的文章吧,巴吉?範農·艾克曼是上個月《時代》雜誌的封麵人物。他是總統的國家科學委員會主席,是美國最優秀的科學家。”


    “他跟我那位寶貝妹夫有什麽交道可打呢?”


    吃飯的時候傑夫和教授一直在聚精會神地談話。巴吉和他的朋友們越來越覺得好奇。教授走後,巴吉做手勢把傑夫喚到他的餐桌前。


    “傑夫,剛才那人是誰?”


    傑夫露出心虛理虧的神色。“呃……你問的是範農吧?”


    “是啊。你們剛才在談什麽?”


    “我們……嗯……”人們看得出傑夫正在設法回避巴吉的問話。“我、我……呃……打算寫一本書介紹那位教授。他是個很有趣的人物。”


    “我還不知道你會寫書呢。”


    “呃,誰也不是天生就會呀!”


    三天後傑夫請了另一個客人來吃午飯。這次巴吉認出了那個客人。


    “咦!那是西摩·傑裏特,是傑裏特國際計算機公司董事長。他找傑夫幹什麽?”


    像上次一樣,傑夫和他的客人津津有味地談了很久。吃完午飯巴吉找到傑夫。


    “傑夫老弟,你和西摩·傑裏特打算做什麽?”


    “沒打算做什麽,”傑夫趕忙說,“隨便聊聊。”他想走開,被巴吉攔住了。


    “別急著走呀,老弟。西摩·傑裏特是個大忙人,他不會浪費這麽長時間跟人閑聊天。”


    傑夫一本正經地說:“好吧,我實話告訴你,巴吉。西摩愛集郵,我告訴他,我也許能幫他搞到一枚郵票。”


    實話。鬼才相信!巴吉想。


    下一個星期傑夫和查爾斯·巴特雷在俱樂部吃午餐。巴特雷是世界上最大的私人投資集團之一——“吉裏特與巴特雷公司”的總經理。傑夫與他促膝密談的時候,巴吉、艾德·澤拉、阿蘭·湯普森和麥克·昆西驚異地在一旁觀察。


    “你妹夫最近老在跟大人物周旋,”澤拉說,“他在搞什麽名堂呢,巴吉?”


    巴吉氣惱地說:“我不知道,不過我一定要問個究竟。如果傑裏特和巴特雷感興趣,那一定是大買賣。”


    他們看見巴特雷站起來,興衝衝地跟傑夫握手,然後離去了。當傑夫走過他們的餐桌時,巴吉抓住了他的胳臂。“坐一會兒,傑夫。我們想跟你談談。”


    “我要回辦公室,”傑夫說,“我要……”


    “別忘了,你是我的雇員。坐下。”


    傑夫坐下了。“跟你一道吃飯的是準?”


    傑夫吞吞吐吐地說:“一個普通客人,我的老朋友。”


    “查爾斯·巴特雷是你的老朋友?”


    “可以這麽說。”


    “剛才你和你的老朋友查爾斯談了些什麽,傑夫?”


    “唔……主要談的是汽車。老查爾斯喜歡舊式汽車。我知道一輛1937年出品的四門敞篷式‘派卡’車……”


    “胡扯!”巴吉打斷他。“你既沒有集郵,也沒有賣車,更沒有寫什麽狗屁書。你到底在幹什麽?”


    “沒幹什麽。我……”


    “你在籌集資金想做什麽事,對不對,傑夫?”艾德·澤拉問。


    “沒有!”不過他答得太快了一點。


    巴吉用粗壯的胳膊挽著傑夫。“唉,老弟,我是你內兄,是一家人,對不對?”他摟了傑夫一下。“你和他們說的是你上星期說的那種防竊計算機,對不對?”


    他們從傑夫臉上的表情看出,他的秘密被他們看破了。


    “呃,是的。”


    從這狗雜種嘴裏探點消息簡直比拔他的牙還難。“你怎麽沒告訴我們艾克曼教授也參與了這件事呢?”


    “我以為你們不感興趣呢。”


    “那你可說錯了。你需要資本,就應該來找你的朋友們。”


    “教授和我不需要資本,”傑夫說,“傑裏特和巴特雷……”


    “他們都是鯊魚,會把你活吞下去!”阿蘭·湯普森嚷道。


    艾德·澤拉接過話頭說:“傑夫,跟朋友們打交道你吃不了虧。”


    “一切都已經安排好了,”傑夫對他們說。“查爾斯·巴特雷……”


    “你們簽合同了嗎?”


    “沒有,不過我已經答應……”


    “那就等於什麽也沒安排。傑夫老弟,做生意的人每小時都可能改變主意。”


    “這件事我談都不該跟你們談。”傑夫說。“艾克曼教授的名字絕不能說出去。他受雇於一個政府部門。”


    “這我們知道。”湯普森寬解地說。“教授認為那種計算機行嗎?”


    “哦,他完全有把握。”


    “艾克曼教授有把握的話,我們也有把握,對不對,夥計們?”


    大家一致讚同。


    “不過,我不懂科學。”傑夫說。“我不能作任何擔保。說不定那玩意毫無價值呢。”


    “這我們都懂。不過,如果那玩意果真不錯,生意能做到多大?”


    “巴吉,這種計算機的市場是世界性的,我簡直無法估計銷售的規模,每個人都會需要它。”


    “最初階段你需要多少經費?”


    “兩百萬美元。不過第一筆一次付清的費用隻需要二十五萬。巴特雷答應……”


    “忘掉你的巴特雷吧。這筆錢算不了什麽,由我們來出好啦。肥水不流外人田,是吧,夥計們?”


    “對!”


    巴吉抬頭打了個響指,一個侍者領班趕緊跑了過來。“多米尼克,給史蒂文斯先生拿紙和筆來。”


    紙和筆立即拿來了。


    “這筆小交易我們就在這兒辦。”


    巴吉對傑夫說。“你在紙上寫下轉讓給我們的權益,我們簽上字,明天早上就交給你一張二十五萬元保付支票。怎麽樣?”


    傑夫咬著下唇。“巴吉,我答應過巴特雷先生……”


    “讓他見鬼去吧。”巴吉嚷道。“你娶的是他妹妹還是我妹妹?寫!”


    傑夫很不情願地寫道:“茲將本人對於sucaba型計算機的一切權利、資格及利益轉讓給買方:唐納德·巴吉·霍蘭德、艾德·澤拉、阿蘭·湯普森和麥克·昆西,轉讓費為二百萬美元,簽約時一次付清二十五萬美元。sucaba計算機經受過廣泛的試驗,價格低廉,質量可靠,所耗能源低於目前市場上任何一種計算機。sucaba至少在十年內不須維修或更換部件。”傑夫寫契約的時候他們都在旁邊圍觀。


    “老天!”艾德·澤拉說。“十年不用維修!市場上哪個牌子的計算機敢作這種保證!”


    傑夫繼續寫道:“買方已被告知,範農·艾克曼教授和本人均無sucaba的專利……”


    “我們來想辦法,”阿蘭·湯普森不耐煩地插嘴說,“我雇了一個極能幹的專利律師。”


    傑夫又寫:“本人已向買方申明,sucaba計算機也可能毫無價值;除了本契約所列項目,範農·艾克曼教授和本人未作其他任何擔保。”傑夫簽了字,將契約舉了起來。“滿意嗎?”


    “肯定十年不用維修嗎?”巴吉問。


    “絕對肯定。我把契約複製一份。”傑夫說。大家看著傑夫將他寫的契約小心地複製了一份。


    巴吉從傑夫手裏搶過契約,簽了字。澤拉、昆西、湯普森也都簽了名。


    巴吉喜形於色。“我們一份,你留一份。老西摩·傑裏特和查爾斯·巴特雷要吃一回啞巴虧了。真想讓他們早點知道,他們到手的生意被人搶跑了。”


    第二天早晨巴吉交給傑夫一張二十五萬元的保付支票。


    “計算機在哪兒?”巴吉問。


    “我讓人今天中午送到俱樂部來。我想交貨的時候最好大家都在場。”


    巴吉拍拍他的肩膀。“傑夫,你腦子挺靈的。中午見。”


    中午十二點正,一名聽差拿著一個盒子來到朝聖者俱樂部的餐廳,被帶到巴吉的餐桌前。在座的還有澤拉、湯普森和昆西。


    “送來了!”巴吉喊道。“老天!這玩意還真輕便!”


    “咱們等傑夫來嗎?”湯普森問。


    “等個屁!這東西已經屬於咱們啦。”


    巴吉扯開盒子外的包裝紙。盒子裏鋪著稻草。他小心地、幾乎是虔誠地捧出稻草裏的物件。人們坐在那裏,看得目瞪口呆。那是個四方形框架,大約一英尺見方,框架上安著一排串著珠子的橫杆。很久都沒人說話。


    “這是什麽?”昆西終於問道。


    阿蘭·湯普森說:“這是一把算盤。東方人曾經用這玩意進行計算……”他臉上的表情忽然變了樣。“天哪!sucaba倒過來就是‘算盤’(英文的‘算盤’是abacue)呀!”他轉身對巴吉說:“這是開玩笑吧?”


    澤拉氣呼呼地說:“價格低廉,質量可靠,所耗能源低於目前市場上任何一種計算機……趕快撤回那張支票!”


    大家不約而同地奔向電話機。


    “您那張保付支票嗎?”簿記主任說,“用不著擔心,史蒂文斯先生今天早晨已經憑它提走了現款。”


    管家皮肯斯說:“很對不起,史蒂文斯先生已經打點行裝離開了這裏。他說要作一次長途旅行。”


    那天下午,氣得幾乎發瘋的巴吉總算接通了範農·艾克曼的電話。


    “當然。傑夫·史蒂文斯,那人很不錯。你說他是你的妹夫嗎?”


    “教授,你和傑夫談了些什麽?”


    “我們的談話沒什麽秘密。傑夫想寫一本關於我的書。他告訴我,人們很想了解在日常生活中科學家們是怎樣的人……”


    西摩·傑裏特說話很謹慎。“你為什麽要了解我和史蒂文斯先生談話的內容呢?你也是集郵愛好者嗎?”


    “不,我……”


    “那你就別瞎打聽了。那種郵票現在隻剩下一枚。史蒂文斯說他搞到之後一定賣給我。”說完他哢地掛斷了電話。


    查爾斯·巴特雷還沒開口,巴吉就猜到他要說什麽。


    “傑夫·史蒂文斯?哦,是的。我收藏舊車。傑夫知道有一輛挺好的四門敞篷車,1937年出廠,‘派卡牌’……”


    這回是巴吉先掛斷了電話。


    “別著急,”巴吉對他的夥伴們說,“我們定能把錢要回來,然後把那個狗雜種送進監獄,關他一輩子。詐騙是要受到法律懲罰的。”


    這夥人來到司各特·弗戈提的辦公室。


    “他從我們手裏騙走了二十五萬美元,”巴吉對律師說,“我要讓他下半輩子都蹲在牢裏。去搞一個逮捕證……”


    “你們的契約書帶來了嗎,巴吉?”


    “在這兒。”他把傑夫寫的契約遞給弗戈提。


    律師匆匆瀏覽了一遍,又從頭細細地審閱起來。“他偽造了你們的簽名嗎?”


    “沒有,”麥克·昆西說,“我們自己簽的。”


    “簽字以前你們把契約看過一遍嗎?”


    艾德·澤拉氣憤地說:“當然看過,你以為我們都是傻瓜嗎?”


    “先生們,我想讓你們自己來斷一下這個案子。你們簽署了一紙契約,契約上說,你們已被告知,你們一次付清二十五萬美元購得的這個物件既無獲得專利權,還可能毫無價值。用我的一位老教授的法律術語來說,‘你們被堂而皇之地欺騙了’。”


    傑夫在裏諾辦了離婚手續。他在找住處的時候碰到了康拉德·摩根。


    摩根曾在威利大叔手下工作過。“給我幫個小忙行嗎,傑夫?”


    康拉德·摩根說,“一個年輕女子要乘火車從紐約去聖路易斯,她帶著一些首飾……”


    傑夫從飛機舷窗向外眺望,心裏想著特蕾西。他臉上露出了笑容。


    回到紐約,特蕾西的第一個目標就是去康拉德·摩根珠寶行。摩根把特蕾西婭迎進辦公室,關上門。他不住地搓著手,說:“我正在擔心呢,親愛的。我在聖路易斯車站等你,可是……”


    “你沒去聖路易斯。”


    “什麽?你這是什麽意思?”他的藍眼睛似乎在閃著光。


    “我的意思是,你沒去聖路易斯。你根本就沒打算再跟我見麵。”


    “我當然要跟你會麵!你拿到了珠寶,我……”


    “你派了兩個人來劫走我的珠寶。”


    摩根顯出迷惑不解的表情。“我不懂你在說些什麽。”


    “起先我以為你的人走漏了風聲,可是並不是這麽回事,對不對?所以走漏風聲的定是你。你告訴我,你親自給我準備的車票,因此隻有你一個人知道我住幾號包廂。我使用的是假名字,假身份,你派去的人卻毫不費力就找到了我。”


    他的胖臉上露出驚異的模樣。“你是不是在說,有人搶走了你的珠寶?”


    特蕾西笑了。“我要告訴你,他們沒搶到。”


    這回摩根臉上的驚訝表情不是裝出來的了。“你拿著珠寶嗎?”


    “是的。你的朋友們急著上飛機,把珠寶忘掉了。”


    摩根端詳了特蕾西一陣。“對不起。”


    他從一扇便門走了出去。特蕾西心安理得地坐在長沙發上。


    康拉德·摩根離開了將近十五分鍾。回來的時候,他顯得十分沮喪。“恐怕是發生了誤會,是一個嚴重的誤會。你非常聰明,惠特尼小姐。你掙到了兩萬五千美元。”他讚許地笑著。“把首飾交給我……”


    “我要五萬美元。”


    “你說什麽?”


    “我不得不多偷了一次。一共五萬美元,摩根先生。”


    “不行。”他斷然拒絕說。他眼睛裏的光芒也消失了。“我不能給你那麽多錢。”


    特蕾西站了起來。“很好。我要去拉斯維加斯找一個願意出這個價錢的主顧。”她朝門口走去。


    “你要五萬?”康拉德·摩根問。


    特蕾西點點頭。


    “珠寶在哪兒?”


    “在佩恩車站的一個行李櫃裏。等你付了款——要現錢——讓我坐上出租汽車,我就把鑰匙交給你。”


    康拉德·摩根無可奈何地歎了口氣。“就這麽辦吧。”


    “謝謝,”特蕾西樂滋滋地說,“很高興能跟你合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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