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雲雲想起原本她正在哄圖圖入睡,圖圖就枕在臂彎裏——圖圖?圖圖!


    她低下頭,她懷裏抱著的也是一隻洋娃娃,有所不同的是,這個娃娃的眼睛閉著,似乎在她懷裏安睡。


    她將娃娃甩了出去,娃娃拍在牆上。


    一串《洋娃娃和小熊跳舞》的音樂聲從它腹中響起,它墜落時撞到別的娃娃,一連串的音樂響起,像是四重奏、五重奏、六重奏,越來越多的音樂聲交織重疊在一起,原有的旋律變得越來越雜亂、難聽、快速,像是壞掉的收音機發出的一串惡毒的詛咒。


    徐雲雲忍不住捂住雙耳。


    她認為自己必須要出去,要出去,首先要有路,小腿踢了娃娃一下,堆在最上麵的娃娃滑落下去,栽在一旁,它也開始吟唱了,吟唱引起了一場雪崩。


    她顧不得那麽多,一麵踢著,一麵想用手撿著娃娃扔出去,清出一條道來,可是她拿起一隻娃娃的瞬間,它忽然消失,變成了一張薄薄的卡片。她扔掉卡片,再抓起一隻……


    她手碰到的娃娃,全部都變成了卡片。


    她戰戰兢兢地撿起一張卡片。


    卡片就是撲克牌的大小,上沒有寫任何文字。


    正麵畫著一個三頭身的動漫小娃娃,穿著一身運動套裝,娃娃的臉,不知道被什麽東西抹去;再撿起一張,這張卡片上則是露背裝和櫻桃紅網球裙,仍然沒有麵孔。


    像是某種貼紙類的換裝遊戲。


    徐雲雲的卷發從肩頭垂下,她顫抖著手,慢慢地,翻到了卡片背麵。


    第74章 心願(六)


    “快接電話……接電話……”徐舟默念。


    響過十幾聲以後,電話終於通了。


    “小姐姐!”他喊,“我姐好像中邪了!”


    仿佛是在印證他的說法,一旁的徐雲雲發出了一聲嘶力竭的吼叫,幾個護士死死按住她的手腳,叫大夫的聲音此起彼伏。


    “怎麽回事?”


    由於太害怕,徐舟完全沒意識到衡南的電話是盛君殊接的:“睡了個午覺做噩夢了,到現在都叫不醒……你們什麽時候回來?”


    “等等吧。”盛君殊倉促掛斷。


    “喂?”


    不是他刻意敷衍,而是椅子上坐著的衡南正在撕扯自己的羽絨服,他情急之下,按住她一雙手,電話就此掉落。


    衡南呼吸急促,一團團白霧縈繞在唇邊,模糊了眼睛,剩下絨絨的眉。她又開始往上掀開衣服,盛君殊兩腿抵著她膝蓋,像打架一樣強行將她衣擺拽下來,死死按住,“衡南!”


    那邊徐雲雲宛如鬼上身,這邊衡南也差不了多少。蔣勝和實習生麵麵相覷。


    她剛才還好好的,突然就坐在這條長椅上,捂著胸口絮絮私語,要不是盛君殊表情鎮定,他們差點掏出手機當場報警。


    “弟妹是不是羊癲瘋啊?”蔣勝小心地問,“我小姨子也是羊癲瘋,發病也這……”


    “不是。”盛君殊借著身體的遮擋,手從衣擺下方鑽進去,壓住天書。


    衡南霎時靜了。


    通靈不是第一回 ,安撫天書也不是第一回。但身後站著兩個男人盯著,他莫名地覺得喉頭發緊,背後發燙:“你們……先回避一下?”


    蔣勝和實習生對視一眼,回避到了一旁的樹叢。


    盛君殊單手將衡南拎起來坐直,一隻冰涼的手握住了他的拇指,他立即反握她的手,抵上衡南的額頭。衡南的睫毛簌簌地抖,似乎嘟囔了一句什麽:“……”


    “什麽?”


    “我想打人。”她睜開眼睛,戾氣縈繞,腳跟一踩,借力站起來,一腳踹上了路邊放的金屬南瓜車,裝飾落葉淩亂飄落。


    盛君殊將她拉開一點。


    衡南又踹一腳。


    與冤鬼共通,瞬間的憤懣、悲哀、絕望不一而足,但起碼還能在場景中自由活動。


    但剛才的活動,完全被一隻大手操縱著。被它按著,她的脊柱向前彎曲,從背後向下粗暴地擼去裙子,背上一陣涼意,簡曆指甲嵌進手臂,輕易地被拖拽到一旁。


    在這情境裏,她異常弱小。


    沾滿汙漬的鏡子裏映出細細的胳膊和腿,一隻腳踩在另一隻腳上。還沒來得及看清鏡中的肋骨,視線又被蒙蔽。


    是一塊布料蓋在頭上。


    女人講著電話,單手將衣服向下扯去,使腦袋、胳膊,著急忙慌地從洞口支出,吊牌上掛的金屬小別針不慎在脊背劃出長長的印記。她叫了一聲,但綢布抖落下去,衣服也穿好了。


    低頭看去,衣服上畫著一個大大的米老鼠,倒著的,她摳著老鼠耳朵,企圖把它扣掉。


    視線地麵很近,這個視角,無論是櫃子、鏡子還是麵前的米老鼠,都大得可怕,扭曲變形。


    麵前拄著一雙腿,筆直漂亮的腿,腿麵上仿佛凝出晶亮的油脂。她穿著超短褲,腿內層有一行陳年的刺青,隨著步伐若隱若現。大約是因為熟悉,這刺青在她眼裏也顯得安寧溫暖。


    這雙腿的主人手上拿了很多雜物,先是把一隻墨鏡用力戳在衡南臉上:“抬頭。”


    看了兩眼,又粗暴地拿下去,鏡架勾掉了幾根發絲。接著換另一隻墨鏡。


    這具小身體的腦袋總是垂著,張開汗津津的手心,悄悄睨一眼,手心裏有一團紙,展開一看,是地上撿的半張票根。


    “媽媽,媽媽。”


    “幹什麽。”


    “我們什麽時候去看小兔邦尼?”


    “周末。”


    她敏銳地察覺她的敷衍,小心地說:“你上周也這麽說,那你周末不在家裏睡覺行嗎?”


    衡南被用力地拉到凳子上坐下,潮濕的粉撲胡亂撲在臉上,帶著膩膩的發黴脂粉味。


    女人頭頂是一盞明晃晃的燈,照得她的麵目模糊不清:“你跟你爸一樣自私。”


    她不知道這具體是什麽意思,但她一看女人的臉沉下去,就知道不好。


    “沒有你我早就找個好工作,嫁個好男人,你為我付出一點又怎麽了?”


    這個女人的情緒急躁,越說越氣,拍粉把額頭懟得一倒一倒:“媽媽不是在努力賺錢嗎?你到底懂不懂體諒我?我就不明白那種弱智玩意兒到底有什麽好看的!”


    手上的票根緊張地揉成一團,在火山爆發的當口,生出一股尿意。


    “哎呀。”眼線筆戳進眼睛。


    女人緊張地掰起衡南的下眼瞼看,鬆一口氣:“沒事沒事,揉揉就掉了。”


    “受不了了,真麻煩。”這雙腿的主人拿著衣架走遠了。


    眼睛眨著,右眼一直在掉眼淚,眼淚打在米老鼠的臉上,眼睛很痛,肚子也很餓。


    倚在門框上的男人正在吃早餐,見她眼巴巴看著,掰了塊麵包給她,她歡喜道謝,贏得一頓誇讚。她的腦袋被很多人摸過,欣慰的,憐愛的,同情的,她喜歡被人撫摸,這種撫摸帶著認同。


    她兩口吃掉麵包——又從嘴裏拽出來一小塊,捏在手裏,耐心地等女人走過來。


    “媽媽,吃麵包——”


    “捏得惡心死了。”女人心不在焉地斜瞥一眼,揮開門簾,“張工好了沒有?”


    她被推出去了。


    頭戴太陽帽,身穿背帶裙,胳膊上挎著籃子,籃子裏裝滿假花,麵前有個大機器,瘋狂地閃爍。


    其實她不想起得很早,不想維持一個姿勢一整天,不想脫了穿,穿了脫,進進出出地對著這個大機器。


    她最喜歡的遊戲是小熊小熊,最喜歡的玩具是換裝娃娃,她有兩個喜歡的小朋友,這些媽媽都不知道。


    她也喜歡媽媽。但媽媽不會陪她玩耍,有時她在外麵拍門,媽媽就裝睡。可她知道媽媽一定抱著手機,媽媽在房間裏笑聲越過半個客廳,但對她的時候,總是皺眉和大喊。


    隻有一次,走親戚的時候順路去劇場看了小兔邦尼,戴禮帽的邦尼出來的時候,媽媽下意識歡呼著抓住了她的手,她沒有放開,一直牽到了劇院外。媽媽還買了一大一小兩個小兔發箍戴著,和她一起吹泡泡,那一天她好開心,恨不得太陽不往山下落。


    但太陽還是落山了。


    媽媽也是第一次當媽媽,所以發揮得時好時壞。她心想,所以我要耐心等等她,經常原諒她。


    ……


    “女的是徐雲雲。”


    踹完南瓜車以後,衡南彎腰係鞋帶。


    她跟那女人氣場不合,卻對著徐雲雲叫了一路媽媽,真夠窩心。


    盛君殊默了片刻:“你直播那次,徐舟提過一句,徐雲雲也是大三.退學,是因為生孩子。”


    “但圖圖看上去隻有兩三歲。”


    “那她前麵還生過一個孩子。”


    一股涼氣順著衡南的脊梁骨爬上去,她開始快速翻動手機,“那個孩子弄哪兒去了?”


    徐雲雲的童裝店“艾媽媽”已經被警方解封,衡南打開網店貨架,一路翻到最下麵的貨品列表,愣住了。


    這裏麵的兒童模特,和最新的童模不是同一個,但也很夠可愛。挽著籃子,拿著花朵,戴著陽帽的小小姑娘,有一張衡南熟悉的臉,每一張都笑容燦爛。


    *


    忘記告訴她了。


    衡南把連衣裙子抖開,小心地鋪平熨燙,將腰帶扣上。腰帶扣上是個橡膠製的綠色卡通恐龍,恐龍身上還騎著一隻白兔。


    衡南忘記告訴她了——這個顏色其實是溫柔的香芋紫,比基佬紫淺得多。


    盛君殊袖子挽起,麵前放著一隻醫院用的塑料盆,盆裏加水,泡滿了泥土,手扶著泥土一搓,拔出圓柱,十指慢慢向下,塑出一隻惟妙惟肖的偶人。


    蘸符水,點睛。


    泥偶的臉上赫然睜開兩隻眼睛,巨大兩眼相錯,一上一下,像埃及壁畫裏的邪靈,十分怪異。


    偶人的眼珠咕嚕嚕轉了一圈,眼睛眨了眨,似乎很是新奇。


    盛君殊順手將它墩在桌上,端著盆子去洗手。


    那對眼睛左轉右轉,成功地嚇到了闖進門來的徐舟。


    “媽呀!”他跳到了衡南背後,“這是什麽東西?”


    衡南用剪刀拽去線頭,頭也不抬:“是‘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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