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輕輕地撫摸過泥偶的發頂,呢喃:“偶用來對付孩子的魂靈。”


    “玄學門派,以偶代小鬼。說起來也很好笑。對付小鬼,就像對付小孩一樣,恩威並施。”


    “怎……怎麽恩威並施?”


    “食偶使其滿足,然後,刺偶代刺鬼,敲其心。埋偶代埋鬼,正立而埋……”她的聲音幽幽地,“最後,焚偶以驅鬼。”


    徐舟看著偶眨著眼睛,好半天沒有說話。


    “怎麽了?”衡南瞟了他一眼,“活著的時候舍得打她罵她用她,變成鬼反而舍不得驅趕了?惺惺作態。”


    “不是,我……”男人低下頭,眼圈有點紅。


    “我也算是她舅舅了。”徐舟說,“我今年二十三,我姐有她的時候,我才十三,滿腦子都是打遊戲,我姐有時讓我看孩子,我煩得很,讓她自己在家裏,很少搭理她……”


    “人總是到一定的年紀,才醒悟一些事。”


    徐舟說,“比如我姐,三十歲又有了圖圖,才荷爾蒙爆發,明白怎麽當個媽媽。”


    “但當時我們都太小了,真的太小了,什麽也不懂。”


    衡南不耐地打斷他的懺悔:“照片帶來了嗎?”


    徐舟遞過來一張被手汗浸得有點變形的照片。


    “怎麽選這張?”衡南皺眉。


    “我記得……她說她不喜歡新衣服。”徐舟緊張地說,“這件裙子是她自己拿我姐的紗巾做的。”


    其實喜不喜歡,他也很難確定,但在徐雲雲做的那個怪異的、布滿洋娃娃的夢裏,所有卡牌的背麵都是這同一張照片。


    照片攝於四年前,小女孩坐在病床上,細細的眉,大眼睛眼角彎下,笑容燦爛。


    她用檸檬黃紗巾和別針做了一條抹胸裙,露出麻杆似的肩膀和手臂,手臂內層纖細的青色血管拉出痕跡。


    值得注意的是,她頭戴一頂垂落肩膀的金黃假發。在淺色頭發的映襯下,她的皮膚更白而夢幻,更像一個洋娃娃。


    徐舟沙啞地說:“因為她頭發已經掉光了。”


    “什麽病?”


    “白血病。兒科的護士都知道,白血病就喜歡找聰明漂亮的小孩子。”


    衡南一聲不響地點起打火機,將照片燒掉,灰燼錯落地落在偶人腦袋上。


    盛君殊一走,偶人倏忽動了,跳下桌子,一跳一跳地跟在他步子後。


    發熱七天的圖圖躺在床上,徐雲雲兩眼紅腫,呆滯地守在她身旁。病房裏,窗簾撕碎,牆上有一串掌印,滿地散落著炸裂燈管的碎片。


    顯而易見,在她醒來的這段時間裏,徐雲雲遭受了鬼娃娃的戲弄。


    它敲壞燈管,撕碎窗簾,弄髒牆麵,因為隻是戲弄,它引起人的注意,但未曾傷人分毫。


    聽見吱呀門響,徐雲雲轉過頭來。


    盛君殊停下,偶也停在他腳跟後,眼珠好奇地左看右看。


    “我知道為什麽會出車禍了。”徐雲雲呆滯地看向他們,“我們原本要帶圖圖去遊樂場的。”


    徐雲雲的眼淚霎時落下來:“‘她’想去看一次兒童劇,我都沒……帶她去……”


    好似想到什麽剜心的回憶,她雙眼擠緊,悲泣起來。


    妹妹可以由媽媽和舅舅兩個人帶著,去它最喜歡的遊樂場。鬼娃娃想看的兔子邦尼,卻在永遠的周末。所以鬼娃娃才不讓他們去遊樂場的。


    “懷‘她’的時候是意外,我男朋友砍人進監獄,我們分手,我退學。那時我在清河當太妹,拉扯一個孩子,比我想象中難得多。”


    那時候的徐雲雲,和現在完全不同,她喜歡打遊戲,勁舞通宵,去夜店群魔亂舞,她唱歌到喉嚨發炎,隨便吃點藥在家裏蒙頭昏睡,母親拿鑰匙開門,邊拿衣架打她,邊給她燒水、做飯、洗衣。


    她連自己都還照顧不好,連獨立生活都未曾習慣,卻有了一個孩子。


    “五年前,你們也知道,網店童裝正盛行,我第一次有自己的事業,我太想掙錢了,有時候,我忘記她是一個孩子,以忘記她要吃飯,也有喜好,要人陪伴……”


    鬼娃娃默默地陪著她,由青澀走向成熟,可等她明白怎麽做一個媽媽的時候,鬼娃娃的生命也日趨衰減。


    鬼娃娃下葬,小小的骨灰盒,小小的墳墓。斜斜細雨裏茉莉清香,埋葬它的時候,媽媽埋葬了一段荒誕不經的過去,開啟的是新的人生。


    她有新的男人,新的家庭,新的孩子。


    她洗去刺青,變成人群裏普通的母親,有一份工作,周末會和弟弟一起,開著麵包車,帶著小女兒去遊樂場。


    鬼娃娃記得世界,世界上誰還記得鬼娃娃呢?


    連媽媽也忘記了,還有誰會記得鬼娃娃呢?


    圖圖嘴裏咕噥了一聲,嚶嚶哭起來。徐雲雲的神情忽然碎裂。


    她陡然轉醒,扭頭看向毛絨毯包裹的圖圖。


    衡南卻仰頭,凝神,目光跟隨著天花板上的黃色影子一起下落。透明的鬼娃娃輕輕地、輕輕地落在圖圖身上。


    媽媽的手輕易地穿過了它的身體,輕柔地拍圖圖入睡。


    鬼娃娃樂了。


    它想要媽媽的撫摸。


    橘色的陽炎靈火,順著盛君殊的手臂一路向下,瞬間籠罩了偶,那一對大眼睛在火浪中慢慢閉上。


    焚偶驅鬼,燒到盡頭時,傳來輕輕的腳步聲。


    衡南低頭,三毛穿著紫色的新裙子走過來,愛不釋手地撫摸著恐龍的腰帶扣。


    站定,像以前一樣,用黑黑的兩個窟窿眼,仰頭看著她。


    “穿上了?”


    三毛“卡啦,卡啦”地點頭。因化療僅剩的三根毛發,柔和地盤桓在發頂。


    鬼娃娃穿著紗巾改造的檸檬黃色抹胸裙子下葬。它短暫的一生穿過了太多不屬於她的、未曾摘牌的新衣服,卸下假發,脫去紗巾,隻在墳墓上方,取了一個被風吹來的破舊麻袋,跨越清河,一路飄到了寒石的重光劇場。


    可惜,人走燈黑,小兔邦尼已不再演啦。


    “……找個好人家。”衡南擼了一把它的光頭。


    它周身縈繞著淡淡的白光,窟窿眼裏重新孕生烏黑的眼睛,麵頰鼓起,嘴唇恢複紅潤,肋骨上大片的紫癜消去。


    三毛仰著頭,慢慢地說:“我可以來找你嗎?”


    “想讓我給你當媽?”衡南嗤地一笑,彈了它一個腦瓜崩,“想得美。”


    三毛捂著腦袋,細細的眉毛垂成憂愁的八字。


    衡南問:“三毛,你叫什麽名字?”


    三毛說:“我叫笑笑。”


    原來三毛叫做笑笑。


    笑笑,笑笑,笑渦的笑。爛漫的,純真的,雲的留痕,水的映影,浪的柔波。


    “笑笑,再見。”


    作者有話要說:  “雲的留痕,水的映影,浪的柔波。”出自林徽因《笑》


    第75章 姻緣(一)


    陰天,飄灑小雨,和笑笑下葬同種天氣。


    徐雲雲一身黑裙,指尖輕柔地擦拭掉小女兒相片上的雨點,同它輕柔地說了什麽,燒香三拜後,以白茅包裹骨灰盒,重新下葬。


    笑笑找不到路,盛君殊和衡南以靈符捏出狹道,目送小冤鬼揮了揮手,消失在迷霧中。


    雨絲橫斜,在外套上聚集細小的水珠。盛君殊忽然想到衡南對笑笑的拒絕:“你不喜歡孩子?”


    衡南反問:“師兄喜歡?”


    盛君殊頓了片刻:“我是說如果有的話……”


    衡南默不作聲。


    盛君殊:“當然,現在不可能有,都是假設。”


    衡南像貓一般慢慢挽住他手臂,眼裏的獨占欲洶湧:“我做不好母親,但師兄肯定是個好父親。”


    盛君殊嗅到她頭發上的香味,忍不住低頭:“為什麽?”


    因為你現在摸我頭發的樣子就像個爸爸。


    為人父母畢竟是件很難的事,盛君殊看著徐雲雲消瘦的身影想,就算是他,活了一千年都未曾參悟。


    在做好完全準備之前,還是少點意外為妙。


    盛君殊徹底出院是在新年前,清河的街上掛滿燈籠。


    鬱百合掃蕩年貨歸來,別墅裏換了新窗簾、玻璃上貼了新窗花,瓶裏插了新鮮花朵,從裏到外煥然一新。


    “師兄!師姐!”開了門,像猴子一樣跳進來的是肖子烈,在盛君殊殺人的目光中甩脫了鞋,在沙發上一通蹦床。


    少年彈跳力極佳,雙膝屈起能抵到胸口,在空中翻翻轉,趴著在寬大的沙發上彈了彈,隨後又一個伏地挺身跳起:“我畢業了!”


    塞進盛君殊手裏的是本嶄嶄新高中畢業證。


    盛君殊看了半天,輕描淡寫地一扣:“讀了這麽多遍才過,值得高興成這樣。”


    肖子烈沒意思地切了一聲。


    雖然不知道肖子烈到底讀了幾遍高中,衡南還是打破寂靜:“開瓶酒慶祝一下?”


    “好好,開瓶白的。”肖子烈摟住她瘦削的肩膀,親昵地一回頭,師姐的臉被盛君殊豎起的手隔開。


    “開什麽?”師兄看他,目光清明,表情嚴厲。


    “酒……”


    啊對了,師兄痛恨喝酒。


    盛君殊的表情一變,下一秒又恢複正常,隻是突然抽回手去,拿紙巾瘋狂蹭手:“……胡鬧。”


    衡南剛才舔了他手心,肖子烈一無所知。這種行為對於盛君殊來說完全超綱。


    擦了幾遍,那癢感仍然揮之不去,他靜默地扭過身,擦了擦衡南的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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