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末的正午,陽光白熱而寧靜,她走著走著,就記起上一次到這裏來時的情景,那天夜裏妙語連珠眾星拱月的自己,大雷望著她的炙灼的眼神,以及後來他在黑暗中對她說的那一句“隨清,我愛你”。


    她還是很喜歡那句話的,雖然她不曾回應,也不可能回應。而且,此刻的她已經可以看得更清楚。他說“愛”的那個人,其實並不真的是她。那個義無反顧地拒絕了邱其振,離開blu,又開起“清營造”的人,那個一心一意登上山巔,做出一百二十分無以取代的方案的人,那個飛去香港探監,開始一場全國巡回路演,在無數鏡頭前舌燦蓮花的人,其實都不是她自己。她根本不知道那個人是誰。


    走到院子外麵,隨清伸手撳電鈴。很老式的那種,一按下去便會發出穿越時光的聲音,就好像名士公寓鑲嵌金色金屬線條的大理石地麵,電梯上的黃銅指針,樓梯扶手放射形的鑄鐵花紋,外立麵修長的愛奧尼柱,以及柱頭精巧柔和的渦圈……


    從一跳到二,二再到四,四變作十六,渦圈開始翻滾。想得太多太快,隨清及時製止了自己。


    院門開了,門後麵是魏晉。tatum不在,家裏隻她一個人。她對隨清笑了笑,打過招呼,又反身進去拿鑰匙。


    客堂間的門敞開著,隨清站在院子外麵就能看到裏麵地上攤開的行李箱,整齊碼放著各色衣服、書籍,雜物。假期眼看就要結束,魏晉已經在裝箱子,準備回國了。


    隨清心裏不禁又一次感歎,別的外國孩子都知道此地隻是旅行,是體驗,是奇遇。這一點所有人都懂,好像隻有他魏大雷是個奇葩的例外。她並不那麽自負,認為都是因為她。若是究其根本,世上凡事都有原因,隻是這背後的原因已經與她無關了。


    於是,她又給自己畫下另一條線——等到他從g南回來的時候,要是還沒想通,那她也隻能把實情告訴他了。麵子不麵子的,都是其次。他這個年紀,再年輕總歸也已經是個成年人,應該懂得其中的利害。這不是僅憑一時衝動,或者一腔義氣,就可以接下的重擔。他們之間相處不過幾個月,他實在犯不著非跟她這麽一個病人糾纏在一起,既浪費時間,也傷感情。


    魏晉拿了鑰匙給她,隨清謝過想走。魏晉卻叫住她,說:“我正好要出去,要是方便的話,能不能帶我到地鐵站?跟daryl住的地方一個方向。”


    隨清看見她手裏的雙拐,自然隻能點頭。


    等到兩人出了弄堂,坐到車上,魏晉又道:“先去他那裏吧,這樣順路。”


    隨清說好,發動了引擎,隱隱覺得魏晉是有話要跟她講。那次聚會之後,她們就互加了微信,也許這話老早就想說了,卻不知為什麽一直都沒說出來。


    車子一路開到大雷租住的小區,一座舊城裏插蠟燭一般突兀的高層樓,車上兩人之間的對話仍舊隻是泛泛的寒暄,大都關於前一陣魏晉和tatum的西北背包遊。


    隨清駛進小區停了車,一個人下去,搭電梯上樓。開門進了房間,她一眼就看見自己的包放在靠窗的一張寫字台上,她走過去拿起來就準備要走,手搭在門鎖上,卻又不禁回頭駐足四顧。他們在一起不過幾個月,不是在外麵出差,就是去她那裏過夜。他租下這裏之後,她根本沒有來過,直到此時才有機會看一看。


    眼前隻是一室一廳,臥室的門沒關,一切一目了然,一望便是男人的居所,樸素,冷調,不是太整潔,也不算太淩亂。沒有照片擺在外麵,也沒有正在讀的書放在床頭,好像隻是回來睡個覺的地方。他究竟是個什麽樣的人?生在哪裏?小時候什麽樣?又如何成為現在的樣子?她突然想,直至分手,她對他其實還是不甚了解,就如他不了解她,也不了解她的過去一樣。


    從公寓出來,魏晉還坐在車裏等著她。隨清看了看手表,離下午的會議尚有一點時間。


    “你要去哪兒?我直接送你過去吧。”她開口。


    魏晉倒也沒跟她客氣,道了謝,報上一所大學的名字。


    車子重新駛上馬路,兩人還是泛泛聊著,有些微的尷尬。直至此刻,隨清愈加肯定,魏晉有話想跟她說,卻又不知道如何開口。她於是主動提起大雷就要離開的事,似乎是想告訴魏晉,你那些話說不說都不要緊。


    魏晉聽了倒也不意外,隻是突然對她道:“你確定他願意走嗎?”


    隨清一怔,不知如何接話。


    大學並不很遠,此時車子已經駛進校門,她找了個方便下車的地方停下。是讓魏晉自己決定的意思,繼續說下去,或者就此住口,都可以。


    魏晉坐著沒動,靜了靜才又開口:“你不要誤會,我對你的年紀沒有任何看法,甚至也不介意你是他的老板,隻是我在網上看到過一些關於你的事。”


    隨清點頭笑了笑,她與曾晨的那一段,的確就像前情提要一般傳得到處都是。


    “第一次看到你之前,他已經跟我說過,打算申請gap year,或者幹脆不回去讀書了。當時我就在想,這真的就是他會做的選擇,”魏晉歎了口氣,繼續說下去,“就像我們家人從前說的,typically daryl……”


    隨清木在那裏,不知該如何發問,許久才說:“這不是他第一次做這種決定,對嗎?”


    “對,”魏晉點頭,說得極其簡略,但也足夠清晰,“他十八歲上大學之前,曾經把一個流浪的女孩子帶到家裏來,告訴我們他決定結婚了。那是他第一次戀愛,他們認識不過三個月,但他已經想好了今後的一切,住在哪裏,今後如何生活。經濟方麵也算好了,他會放棄已經錄取的私立大學,先出去工作一段時間,等境況好一些了再考慮讀書的問題。”


    “那後來呢?”隨清問。


    魏晉回答:“那個女孩突然走了,人家比他現實。之後這幾年,他就沒有真正跟人交往過。”


    “為什麽跟我說這些……”隨清想笑一笑,輕輕鬆鬆地告訴魏晉,他們之間也已經結束了。


    魏晉卻又道:“你要是真的想結束,give him a clear cut,否則他出不來。”


    說完這句話,魏晉就推開車門下去了。


    那一刻,隨清腦中反倒靜下來,唯有一個念頭反反複複——沒有人會是一本攤開的書,也沒有一本書總共隻有十幾頁。


    等魏大雷從g南回來,已是三天之後了。


    在過去的那三天當中,除去幾次向她匯報g南的工作,他與她沒有其他任何交流。就好像在工作之外,他們倆從未發生過什麽,既沒睡過一張床,更沒分過手。


    而她也隻是抽出兩個小時去了趟醫院,沒有告訴任何人。


    這一次去的醫院隻是普通的那一種,掛的也隻是腦外科,她需要先排除一種可能。


    醫生看過她的病曆,便說:“你之前有過腦震蕩,可能還是腦外傷後綜合症,是不是有頭痛、頭暈、疲乏無力這些症狀,感覺工作能力下降?”


    都不是,但她還是含糊點了頭。這幾天,她已無數次在網上搜索過腦外傷後綜合症,對那些症狀一清二楚。車禍之後,頭暈曾經有過,很快就好了。疲乏和工作能力下降都沒有,就她現在作息時間和工作狀態,不疲憊反倒不正常。


    醫生於是道:“那先做檢查吧。”


    她又點頭,不知該期待怎樣的結果,是查出來有事比較好,還是沒事比較好。


    所幸,這懸念也沒有保留太久,檢查當天就做了,結果都是好的。


    醫生看過報告,又對她道:“你那次隻是輕微傷,現在神經係統查下來也沒有任何陽性體征,回去注意休息,勞逸結合,要是兩周之後還沒有改善再來醫院吧。”


    如果不是腦外傷後綜合症,那又是什麽?“幻視”兩個字已在嘴邊,她卻沒有說出來,隻是坐在那裏看著醫生開始寫病曆,開了些類似安慰劑的補藥,打發她走人。


    離開醫院時,她又在想,究竟哪個發生在先?是那場追尾事故?還是她看到曾晨的車在雨中撞向橋墩?


    又或者還要更早一點,丁艾的電話騷擾,q中心樓頂的人影,年輕美好的情人……


    也許,那天夜裏,她隻是孤獨地站在q中心的那道飛簷上,而後一個人離開blu,開起了清營造,獨自飛往g南,登上山巔,再回到名士公寓完成新的方案,以及那次匯報。


    也許沒有什麽是真的,一切都生自於她的想象。隻有他是真的,那個死去的人。


    場景似乎突然跳轉,隨清發現自己在視頻前慟哭。


    視頻那一邊是吳惟正看著她,好像也紅了眼眶,說:“你啊,為什麽要這樣為難自己?”


    “你懂什麽?”隨清卻忽然反問,“你也根本就不存在,隻是我想象出來的人物。”


    一個好朋友,在家中受寵,漂亮,自信,伶牙俐齒,永遠站在她這一邊。的確,吳惟可能就是第一個生自於她想象的人物,就在她那段極致灰暗的青春期。


    “沒錯!我就是你想象出來的,”視頻那邊,吳惟氣極反笑,“拜托你把我想得更好一點,瘦五斤,年輕十歲,但司考已經過了。那個考試,我實在不想再來一遍!”


    第34章 分手的續集


    魏大雷來找隨清拿鑰匙的時候,隨清覺得自己已經想好了一切。


    那是夜裏,在她的辦公室,她放了其他人下班,隻等著他。但當他進了事務所,朝她走來,隨清看著他,便意識到他一定也想好了他的說法。


    大雷是從機場直接過來的,身上背著一個黑色旅行袋,看起來風塵仆仆,眉目間有些疲憊之色。盡管過去的幾個月中兩人時常一起通宵達旦地加班工作,她見過他困得睜不開眼的時候,卻從未有過這種感覺。


    這叫她有點不舍得,卻也更堅定了原本的想法。他們都沒必要受這罪,隻要分開了,一切就都好了。他不用為了全然不相幹的事情憂慮,她也不用自責。現在的她,最不需要的就是再多一份自責。


    隨清於是合上電腦,交疊雙手,看著大雷推門進來,在她對麵坐下。開口仍是匯報工作,一樁一件條理明晰,她靜靜聽著,等著後話。


    但等到正事說完,房間裏便靜下來,他還是把先手讓給了她。


    隨清無所謂誰先誰後,反正結果都一樣,直接問他:“上次跟你說的事,你考慮過了嗎?”


    “考慮過了,”大雷點頭,沒有絲毫回避的意思,又反過來問她,“你想先談什麽?”


    隨清不解,除了談分手,還有什麽?


    不料麵前這人卻將問題一分為二:“是談項目,還是談我們倆?”


    “項目怎麽了?” 隨清有些意外,工作上的事剛才都已經說完了。


    “中繼站完全是我做出來的東西,你不能就這樣把我推出去。”他平鋪直述,極力隱去語氣中的情緒。


    原來在這兒等著她呢,隨清心道,所幸這個問題她並不是沒考慮過。


    “你放心,我會支付對價。數字可以委托律師去談,直到我們雙方都覺得合適為止。”她回答。


    “要是我不想授權給你呢?”大雷反問。


    “你別忘了,你是我的雇員,”隨清提醒,“你在雇傭期間完成的設計,權利歸屬本來就沒有爭議。我隻是考慮到我這裏並沒有給你提供足夠的條件,薪水也不能完全匹配成果的價值,所以自願作出一部分額外的補償……”


    “作為設計基礎的論文是我一年前就完成的,當時我不是任何人的雇員。”魏大雷打斷她,同樣就事論事的態度。顯然,這些問題他也都已經仔細考慮過了。


    “至於之前的論文,”隨清於是補充,“在你申請blu研究基金的時候就已經簽過協議,東西是你的沒錯,但賣不賣你說了不算。就算論文那部分的歸屬有爭議,現在要從blu那裏轉過來,也是完全可以操作的。”


    “這麽自信?”他看著她。的確,她離開blu的原因和過程,並不能算太愉快。 在這個節點,設計權歸屬上鬧出些糾紛來,也不是不可能。


    戲要做全套,隨清隻得又道:“有件事,你大概還不知道。”


    大雷看著她的反應,隻默默坐著,等她說下去。


    隨清繼續:“這個項目現在最大的投資方是縱聯,你覺得blu會因為一篇學生論文得罪邱其振嗎?”


    短暫的沉默,她甚至可以聽到他呼吸的波動。


    “所以,那次巡回路演,縱聯並不隻是幫我們一個忙。” 他應該已經明白了。


    雖然不是問句,隨清還是點了點頭:“是,馬上就要正式宣布了。哪有什麽單純的幫忙?隻是互相拯救,各取所需罷了。你應該知道邱其振牽扯進商業賄賂案是因為什麽吧?”


    “leed認證。”他下意識地回答,真正在想的已經全然是另一些事。


    “在哪兒摔的,就要在哪兒爬起來,”但隨清還是得解釋,“所以,他需要這個項目重塑縱聯的環保形象,以此為契機開啟下一階段的集團戰略。而這個項目也需要他,錢,經驗,人脈。這才叫partnership,懂了嗎?”


    一字一句說到此處,partnership,隨清眼看著他怔在那裏,但還是強令自己說下去:“沒錯,我是說過把你當合夥人看待,但也隻是說說罷了,你不要太當真了。”


    瞬間便有種揭開傷疤的感覺,是一時的暢快,至於痛,暫時還覺察不到。


    “現在,再說說我們倆。”她又開口,目光垂下避開他的眼睛,隻看著他擱在桌上的手。這雙手還是她最熟悉的樣子,手指修長,骨節勻停。她記得這雙手的溫度與肌理,以及他抱著她時的感覺。


    a clear cut,欠他的,必須給他。她默默提醒自己,收回神思,而後繼續:“前段時間,我看過一篇文章,算是心靈毒雞湯吧。那裏麵說,如果上一段感情結束得不好,一直不能走出來,可以另外找一個人,再走一遍程序,最後按照自己想要的方式結束,這樣就能走出來了。我也不知道有沒有用,隻是想試試看,聊勝於無……”


    她聽見自己說話的聲音,像聽著一個完全陌生的人,又有些意外自己的記性竟然也可以這麽好,隻是吳惟隨口說過的玩笑,隔了許久,字字句句都還能複述出來。她忽然想,也許事實真的就是這樣。吳惟第一次說起這個辦法的時候,她就聽進去了,下意識地照著做了,這才有了後來的事。


    一個她在耳畔道:不是真的,你知道這不是真的。


    另一個她又在駁斥:什麽真的假的,假的真的?又有什麽實質上的區別呢?你總之就是做了,結果都一樣。


    “就算你想要我走,也不用這樣吧。”現實中,大雷打斷了她,臉上竟是笑了笑,但這一句話卻說得有些艱難。


    隨清仍舊不看他,低頭照著事先想好的說下去:“還記得我帶你去h市那個臨江度假村嗎?”


    大雷不語,自然是記得的。


    “我跟曾晨就是做那個項目的時候在一起的,從前工作忙,也沒什麽時間去遠的地方度假,周末經常去那裏。還有q中心,你應該已經知道了,那是我跟他做的最後一個項目。”


    “所以,這算有始有終?”他反問,語氣裏似還帶著些自嘲的笑,聲音卻是輕下去,在喉間磨著。


    “這件事肯定是我不好,我向你道歉。”隨清再一次這樣說,恍然間似又回到初次同眠之後,blu事務所那間會議室裏,但她也知道是再也回不去了。


    “如果你覺得道歉不夠,”她繼續,“還要追究其他責任或者經濟賠償,我也完全能夠理解……”


    “你的意思我懂了,就到此為止,我沒有任何要求。” 他又一次打斷她,話說得很快,站起來轉身就要走,撞得桌椅一陣響。


    ”你等等,”隨清克製著自己,仍舊心平氣和地勸說,好像在跟一個孩子講道理,“這一次,我希望你能坐著聽我說完,摔門走掉之類的,不是解決問題的辦法,也不是成熟的態度。”


    “你還要說什麽?都說了吧。”大約就是成熟兩個字讓他又坐下來,擱在桌上的手卻緊握了。


    就快完了,隨清告訴自己,控製著呼吸的節奏,道:“在我這兒,你該學的,不該學的,都已經學了。接下去,你得回去做你該做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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