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眼睛的洋娃娃,黃色的裙子。


    再向前……徐舟在馬路盡頭看到的人影。


    “你知道為什麽我當時覺得一定是撞到了人嗎? ”


    “我看見黃色的荷葉領,就是做衣服的那種帶褶的領子,倒翻下來半蓋在臉上,被風吹得像海浪一樣抖動。”


    第73章 心願(五)


    “你真沒有撞過人?”


    “絕對沒有。”徐舟抬起繃帶包裹的右臂,“我發誓,我出過的最大的事故是倒車剮蹭,絕對沒有撞過人。”


    衡南呼了口氣。


    徐雲雲麵色灰敗地看著熟睡的圖圖,不知道在想些什麽。


    路過的護士,遞給她一張血液檢驗單,徐雲雲一看就急了:“都打了六天頭孢了,白細胞怎麽還是這麽高。”


    護士隻能說:“這得問問醫生。”


    徐雲雲就不吭聲了,頂著蔫黃瓜似的一張臉,隻自己生悶氣。


    徐舟說:“姐,小孩生病都這樣,我小時候不是也……”


    “你懂什麽。”


    徐舟尷尬地撓了下頭,小心翼翼地從底下窺探她的臉:“姐,你最近脾氣真的有點大。你是不是有什麽心事?”


    他側眼觀察衡南的臉色,也是一片陰沉,夾在兩個女人中間周旋,別提多痛苦了,他趕緊向衡南保證,“——我姐肯定有什麽心事。”


    兩邊討好的結果很不妙。徐雲雲瞪他,衡南又站起來頭也不回地走了,走到門口,扶著門框停了停:“天冷了,讓你女兒多燒幾天,暖和。”


    “你等一下。”徐雲雲沙啞地叫她,冷然在包裏翻錢包,“不就買符嗎,要多少?”


    徐舟趕緊按住她的手:“這、這哪兒是銅臭能解決的問題,大師之所以為大師,都講究緣法……”


    “說得對。”衡南瞥了一眼圖圖身上蓋的那條藍色毛巾毯,毯子上還印著醫院的紅字,是兒科發的免費毯子。


    盛君殊入院的第一天,徐雲雲正在兒科和另一個家長搶毯子,大動幹戈,吸引了一大票護士前去拉架。


    徐雲雲很會過日子。


    衡南又看了圖圖一眼,她被毯子包裹著成一個蠶蛹,暖得臉通紅,是被精心嗬護的標誌。


    是蓋著毯子的那個小東西,吞噬了梳髒辮拿著大砍刀的小妹徐雲雲,把她變成了一個暮氣沉沉、循規蹈矩的市儈女人?


    衡南抱臂,眯了一下眼:“不合我眼緣,賣給你掉價。”


    紅藍警燈旋轉閃爍,從窗口反射到醫院的牆上。


    男人修長的手指由下至上,封上紐扣,一抹挺拔鋒利的藏藍坐在白色的床畔,將帶著青鬆氣味的精氣神收攏。


    仰頭,係至領口,膝蓋上的手機,紅色信號閃爍:“對不起,您撥打的電話暫時無法接通……”


    他將電話轉接至張經理:“張森在公司嗎?”


    “張秘書請假了。”


    盛君殊嗅到頸間一股淺淺淡淡的香味。


    一扭頭,衡南竟然跪在他床上,兩手支起撐著床往前爬著,是個悄無聲息的包抄姿態,他驟然回頭,反倒將她驚得一仰,眼睛睜圓。


    他問的是張經理:“幾天。”


    握著電話,眼睛一眯,衡南湊過來親在他臉上,他的指尖輕輕按住她額頭。


    “一周……呃,五個工作日。”


    她仰頭咬住他的手腕,發絲滑落,露出蒼白的形狀姣好的耳。


    “知道了。”他氣息拂亂了片刻,感到手心被舔了一下,利齒間是輕輕的溫熱的柔,又是一下。


    手機握緊,手順著發絲摟過衡南的後腦勺,拇指驟然捏住耳朵,就好像壓住一個開關,衡南一個激靈,鬆口。


    盛君殊也掛了電話,瞥了一眼掌心上的瑩潤:“……這是手。”


    “手怎麽了?”


    盛君殊耐心地說:“我摸了手機,手機上帶著多少細菌。”


    衡南撐在床上同他說話,貼得很近,能清楚地看見他的喉結滾動。衡南嗤笑一聲:“你不是每天都洗三遍嗎。”說著垂睫呸了一下,“吃了一嘴酒精……”


    盛君殊的食指指警告地壓住她的下唇。


    孰料這裏比他想象中柔軟得多,一壓,竟陷進去了,他默了一瞬,抽回指頭:“病從口入。”


    “……”


    “……”


    衡南無趣地從床上爬下來,“師兄,你怎麽穿起來了?”


    盛君殊別過頭,拉了拉領口,感覺熱氣往脖子外冒。在醫院呆夠了:“……太悶了,出去逛逛。”


    說是“逛逛”,是下了樓,直接坐上警車。


    開車的是蔣勝,副駕坐了個實習警員,正要去徐雲雲嘴裏那個賣洋垃圾的“錦繡村”。


    “原來確實是一個村。”他介紹說,“後來建了好多服裝廠,慢慢地就變成一個大的童裝工廠了,清河和寒石超過80%的童裝都是那裏產的。”


    四四方方一道圍場河,將這塊村落包裹起來,這河是舊時候的護村溝渠。


    河堤很窄,盛君殊拉著衡南的手臂至身前,讓她先行,他提起褲腳蹲下來。


    水麵上漂浮著薄薄冰層,沒冰的地方聳立毛茸茸的白茅,堤岸上殘雪間刺出幾根黃綠的草尖。他挽起袖子,觀察了一下,順手拔了幾根白茅。


    一回頭,衡南也背對他蹲下了。


    “我來,你別碰。”盛君殊摘下表,從口袋裏掏出一個大的塑膠袋,翻過來,刨開雪,用刀柄撞開凍土,小心地挖了一大袋子土,翻過來倒了倒,明明一根手指都沒接觸到泥,還是嗅了嗅手指。


    一抬頭,衡南正捏了一小塊髒兮兮的雪團在手裏玩。


    “……”盛君殊挖著土,兩手支開,“別玩了。紙巾在我上衣口袋,自己拿著擦一下。”


    衡南看了他一眼,湊近,那是個投懷送抱的姿勢,她的頭發蹭在他下頜,盛君殊仰了仰頭,分神看向遠方灰白的蒼穹。


    然後衡南冷不丁將冰涼的雪團塞進他溫熱的頸後,他手上的刀吧嗒一聲磕在腿上,險些向後坐倒。盛君殊怒了,正打算把衡南提起來暴揍一頓,一雙腿走到了麵前,他生生止住了。


    “我的老天。”蔣勝扶著額頭,看了看蹲著黏在一起的男女,小聲道,“今天我剛畢業的小徒弟在,你們就不能克製一下嗎?”


    盛君殊向遠方看去,年輕的實習警員臉紅到了脖子根,正在遠處樹林邊看著腳尖轉圈。


    “不好意思。”盛君殊道歉,附在衡南耳邊小聲道,“起來。”


    衡南按壓他的領子不動,保證雪團全化成水,順著他的脊背流下來。


    盛君殊感覺懷裏抖動,她似乎在無聲地笑。


    “……”盛君殊低頭,嘴唇毫無征兆地觸碰她的耳廓。


    衡南驚叫了一聲,瞬間彈了起來。


    蔣勝深深為之震撼了。


    震撼過後,他看見地上的幾根白茅和袋子裏的土,他問自己,年輕人真是好浪漫,我是不是也給老婆挖點土,摘點花回去?


    圍場河圈出來的部分,和外麵的荒涼截然不同。


    衡南踏入錦繡村內部,立刻迷失方向,到處都是裸混凝土的柱子,粗糙地隔出了一間一間的門店。


    攢動的勞作的人影,就在零碎的五顏六色的布料中時隱時現。


    衡南映在玻璃上的倒影疊在他們之上,黑瘦男人熟練地將衣服繞在衣架上,經過了柱子,胸部下垂的婦女正在彎腰熨燙。


    蔣勝隔著毛玻璃看這些人,感歎:“像一個蜂巢一樣啊。”


    說著,腳下一絆,


    這裏本來就劃分不清的道路被各式各樣的東西阻礙,衡南右邊是個巨大的金屬造型南瓜車,蔣勝撫摸著絆到他的長椅扶手:“椅子怎麽都長成這樣……”


    這長椅被漆成了粉紅色,還噴塗了氣球和愛心,正感歎著,褲子被人一推:“叔叔,讓讓。”


    蔣勝低頭,嚇了一跳。


    才到他腰高的小姑娘,頭上戴著兩個大浴球,燙了大波浪卷,眼睛上又是亮粉又是金屬片,假睫毛接得那麽長,眨一下眼睛,上下睫毛就能打個結纏在一起,她撅著血紅的嘴唇看他。


    眾人趕緊退讓到一邊,小姑娘脫掉羽絨服,大剌剌往長椅上一坐,摸摸身上,脖子一縮,熟稔地將外套上的吊牌塞進背後,展展夏天的牛仔裙,腿一翹,露出彩虹襪和上方凍紅的膝蓋。


    閃光燈快速閃爍。


    小姑娘雙手插兜,配合著一下一下的快門,飛快變換著姿勢,時而捧臉,時而抱懷,燦爛地笑著,露出了側邊的小虎牙。


    “ok,換。”


    一聲令下,小姑娘臉上瞬間沒了表情,木木地吸了吸鼻涕,搓著手聳著肩走過來。


    拍照的男人背後,還站著一個嚴嚴實實裹著的女人,圍巾蓋在了鼻子下麵,左手提書包,捏著墨鏡,右手抱粉紅色保溫杯。


    她張開羽絨服將小模特一裹,摟著她向室內去了。遠遠的,隻看見小姑娘頭上那一對色彩誇張的浴球被風吹得來回抖動。


    “六六媽媽,抓緊時間,換好叫我啊。”


    女人回過頭,“哎”了一聲,


    拍照的男人急著向遠處去了。一個斜著擺放的簡易t台,台子上擺滿了亂線,幾個孩子在亂線中跑跳,有人穿著鮮亮的羽絨服,有一個隻穿著背帶褲的小男孩,仿佛不知道自己在幹什麽,貝雷帽歪在一邊,正在嚎啕大哭。


    不一會兒,一個女人衝上去,指著他罵了幾句,將他夾在腋下,滿臉不甘地下了台。


    過了午後,室外忽然間多了很多人,快門聲音無數,稚嫩的哭聲和尖銳的叱罵聲加載在其中,熱鬧得仿佛動物園的馬戲團。


    *


    徐雲雲做了個夢。


    事實上,她也不清楚這是不是夢,她睜開眼睛的時候,她坐在洋娃娃的海洋裏,她從來沒見過那麽多洋娃娃,目中所及的地板上橫豎地堆滿黃色裙子的洋娃娃,蓋過了她的腳麵。


    正對的桌子上坐了一排洋娃娃,一樣的金發,大大的黑眼睛,鼓起的臉蛋和嬌嫩的小嘴。


    桌子背後的鐵皮櫃子裏也擠滿了洋娃娃,玻璃後麵充滿了無數正著的、倒著的眼睛。


    批量生產的娃娃堵塞了入口和道路,安靜地充滿了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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