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君殊仰頭,鬆了鬆領結,她弄得太緊了:“太勒了,老感覺被人掐著脖子。”


    “可是你打領帶很好看。”


    “……”盛君殊不習慣,想了半天,沒想出話來接,推著她的背出門,“快出去吧。”


    窗外夜色深沉,彩燈閃動,歡快的弦樂已經回蕩在客廳。


    黎浚正擁著兩個穿長裙、披皮草的女人進來,皮草毛尖兒根根挾著門外的冷氣。兩人一路和黎浚說話,捏緊手袋,回頭熱絡道:“也就帶了塊表,沒什麽新東西給你爸爸。”


    另一個理著發梢:“我倒是比二姐還不如,拎了瓶酒,都忘了你爸爸早就戒酒了。”


    黎浚把她們手袋接過,讓在座位上:“酒不喝,還可以送人嘛。都是一家人,要什麽禮物,能來就是最好。”


    兩個女人都笑:“小浚長大了,真懂事,我要是你媽媽,做夢都能笑出來。”


    黎浚低著頭,笑笑不語。


    金家已經倒勢,金耀蘭的兩個妹妹都是低嫁,這些年過得不如意,都是靠姐姐姐夫接濟。為了過得好一點,和黎向巍維持著相當親密的關係。


    “姐夫。”


    “姐夫。”


    “來啦,我兩個小姨子。”黎向巍坐在主位和夥伴攀談,回頭點點她們,眾人相互招呼,一陣嗡嗡。


    黎向巍今天身穿特別設計的主題西裝,半個刺繡金龍盤踞在胸口,龍須擺開,栩栩如生,讓人眾星捧月圍在中央,頭轉來轉去,話說不過來。


    黎江端著燭台過來,燭火的兩朵火焰跳動在他的玻璃鏡片上,見了盛君殊挽著衡南艱難下樓,淡淡笑了一笑,將他們讓到席上,俯身安靜地將蠟燭擺上桌。


    位置略偏,盛君殊替衡南拉開椅子,旁邊坐的是低頭發呆的薑瑞。薑瑞惴惴不安地回頭看了一眼,驟然見到個膚白紅唇的小姐,一時忘記挪開目光。


    衡南瞥了他一眼,落座,目光落在旁邊的空位上:“這兒坐誰?”


    薑瑞看見了盛君殊,後知後覺認出這兩人是誰,意識到盯的是別人的太太,漲紅臉別過頭:“是黎沅。”


    座位和薑瑞、黎沅這些小輩排在一起,比較自在。


    那邊熱鬧,這邊冷清,衡南開始無趣地吃花生,纖長食指撚破皮,一顆一顆往豔紅的嘴裏送,睫下眼珠閃爍。


    盛君殊看了看這冷豔的側臉,倒有點欣賞師妹這股安之若素的氣質。


    小提琴手側枕琴托,歡快的柴可夫斯基d大調結束,嗡然一聲收稍。掌聲哨聲頓起,熱情的氣氛達到高點。


    廚師開始忙碌地開胃小點上桌。黎浚托著修長的紅酒瓶,毫無架子地穿梭在桌側,挨桌加酒,貼頭笑語。


    黎江在倒酒的清脆響聲中征詢了黎向巍的意見,拍了拍手,餐車上推出了一大塊老人最喜歡的八仙壽桃蛋糕,單是一顆豔紅的仙桃就有碗大,看上去喜氣,蛋糕上還寫了“福如東海”四字。


    黎向巍新奇地看了黎江一眼,與身旁的薑行對視,再嘖嘖稱奇與遠方的客人交換眼神,眼裏帶著笑,似乎在無聲地與眾人驚歎“這孩子還能有這份心意”。


    黎江規矩地站著,頭稍低,麵上謙虛,不露喜色。


    蛋糕上插了細細的蠟燭,燭淚已經流淌,小小燭火被風吹得搖曳,在燈下不顯。


    黎向巍笑嗬嗬地轉過頭:“這個,關燈看吧?”


    眾人附和壽星:“好,好,關燈許個願。”


    富麗堂皇的水晶吊燈次第熄滅,桌中央的餐燭閃爍著,照亮客人胸前的一小塊衣襟。


    遠遠能看見蛋糕上的幾點抖動的燭光,宛如飛越森林的螢火蟲。


    幾聲“噓”之後,大家都安靜下來,黎向巍的聲音傳出:“今天,真是感謝各位能參加鄙人的生日宴會……”


    衡南向椅背靠去,左手緊緊抓住盛君殊溫熱的拇指,右手臂搭在了右邊的空座位上,心裏微微疑惑。


    難道他們都沒有一個人發現……


    “黎某在這裏許願……”


    “呀!!!”


    一道女聲尖叫劃破黑暗,叫聲尾音撕裂,像是拿電鋸摩擦金屬,簡直不能稱之為人的叫聲,桌子似乎都顫了幾顫。


    黎浚手裏的紅酒瓶“嘩啦”一聲碎在地上,玻璃片和冰涼的液體四處飛濺。又引起了新一輪的尖叫。


    凳子刮擦地板的刺耳聲音,瓷盤破碎的炸響,刀叉墜落的脆響,登時炸開,似乎什麽笨重的東西“撲通”倒地。


    仿佛冷氣櫃出來的風席卷,呼咻而來,瞬間將蛋糕的蠟燭全部卷滅。


    一陣荒腔走板、斷斷續續的衰弱提琴聲,隱隱從天花板的方向傳來。


    四周伸手不見五指的黑,窗外的月色便是慘白,慌亂的、顫抖的喘息和咽口水聲中,似乎聽到另外一種刺耳的聲音。


    高跟鞋跟撞在樓梯上,從上往下,聲音鈍而笨重,不像是走路,倒像是跳,像是拿刀一下一下、毫無感情地剁碎案上的大骨。


    第42章 星港(六)


    “開燈,開燈啊……”有人像牙疼一樣小聲哀求。


    “怎麽回事……”


    “快開燈!”


    “開燈呀!”


    一片黑暗中,細碎嘈雜的聲音這才如驚蟄蘇醒,隨著那咚、咚的腳步聲越來越近,這嘈雜就越來越迫切,越來越高亢,好像把燈當做了唯一的指望。


    男聲女聲混雜在一起,被一個惶恐的聲音壓下:“誰把電閘拉了!”


    這聲音是黎江的,扭曲得幾乎聽不出了。


    短暫的寂靜之後,更大的嘈雜發出,大約有人想往門外衝,在一片黑暗中撞在了桌子腿,又或者踩到地上的碎片失去平衡,重重地跌在地上。


    冰涼的紅酒飛濺在衡南小腿上,她下意識地往旁邊靠去,有人反手抓住她,黑暗裏陡然亮起了一束光。


    慘白的光向向下探去,照出摔倒在地上的男人痛苦擰起的眉,地上破碎的玻璃片和流淌的紅酒,塵埃在光柱中飛舞。


    是盛君殊的手機後置電筒:“扶他一下。”


    慌亂中,沒有人注意這道指令。


    有這一道光亮起,大家似乎才想起有手機可以用,片刻間無數道光亮起,但都照在自己腳下,隻有盛君殊手裏的光一轉,直直照向樓梯。


    餐廳距離客廳的樓梯還有一段距離。失去光明的別墅死氣沉沉,像黑洞將微弱的光吞噬,後置電筒的光很快在散開,到了樓梯前,隻照出一個若有似無的輪廓。


    樓梯上,的確有個東西。


    它靜止不動,因為“咚咚”的聲音已經消失。但天花板上的提琴聲還在繼續,旋律熟悉,是首走調的、節奏歡快的聖誕歌。


    別墅內信號消失,沒有無線網絡。眾人在手機屏的映襯下臉色慘白,仰頭愕然聽著這詭異的曲調。


    然後,音樂聲戛然而止。


    半晌,傳來一聲歎息,好像演奏結束的喘息,嘶嘶電流聲頻閃,稍有些失真,倒好像是在聽收音機,收音機裏女人的聲音幽幽:“阿巍,生日快樂。”


    樓梯上那東西動了,就好像音樂盒上的芭蕾舞娃娃,一格一格,一顫一顫地旋轉過來。


    靛藍色旗袍,浸濕半麵黑血。


    衡南身邊橫出一聲女人尖叫,險些將她耳膜震破。


    “是大姐!”


    一聲尖叫變成了兩聲,兩聲又變成多聲,有人的椅子跌倒,有人踩在地上男人的手臂和肩膀,終於有人想起別墅大門在哪,人像蝙蝠一樣呼啦啦往出湧。


    有人摔倒了,咕咚地跌在地板上,可很快爬了出去。


    “老板,老板!”薑行嘶啞的叫聲埋沒在嘈雜的腳步聲中,盛君殊剛把地上的男人拽起來,靠在自己肩膀,聽到喊聲,電筒照過去,薑行癱坐在地上,懷裏摟著不住顫抖的黎向巍。


    “爸爸?”黎江爬過來,他似乎被紮傷了手臂,右手放在胳膊上。


    黎向巍西裝上的金龍仍然張牙舞爪,瑩瑩閃亮,他本人卻麵如金紙,隻剩出氣,沒有進氣。瞪大眼睛看向虛空,嘴一張一合,沒人理解他要說什麽。他的身體應激性地一抖一抖,左手攤在地上,五指痙攣收縮。


    盛君殊俯身,迅速翻了一下黎向巍眼瞼:“趕快送醫院。”


    “爸、爸怎麽了?”黎浚從另一端爬過來,他呆若木雞地抬頭,視線一路跟隨薑行拖起黎向巍,似乎還沒反應過來發生了什麽。


    黎向巍那麽大的一具軀體,竟然讓薑行咬著牙托著兩肋抱起來,顫抖著大喊一聲:“薑瑞!”


    他兩腿微曲,穿著粗氣,拖著黎向巍就往門外跑,半路從抱著變成了背著,後麵碰櫃子、撞椅子,跟著被他叫來的薑瑞,語不成調:“我、我去開車……”


    “爸、爸!”黎江追到了門口。黎浚也爬起來追到了門口,他失魂落魄,氣喘籲籲地看著父子二人把黎向巍扛在車上。


    薑行在院子裏摔了一跟頭,不過他很快扶著腰爬起來,一瘸一拐地拉開車門坐上去。


    那輛車東倒西歪,險些撞上路燈杆子,排氣管轟出乳白的熱氣,再次橫衝出院落。


    黎浚踩在門檻上的腳收了回去,後槽牙咬得吱吱作響,呼吸漸平,似乎總算找回些神誌,回頭看向黎江。


    黎江斜靠在門框上,依然捂著左臂,血順著他的指縫滴下。他一語未發,鏡片擋住臉上神情。覺察到弟弟的眼神,他也慢慢回過頭來。


    兄弟二人,短暫地對視,誰也不知對方心中所想。


    黎浚喘著:“哥,好好的,怎麽會斷電呢?”


    黎江:“我也不知道。”他捂著胳膊,略低下頭,似乎有些失神,“我先去修電閘。”


    黎浚看著他擦肩而過,咬咬牙,從鞋底拔出一枚染血的玻璃片,仰起頭,罵了一句,無聲齜牙。


    蒼白的光照著,盛君殊將男人抗到座位上。他背後刺蝟似的紮滿了破碎的酒瓶碎片,鮮血染了盛君殊一手,看上去相當可怖。


    這男人已經昏過去,禮帽掉落,頭向一邊歪去,倒不是摔的,而是嚇的,和剛才的黎向巍一樣。盛君殊將他扶正:“衡南?”


    “嗯?”衡南靠了靠,把手機亮起來,給他加了一束光。不過沒湊得很近,她不是很喜歡血味。


    盛君殊略微放心,扯起根係蛋糕禮盒的紅綢帶,麻利地繞了椅子幾圈,綢帶緊繃,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音,將那人綁在了椅子上,厲聲道:“在這兒坐著,別亂跑,師兄馬上回來。”


    話音未落,兩指挾一張符拍在男人身上,那昏倒的人連人帶椅子都遁到了醫院。衡南脊背也讓他拍了一下,一回頭,盛君殊人已憑空消失。


    衡南從地上撿起掉落的、褶成花的遁地符,翻過來看了看,遁地一次隻一人,帶不了她。


    衡南反手伸到背上,試探著取,卻沒想到“刺啦”一聲,將盛君殊貼給她的那張護身用的符紙撕作兩半,飄落在地上。


    ……裂了就算了。


    她扔掉符,站起身來,站起的刹那,頭頂再度傳來小提琴粗嘎走調的聖誕歌聲。


    衡南向上看,剛要邁步,被人抓住手臂:“小姐。”


    黎浚氣喘籲籲,拉著她不放:“不要亂跑,危險,就待在這裏,好嗎?”


    他的語氣與其說是安撫,不如說是央求。衡南拿光照向他的臉,黎浚尷尬地別過頭去,額角汗珠細細密密,他控製著喘息,手都在微微發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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