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無命腳步一頓,微仰著頭,似笑非笑與韓少陵對視,手上施了個非常潦草的禮。


    半晌,二人臉上齊齊露出了笑容。


    “幽州王,玉門關一別,吾心甚念。”


    “韓州王,風采依舊。”


    這招呼打得要多假有多假。


    韓少陵轉向桑遠遠,半晌沒有動作。


    桑遠遠淡笑著施了禮,見韓少陵依舊一動不動,便笑著望向滿頭大汗的章岱,道:“聽聞章州的烤羊配大醬是一絕,不知今日可有口福?”


    章岱得了台階,急忙笑道:“自然。”


    他幹脆利落揚起兩隻蒲扇大的巴掌來,重重拍了拍:“開宴!”


    幽無命挑了下眉,偏頭看向桑遠遠,笑眉笑眼:“來。”


    他執起她的手,帶她落了座。


    韓少陵目光閃爍,數次欲言又止。


    正待出言試探一二,忽然聽到側後方響起一道清亮的女聲:“桑遠遠?!你不是還參加韓郎的定妻宴麽!為什麽又和幽無命在一起!你們王族,就是這麽隨便的嗎!”


    韓少陵隻覺一陣眩暈。


    行軍章州,路途遙遠,自然隻能把夢無憂帶在身邊時常解毒。


    方才一個恍惚間,竟沒察覺身後的親衛又一次被她悄悄調了包——這個女人,隻要她想,好像隨時都可以出現在自己身邊,一會兒換成親衛,一會兒換成內侍,這些人,總能被她輕易說服,為她大開方便之門!


    此刻聽著夢無憂口無遮攔地嚷出了聲,他一時竟不知道該作出什麽表情來挽回顏麵了。


    反正,自從收了夢無憂這個女人,他丟臉都已經丟成了家常便飯。


    他能怎麽辦?隻能假裝沒聽見這一聲突兀至極的問話,麵無表情地凝視著桑遠遠,破罐子破摔地等她的回答。


    桑遠遠方才壓根沒注意到夢無憂從外麵溜進來,混到了韓少陵的身邊——這位所謂的‘女主’,存在感實在是太弱了。


    她懶懶地衝韓少陵笑了笑:“韓州王,多日未見,你們韓州的禮數,仍舊令人不敢恭維呢。”


    韓少陵扯了下唇角,偏頭望向夢無憂,一時竟不知該說什麽,隻疲憊地道:“你可不可以先回去?別鬧了行嗎。”


    說罷,回轉頭來,望向桑遠遠,微微凹陷的深邃雙目中隱有幾分認命:“桑王女就莫要取笑我了,我的情況,你不是不知。”


    桑遠遠點頭道:“的確。人生在世,性命才是最要緊的,臉麵禮節,終究隻是俗世虛妄罷了,不打緊。韓州王,你的情況,都知道也都能理解。”


    韓少陵扶住了額頭。


    幽無命憋住了笑。


    “這句話你倒是說對了!”夢無憂仰起了臉,“終有一天,你們會明白,人人生而平等,封建禮教隻是統治階級用來束縛人們思想的武器罷了!王族憑什麽就高高在上?每一個生命都是平等的,都是尊貴的,都有自由的權利!”


    桑遠遠眉頭輕輕一跳。


    原來還真是穿越女主啊,還是那種隻會空喊大口號的。


    桑遠遠沉吟片刻,微笑著,抬頭凝視夢無憂的眼睛,“你說得沒有錯,生命,每個人都隻有一次,自然是平等的。每一個人,都應該得到應有的尊重。”


    夢無憂頗有些意外:“沒想到你竟有如此覺悟!”


    “我有,可是你卻無。”桑遠遠沉下了臉,“無論什麽身份,當眾質疑旁人的隱私之事,難道就是對別人的尊重麽?我有沒有許人,許了何人,通通與你無關,我與誰在一起,更是我的自由。你口口聲聲平等、自由、權利,我尚未婚配,難道就沒有自由地選擇自己心儀郎君的權利麽?”


    夢無憂臉色微變,半晌,聲音低了許多,辯道:“可是,女子應當自尊自愛自重,你不潔身自好,便是不自重,還容不得人說嗎?”


    桑遠遠摁住陰笑出聲的幽無命,緩聲道:“幽州王尚未娶親,而我,早已與韓州王斷了契,兩個清清白白的人在一起,隻待大婚,何來的不自重之說?莫非在你看來,名不正言不順地跟在有婦之夫的身邊,連侍妾都算不上,這才叫做自重自愛麽?”


    桑遠遠嘲諷地輕笑著,並不看夢無憂,隻把視線落在韓少陵那張鐵青的臉上。


    “我、我、我與韓郎是真愛!”夢無憂急紅了眼眶,“他和別人,不過是聯姻罷了!你們這些王族聯姻,哪裏有愛情!你們根本不懂,包辦婚姻是不會有幸福的!”


    “哦,真愛。”桑遠遠輕笑出聲,“你的真愛可真是值錢,與你的真愛相比,別人多年的陪伴,傾心相付,便成了輕飄飄的‘利益’二字麽?你的心意憑什麽就要比旁人貴重?就憑你一窮二白,就憑你一無是處?就憑你弱你有理?”


    桑遠遠抬了下眉,見夢無憂大口喘著氣,一副氣得說不出話的模樣,便輕輕搖了下頭——


    “我從來也沒有認為王族便該高人一等,但在你身上,我看不到作為一個人,對旁人應有的絲毫尊重。旁人見了我,稱一聲‘王女’,這是對我身份的認可,就像到了醫館,該稱一聲‘醫者’,到了學堂,該稱一聲‘先生’。而你,不知何來一股莫名的優越感,不分場合大呼小叫,直呼旁人的名諱,這當真是失態又失禮。”


    夢無憂滿麵赤紅,平時伶牙俐齒的她,此刻一個字也說不上來。她怎麽也想不到,桑遠遠竟然不用身份等級來壓人,卻能辯得自己無話可說。


    桑遠遠朝著韓少陵施了一禮:“韓州王為人豁達,重情意,不在乎這些虛禮,我無話可說。但同為王族,我實在不願叫旁人腹誹雲境王族尊嚴盡廢!”


    “不錯!”章岱忍不住道,“韓州王,不是我老章說你,就連我這種大老粗,也聽過旁人議論你身邊女人乍乍乎乎不像樣,嘖,聞名不如見麵,今日一見,連我這老厚臉,都替你臊得慌!”


    “你、你們!”夢無憂氣得跺腳,“你們不過是生來命好,出生就是王族罷了,若你們出生卑賤,還會這麽高高在上指點江山看不起人麽?”


    桑遠遠奇了:“不是說人人生而平等麽?怎又妄自菲薄,嫌棄自己出身卑賤了?平民出生,卻有一身風姿傲骨者,大有人在,無論走到哪裏,都能得人敬重。而你,懷揣著莫名其妙的優越,打著‘平等’的幌子,麵對身份比你高者,你故作清高不屑;麵對身份比你低者,你根本沒把他們當人看!”


    桑遠遠語氣更加激烈:“你夢無憂,當真是虛偽到了極處!張媽媽好心幫你,你轉頭就在韓州王的麵前出賣了她;幽州王的親衛替你而死,你心中根本沒有半絲感激或愧疚;你不顧自身實力低微,橫衝直撞往冥魔堆裏衝,那麽多人為你而死,你的心可曾有過片刻觸動?!你把他們當作生命了麽,你為這些因你而死的人掉過一滴眼淚麽!”


    夢無憂嘴唇顫抖,麵色煞白,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桑遠遠悄悄捏了下幽無命的手,微微傾身,扶著案桌,緩慢地問道:“夢無憂,誰給你的優越感?你當真以為,自己是這個世界的主角嗎?”


    她今日說了這麽多話,其實便是為了這一刻作鋪墊。


    幽無命心領神會,低沉魅惑的聲音伴她而起,眸中暗星閃爍——


    “嗬,你當真以為,自己是這個世界的主角嗎?”


    第71章 這芸芸眾生


    桑遠遠一番誅心,令夢無憂神思恍惚,心智失守。


    幽無命發動巫族惑術,頃刻間攫住了夢無憂的心神。


    隻見夢無憂跌跌撞撞向前走了一步,模樣有些困惑,喃喃開口:“我,我當然是世界的主角啊,我穿越過來,思想覺悟比你們這些封建古人不知道高了多少。我至純至善,氣運加身,將來是要幫助韓少陵,領導雲境芸芸眾生度過危難的呀!我是來改變世界的,我和你們這些一無所知的人,當然不一樣了!”


    桑遠遠不自覺地攥住了幽無命的手。


    幽無命反手將她細軟的五指握在了掌心,用溫熱帶繭的手掌輕輕地安撫她。


    有秦玉池的證供在前,夢無憂這些乍一聽像是魔怔一般的話語,便大有深意了。


    此刻若要問韓少陵的表情,大約便是大寫的懵、逼。一時之間,都被雷得不知道該說什麽才好。


    幽無命輕輕嗤笑:“誰告訴你的。”


    語氣輕飄飄,不屑之極。


    “天道!”夢無憂揚起了脖頸,擲地有聲。


    這兩個字脫口而出的霎那,夢無憂恍如夢醒,忽然抬起手來,重重掩住了口。


    掙脫控製了。


    幽無命不動聲色,垂眸掩去了星芒。


    場間一片寂靜。


    桑遠遠迅速平複了心緒。她歎息著,望向滿臉抽搐的韓少陵:“韓州王,這失了智的患者,實在不宜放出來亂跑啊。我們這些知情的,倒是理解你的為難和苦衷,可是這種話若被有心人聽去,一定會誤會韓州王的。”


    韓少陵:“……當真是,失心瘋了!來人,將夢無憂這個女瘋子押入軍營,看牢了,再放她出來,全部提頭來見!”


    夢無憂這話,他可接不起。


    刨去那些莫名其妙的‘穿越’、‘氣運’、‘至純至善’,就看那些一聽便能懂的——她是世界主角,幫助韓少陵領導雲境芸芸眾生度過危難?這話若傳到帝君耳朵裏,他韓少陵成了什麽?這都不叫狼子野心了,這叫鯨口吞天!


    夢無憂被拖了下去。


    她也知道自己說了不該說的話,闖下了大禍,難得地沒有大喊大叫,安安靜靜就被帶走了。


    大殿上,氣氛徹底凝固。


    章州王尷尬地假笑著,幹咳幾聲,抬起手來,指向桌案:“三位,吃,吃呀,愣著幹什麽?嚐嚐這烤羊,還有我章州的黃高粱燒酒!”


    韓少陵拿起桌上小小的彎刀,緩緩切下一片冒著騰騰熱氣的烤羊肉,用銀筷箸夾起來,蘸起放置在一旁的醬碟,放入口中慢慢地嚼。


    咽下外焦裏嫩、鮮香撲鼻的肉片,韓少陵舉起裝盛在瓷杯中,燙好的黃高粱酒,衝桑遠遠遙遙一敬——


    “桑王女口才了得,三言兩語,便把我這個小侍妾生生逼成了失心瘋。厲害啊。”


    韓少陵這是開始推卸責任了。


    把在場的拉下水,省得事後旁人借這個作文章。


    桑遠遠謙虛地笑了笑:“韓州王說笑了,我隻是說出事實而已,又何來的逼人之說?身正不會影斜,我若說的是韓州王你的豐功偉跡,那即便在這裏說上個三天三夜,你也不會因我的話而糊塗了心智啊。”


    她舉起手邊的酒來飲盡。


    又辣又燙。果然是傳說中的‘燒刀子’。


    她嗆咳了下,臉頰泛起一陣潮紅。


    “韓州王,”幽無命聲音低啞,雙手扶案,微微傾身,“要飲酒,我陪你啊。”


    眉頭微動,目光挑釁,態度陰森。


    他長袖一揮,抓起案桌旁邊正在火爐上炙烤的大陶罐,單手拎起,‘咕咚咚’一飲而盡。


    唇角微勾,道:“這才痛快。男人,用什麽杯。”


    韓少陵豈可服輸,當即捧起腦袋大小的罐子喝光,反手倒拎著,抖出幾滴殘酒。


    “章州王,酒來!”


    桑遠遠看著這兩隻鬥雞,煩惱地揉了下眉心,撿起小彎刀,替幽無命切下一條條帶著脆皮的肉片來,叫他配酒。


    幽無命放下酒,便能吃上熱乎乎剛切下的肉,整個人都快飄了起來。他彎起俊逸的眉眼,偏頭佯裝凶惡:“放下放下,誰讓你動刀的!”


    桑遠遠把他撥了回去:“喝你的酒!”


    韓少陵那邊頓顯淒苦。


    這兩個男人盯著彼此,誰也不肯叫對方看輕了分毫,章州的燒酒一壇接一壇被運了上來,‘咚咚咚’灌進兩位王者的肚皮。


    修為再高,也怕燒刀。


    二人的目光漸漸便染上些迷蒙,臉頰雙雙浮起酡紅。


    “韓少陵,”幽無命晃晃悠悠笑道,“我有今日,還真多虧了你——我可真是太謝謝你的三心二意了。”


    佳人在懷,幽無命實在是按捺不住翹翅膀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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