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跟他剛才說的有什麽區別嗎?


    衡南反手鎖上門,撓撓脖頸,右手剛繞過肩摸到背後的拉鏈,又收到條短信:“拍照給我。”


    她歎了一聲,裙子都沒換,蹬蹬地走過去,手伸進他的行李箱子裏抽出張紙,趴在寬闊的寫字台上畫符。


    左邊一張伏鬼,右邊一張捉妖。


    向上翻動,是門鎖的特寫。盛君殊滿意地熄滅屏幕,在桌下的目光收回。


    黎浚衣領翻出,紐扣崩開,正一言不發地高腳杯裏倒酒。


    二樓開放式廚房,放置三個酒櫃,傾斜放置成排的紅酒,外攔一圈大理石吧台。


    黎浚挾著酒杯晃晃:“來,盛總幹杯。”


    盛君殊其實不太想跟他幹杯,但衡南看見了不該看見的人,就說明這一趟他們一定沒白來。


    不知表麵的混亂下,還有什麽埋得更深的內情。


    盛君殊拿著酒杯沉吟:“你母親……”


    “幹了再說,幹了再說。”黎浚打斷,心情很不好地自顧自仰頭悶酒。


    盛君殊垂睫,瞥了眼琉璃杯裏深紅色的液體。


    他純質陽炎體,五毒不侵,倒也不怕別人下藥,就是破規矩讓人有點為難。


    但他猶豫了一下,還是喝了。


    幹紅嚐不出什麽酒香,入口非常澀,他皺了一下眉頭。


    “關於你妹妹……”他斟酌著換了個問題。


    黎浚再度給他滿上,嘴角一抹若有似無的笑:“妹妹……盛總聽到了我說的話了?”


    “人人都說,我爸深愛我媽……你知道,家家有本難念的經。黎沅就是打破我們生活平衡一個炸彈。”他五指張開,“boom。”


    “他出軌了?”


    “不能算。”黎浚說,“那個女的是個夜總會小姐,我爸是她的常客,應該是嫖的時候沒處理幹淨?”胸腔裏一陣笑,“過了幾年,抱了一個小孩子上門,我媽驚得盤子都摔掉了。”


    盛君殊有所耳聞,金耀蘭出身名門,性格相當強勢。


    這件事發生,她大吵大鬧,歇斯底裏,因為在這之前,黎向巍每天都陪她在身邊,溫柔體貼。


    毫無意識才是最大的難堪。


    滑坡的信任使她崩潰,暴怒,出走,絕食,黎向巍每天跪在客廳請求原諒,說自己隻是一時糊塗。


    這種極端的情形下,女主人爆發式的怒火持續了一個月。


    “第二個月,我媽原諒我爸了,但她跟我爸說,那個女人不能存在,孩子要認她做媽,我就多了一個三妹。”


    這並不難理解。當時黎氏集團正在上升期,黎向巍是董事長,金耀蘭擔任總經理,夫妻企業,夫妻一體,花邊新聞對任何人都沒有好處。


    “你是不是想問黎沅有沒有受我媽毒打虐待?”黎浚笑了一聲,“沒有,我媽從來不理她,也不跟她講話。好像當她是團空氣,她就會從不存在一樣。”


    但金耀蘭從此性情大變,多疑,刻薄。別墅裏一年內走了大半老員工,走不了的是養在身邊的黎浚。


    “我國中成績不好,沒法像我哥一樣逃跑,我沒有朋友……不敢有。我媽每天要我按時回家,遲一分鍾她都會給我老師打電話,再回來抽我巴掌,問我是不是也要背叛她。”


    黎浚目光微深,下頜輕輕顫抖,青筋暴起,似乎在極力克製對某種事物的恐懼,一杯酒下肚,才有所緩解。


    盛君殊同他碰杯,碰聲清脆。


    黎浚的反應非常可信。備受嬌寵長大的男孩,不可能養成這副八麵玲瓏、極會看人臉色的本能。


    “我當然也愛我媽,她好的時候真的非常,非常的好。”兩隻空瓶錯落擺在玉白的台麵上,黎浚仰頭,在酒精刺激下泛出生理性的淚。


    盛君殊握緊瓶口,軟木塞“啵”地一聲彈開:“但她死的時候,你感到很解脫。”


    黎浚抿唇不語,良久,他一彎唇,笑容歉意又難堪。


    “……這些,我哥不可能懂。”


    越過樓板,黎江就站在二樓酒吧正下方的儲藏室。


    陰翳落在他半邊臉上,他腳邊是抽抽搭搭的黎沅。


    “大哥。”黎沅不住地用手背抹去臉上的淚珠,搖著頭,“我不想做了,我真的害怕。”


    黎江蹲下身,安撫地按住她肩膀,輕聲說:“我隻是想知道,媽媽的死到底和爸爸有沒有關。”


    黎沅本能感到有些懼怕。因為如果黎江從始至終站在金耀蘭一邊,她的存在無疑是對她巨大的傷害,也是黎江仇恨簿上重重的一筆。


    這個家裏,唯一與她有所關聯的是黎向巍。失去了父親,她才失去了最後的依靠。


    “可是,你也是爸爸的兒子啊。媽媽已經死了,難道不該、難道不該對爸爸……”


    “可是你看到爸爸的反應了嗎?”黎江的聲音依然很低,情緒卻是混亂的,“要是爸爸真的心中無愧,他怎麽會嚇成那樣呢?”


    黎江:“那天你在家的,對嗎?媽媽是怎麽死的?”


    黎沅哭得更厲害,因為這句話他近乎神經質地、重複問過她很多遍。


    “我去學校了,很晚才放學,回來的時候,家裏有很多人。”


    幾個保鏢匆匆地抬著擔架下樓,與她擦肩而過,擔架上蓋著白布,白布下垂下一隻青白細瘦的、毫無生氣的手臂,手指蜷縮,靚麗的酒紅色指甲。


    她認出那是誰,心中大駭。可是以她的性格,金耀蘭活著的時候她恨不得把頭埋進沙坑裏,即使看到這一幕,她也不敢去多問一句啊。


    她從來就沒有過置喙的權利和地位。


    黎江背靠牆壁,脫力地歎了口氣:“明明本來一切都好好的啊。”


    “我在紐約的時候,媽媽來看我,隻為了專門請我吃一頓法式大餐,又坐飛機回去。她說太想我了,所以背著爸爸溜出來看我,塞給我好多零花錢。”


    “我真的很嫉妒小浚,可以一直呆在家裏,爸爸三次生日我都錯過了,他們分了蛋糕,還辦了家庭樂隊。”


    “我打視頻電話給他們,他們每次都說家裏一切都好,讓我拿個好成績畢業,什麽都不用管。可是呢?”


    黎江的角度是茫然。


    他離家太久,見麵次數過少。所有的不堪與矛盾,裂隙與傷痕,全部被橫跨地球的大山大洋一層層加上濾鏡,跨越遙遠的距離,從聽筒中鑽出來,站到他麵前的時候,隻剩下風平浪靜、歲月靜好,就像他離家時的小家庭一樣。


    母親為父親慶生,還自學了小提琴。那段錄音,就是從幸福溫馨的錄像中截取出來,放在今天,卻變成了妖魔鬼怪。


    “我其實不想傷害爸爸。”黎江摘掉眼鏡,緩慢地擦眼睛,“我也不是非要跟小浚爭這個繼承人,我隻是……想不明白。”


    小家庭裏剩下的所有人,黎浚,甚至黎沅,都是潛在的懷疑對象,黎向巍的嫌疑最大。但父親倒下的瞬間……


    手機鈴聲響起,黎江接了個電話,表情一點點變得冷硬。


    電話結束後,他帶上眼鏡,這厚重的玻璃片仿若刀槍不入的盔甲,令黎沅感到害怕:“爸爸沒事。”


    這句話令黎沅感到更害怕。


    “你會繼續配合哥哥的吧。”黎江若無其事地問,見到黎沅在黑暗處搖頭,手機轉過來,給她展示上麵的照片。


    花葉背後,年輕男女正忘情接吻。


    “跟他,爸爸不可能同意的,除非你想被趕出去。”


    黎沅的眼淚從指縫中掉落,胸中發出了一聲小獸般的抽泣。


    *


    “我媽死的時候,我在、在畢業旅行。”


    黎浚的舌頭已經被酒精麻痹,“當時她已經因為妄想症住了一段時間的醫院,我才能去旅行,但我旅遊的時候一直心神不定,想快點回家看她。”


    “嗯。”盛君殊應一聲,隻管加碼,再給他倒酒,“來,幹一杯。”


    “結果回、回來之後,就隻看到一個墓碑。”黎浚把手蓋在臉上,嗬嗬地笑出聲,皺眉搖頭,又哭,“……太快,這也太快。”


    “所以你沒看到過你母親的屍體。”


    “沒有。”


    “你母親心髒病去世,你們家誰在現場。”


    “沒有人在現場,是我爸和薑秘書斂屍,你知道薑、薑秘書就是我爸的狗,我爸讓他埋、埋誰他埋誰,所以不怪我哥懷疑我爸……”他指指自己,“連我,我都忍不住懷疑爸。”


    盛君殊又跟他幹了一杯,黎浚開始喘氣,嗆咳,一把扶住了瓶身。


    “不、不開了。”


    盛君殊心裏有點得意。


    因為他從來沒喝過這麽多酒,但是他現在臉不紅心不跳,看字不散光,條理非常清晰。可見這件一直存在於禁令中的事物,對他來說也不構成任何威脅。


    這說明什麽?說明他又不小心發掘出一份潛力。


    *


    衡南洗完澡,抱著熊往床上一倒。


    黎家別墅的客房,也是洛可可風格,連踢腳線都能做出幾道花來,繁複的水晶燈在她眯起的眼睛裏漸變成無數點星光。


    這張八百平米的床更是像蹦床一樣鬆軟,躺著仿佛在棉花上彈了幾彈。


    輾轉反側一會兒,她睫毛顫動,手機的熒光照在額頭上,她發出去的幾張照片後麵,盛君殊回複了一個和藹的:/微笑臉


    這人也太奇怪了。


    衡南按壓心口,睡衣前襟被頭發弄得有點潮濕。閉上眼睛,被樓梯間的灰塵和雞血混雜的味道縈繞,撲倒黎沅時,她的心跳幾乎要掙脫胸膛,那種刺激感令她失神戰栗。


    她已失去雙肩陽炎靈火,但是她沒有失去對怨靈的感知。


    疼痛並不是隨機的,隻有怨靈出現在她身邊,天書才會顫動。


    這種感知肯定比從前更強。因為她感知的時候,她同門師兄都還沒有反應。


    這種得意並沒有持續太久,因為陽炎體不在,房間裏很冷。她抱著熊鑽進了被子裏,無聊地裹成個粽子。


    門被砰砰敲響,衡南心中一動,跳下床,拉開鎖栓給盛君殊開門。


    盛君殊垂眼,反手啪嗒鎖上門。


    衡南嗅到一股濃鬱的酒氣,又湊過去在他衣服上聞了聞:“……你喝酒了?”


    震驚地仰頭看過去。盛君殊麵色如常,在她腰上扶了一把。衡南瞬間彈開。


    不是她反應過度,她腰上很敏感,毫無征兆地碰一下跟突然殺她沒區別。盛君殊似乎被她這種行為刺激到了,伸手一撈,抓著她的腰拖到眼前,衡南越掙紮越近,被金屬皮帶扣頂住了胃。


    她咻咻喘氣,敵視地瞪著盛君殊,他還是扣著她不放,神情自若地注視過來:“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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