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君殊唇邊竟然帶著點淡淡的笑意,把紙條一擱:“反正我們不缺生意。”


    他的口吻輕鬆平淡,甚至含著點促狹。


    垚山現在不比以往,人是沒剩多少,但是掛靠在公安係統,活多得數不清。


    以往也遇到過這種冤鬼嚇人,群眾反過來罵天師的情況,他也接了,主要是想多磨練自己。但其實不接也可以,總之……


    “看你心情。”


    不要委屈衡南。


    衡南盯了他半天,垂下眼:“……你跟肖子烈可不是這麽說的。”


    “我跟子烈說什麽了?”


    “算了,沒什麽。”衡南脾氣是消了,卻感覺到一股尿意。


    都怪她收到這張紙條,一想到去廁所,背上汗毛根根豎立起來,她磨蹭了一會兒,把花瓶裏的艾抽出來捏在手裏,“我……我去一下廁所。”


    走到門口,盛君殊叫住她。


    衡南攥著的艾草葉片都在抖,盛君殊看了她一眼:“我也要去,扶我一下。”


    反正男女洗手間都在一起,送到門口,盛君殊鬆開她,示意她進去。


    “你……”


    “你先去,”盛君殊輕描淡寫,“我比你快。”


    衡南就進去了。


    盛君殊隻是站在門口等待,男女標識下是麵裝飾玻璃牆,倒映他的下頜和眉眼,他順手借著那塊玻璃理了理頭發,抬起頭,發覺衡南回頭看了他一眼。


    她的眼睛讓走廊燈照著,黑白分明,含著股不自知的依賴和留戀,看得他心口一突。


    衡南已經扭身進去了。


    警方來得特別快。


    當初盛君殊被120拉到這個醫院,也正是因為這裏離蔣勝在轄區派出所最近。


    衡南一出來,就看見蔣勝和盛君殊站在廁所門口說話。蔣勝手裏還夾著根沒點著的煙,估計是拿出來才想起來醫院不能吸煙。


    “倒黴……又是她,這梁子算結下了。”蔣勝發牢騷。


    “你還見過徐雲雲?”


    “何止見過呀?你記不記得那個網店老板。”蔣勝笑,“坐在審訊室讓你砍了腦袋,砍出一堆蟲子,又莫名其妙變成你師弟,最後把我們派出所牆拍裂了的那個。”


    “chu?”


    “對對,從這個chu這裏,我們查封了一大批貨源來路不正的網店,有好多是專賣洋垃圾的,有一個店就是徐雲雲開的。”


    “被我們查了以後,這女人三番五次來找我們所裏鬧,說她的貨都是‘錦繡村’批發的,她不知道是洋垃圾,以後不做了,希望我們給她解封。”


    “她是開網店的?”盛君殊還以為是教師一類的職業。


    “賣童裝,賣了十年的老店了。”蔣勝說,“十年啊,都夠小樹苗長成大樹了。估計積累了不少顧客,所以她才天天找我們,這個店解封不了,她就活不下去了。”


    “解了嗎?”


    蔣勝意味深長地說,“我們把她給拘了。”


    盛君殊像是聽到什麽有趣的事情,勾了下嘴角。


    “盛總,千萬別這麽笑。”蔣勝拿煙點點他,“搞得好像我們公權私用一樣。我解釋一下,是徐雲雲在我們派出所撒潑,當場脫衣服襲警,把自己作進去的。”


    盛君殊回憶了一下徐雲雲的形象:“不像啊。”


    “是吧?我也覺得不像。”蔣勝感慨,“文文弱弱的,跟我兒子德育主任一個款兒,誰知道這麽潑——不過人不可貌相,我們把她拘了,一查,嘿,她還是個有案底的,打架鬥毆。”


    “打架鬥毆?”


    “真別不信,打架鬥毆。”蔣勝嗤嗤地笑起來,兩手在肩膀上方托了托,比劃了一下,“年輕時候是個髒辮美眉,給混混當馬子,別人拿西瓜砍刀把人拉了,她在旁邊給人鼓掌,這不也把自己鼓進來了嗎?”


    一回頭見衡南從廁所出來,他訝異地扭向盛君殊:“我說怎麽站在廁所外邊不挪窩,你老婆上個廁所你都盯著啊?”


    走廊裏路過的一個護士悚然回頭。


    盛君殊忍辱負重,麵不改色,端詳了衡南的臉色,給她留了一個臂彎:“上完了?沒遇到什麽吧。”


    衡南搖頭。


    洗手間隻剩下一個光禿的燈泡,光線很昏暗,門上充滿老舊的劃痕,看上去甚至像一塊塊血疤。遵從“鬼娃娃”的提醒,衡南上廁所的時候,全程抬著頭。


    幸好隔壁間還有另一個女孩,咳嗽聲和她撕開衛生巾的聲音,消減了未知的恐懼。


    剛想到這裏,洗手間內就傳來一聲尖叫,門“碰”地被撞開,隨後是摔倒的聲音,尖叫變成了大聲呼救。


    衡南和盛君殊對視一眼,三兩步跨至台階上,地上趴著一個女孩,長頭發,牛仔褲,兩腿已經軟了,正在拚命往出爬。


    衡南抓住她的胳膊把她架起來,她一直在尖叫:“有人拉我!有人拉我!”


    “哪裏?”


    “蹲……蹲便坑裏……”


    “誰?”


    “手……手!有隻手從洞裏伸出來!”


    衡南的目光渙散開,越過女孩,看向她背後。


    隔間的門正在慢慢打開。


    一雙掛著血絲的慘白的小手,五個指頭,人的手,像從廁所洞裏長出來的樹,又像漂浮著的屍塊,緩慢地旋轉著,將她也看得心頭一突。


    盛君殊小心地跨過女孩,一步跨到隔間上方,直接按住了水箱的衝水鍵。


    “嘩啦……”水一衝下,那隻手立即縮進洞裏,發出“咕嘰”一聲,漫上來的全是腥臊的血塊和化開的血絲。盛君殊凝神看著,分辨這到底是例假還是……


    “師兄!”


    順著衡南的視線看去,地板上不知什麽時候出現了一串小小的血腳印,蜿蜒著,一直通向門口,好像有什麽東西跑出去。


    盛君殊注意到,這些腳印的腳趾都拐向一個方向。隻有右腳,沒有左腳,或許說“跳出去”更加適合。


    衡南放下女孩,跟著腳印走了兩步,猛然看到了一小片黃色衣服角。


    “等一下,我好像看見它了。”她閉了閉眼睛再睜開,猛然追了出去。


    盛君殊一怔,“嗖”地跟上了衡南,他小心跨過女孩的瞬間,她又看見廁所裏長出了一隻手,嘴唇哆嗦著,兩眼一翻。


    “別昏啊,姑娘!”蔣勝趕忙把她抱了起來。


    衡南的腳步越來越快,黃色的小小的影子,在拐角閃現,衡南轉過拐角,它不見了,順著樓梯向下望,從扶手外側,又看見黃色的影子漂浮在扶手上,聽見了空靈的嬉笑聲。


    “吱——”衡南將門猛地推開,暖氣的熱浪撲麵。她帶來的是冷風,無數張臉抱怨地轉過來。


    好幾排座位,坐滿了小孩子,座位上堆著背包、衣服、保溫壺,以及各種顏色的卡通小毯子,有的拖垂在地上,高高的架子上掛著液體和軟管,一個孩子忽然啼哭起來,家長小聲地哄。


    這是兒科的輸液大廳。


    衡南瞪著截斷在半中央的腳印。


    目光掃過座位上幾十個正在輸液的小孩子,他們有的睡著,有的醒著,在看動畫片,有的吮著手指發呆。


    ——這裏麵,哪一個是它?


    “你找誰呀?”


    年輕的姑娘,身上氣息太涼,佇立在大廳裏,眼神冷冰冰地看過每一排,一個家長忍不住警惕。


    “哎,你找誰啊。”


    衡南回神,看了眼他孩子的液體,“快打完了。”她沙啞地順口說。


    “哎?哎,護士……換藥!”家長的精力馬上被這件更緊急的事占據,忙舉起吊瓶來。


    衡南穿梭孩童的哭鬧、低語、夢話和叫嚷中,無數道童稚的聲音交疊在一起,構成了一個紛亂的世界,她從這紛亂荒誕的世界中經過,輸液管內液體的滴落是另外一道有規律、如同敲木魚走針的聲音,有的快,有的慢,滴滴答答。


    她的步子停住,福至心靈地扭過頭去。


    向上看,輸液瓶內液體還有大半瓶,可是藥水卻不再滴落了。


    管子內壁凝滿細小水珠,竟然……全是空氣。


    衡南赫然扭頭,座位上的小女孩睜著眼睛,吮著手指,黑黑的大眼睛,正安靜地與她對視。


    圖圖?


    衡南一把將圖圖抱了起來,


    三歲的小孩,異常的沉,明明是一個孩子,卻好像有兩個孩子的重量。


    徐雲雲的孩子。此刻媽媽不在,乖巧地趴在陌生姐姐的肩膀上。


    衡南抱著她上下顛著,眼睫慢慢垂下,毫無征兆地,猛地拔去了她手上的針頭,一張符紙重重拍在她肩膀上!


    那瞬間,仿佛有一道氣從圖圖身上衝出,燈管“砰”地爆開。


    盛君殊衝進輸液大廳時,裏麵尖叫一片,尖叫主要來源於家長,他們仰著頭,驚慌失措地看著天花板,頂燈一邊明,一邊暗了,壞掉的燈“滋滋”作響,持續頻閃。


    更詭異的是,夏天才開的吊扇,正在瘋狂轉動,發出“呼呼”的聲響,病例、毯子和薄衣服都被吹得四處亂跑,風襲擊著發頂。


    一個家長去搬旋鈕,旋鈕卻整個兒掉在了他手心,衡南仰著頭,看見極速旋轉的吊扇上,坐著一道檸檬黃的影子。


    “嘻嘻……”


    笑聲很快頓住。盛君殊手上靈符,染了肩上一簇火,感知陰氣的方向,大致判斷了一下,拖著火尾丟向了電扇。


    盛君殊看不到,卻丟得極準,衡南看見那道影子落下來,摔在鐵皮櫃子上,撞出一聲巨響,它在靈符的追逐下發出嘯叫,鑽進了護士台的玻璃窗口。


    玻璃“嘩啦”一下碎裂,靈符燒到盡頭,天師對冤鬼的恐嚇也就結束,靈符和碎玻璃渣一起落在台子上,成了一簇灰。


    衡南忽然注意到護士台上擺著的、原本寫清了換藥說明的小黑板上,花邊裝飾內,變成這樣一行歪歪扭扭的字體。


    “鬼娃娃的傳說:”


    “在醫院死掉的鬼娃娃是很可憐的!她不喜歡梳妝,請不要讓她穿上漂亮的衣服。”


    “……”


    她慢慢地將昏睡的圖圖放在座位上。


    黃色的人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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