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管我回不回去?”他不講道理,像是被她剝去全部自尊和驕傲,當真又變作一個孩子。


    “ins,fb,你用哪個?我會看著你。”她便也不跟他講道理,將他當做孩子。


    “你在這裏看不到。”孩子又道。


    “我可以翻牆。”她更不講理。


    “那就ins吧。”孩子回答,像是敷衍著世上最無聊的要求。


    隨清卻無所謂,隻是說:“好,你記著,我會看著你。”


    “看著我做什麽?”他反問。


    “讀書,旅遊,開party,交一個歲數相仿的女朋友……”她一一例舉。


    他聽著竟是笑出來,又反問:“你真的想看到我跟別人交往嗎?”


    我不想,隨清在心裏回答,她甚至不想看見他公主抱起他的妹妹。那個動作是屬於她的,他的手,他的擁抱,一切的一切。


    但在現實中,她還是點頭回答:“是,隻要你高興。”


    “好,”他也點頭,“都說完了嗎?”


    “說完了,”隨清道,“你可以走了。”


    他於是起身,背對著她走出去。但就在他側身開門一瞬,她看到他的淚滑下麵頰。他低頭,用手擦去,那個動作就如他笑的時候一樣羞怯,好像隻要這樣,她就會看不到似的。


    隨清坐在那裏沒動,隻在心裏對自己說:a clear cut,她欠他的,必須給他。


    雖然這番話叫隨清感覺嘔盡肺腑,但總體來說,分手分得還算平靜,一切都在她的計劃之中。


    第二天,她將魏大雷離開的消息知會了事務所的同事與業主方麵,原本在他手上的工作全部重新分配,離職的手續也已經委托外包的hr辦理,全部細節都想到了,沒有遺漏。她甚至替他寫了一封推薦信,在信中不吝惜所有溢美之詞。但她懷疑,在那一夜之後,他是否還會相信她說的任何一句話。


    又過了兩天,她看到魏大雷的instagram更新了,那是一張機場候機樓裏拍出去的照片,幾架飛機正停在廊橋外等待乘客登機,配文隻是兩句話:it’s fun. take care.


    隨清知道這話就是寫給她看的,默默重讀了一遍,方才關掉手機。除去一陣銳利的疼痛,她心裏竟是釋然,一切都已經回到原本的軌道上麵。


    第35章 奔逸


    就是在那一天,隨清去了精衛中心。她沒有給自己太多機會去細想這件事,既沒有預約,也不管時間是不是太晚。她隻是去了,不留退路似的。


    這樣做的結果,就是等她到了醫院的時候,當天的專家號早就已經沒有了。她在自助機器上掛了一個精神心理科的普通門診號,而後又像從前一樣繳費,拿卷子,做測試。候診的人很多,比睡眠門診還要熱鬧。她看著門口那堵滿是醫生標準相的玻璃牆,完全不知道自己會落在誰人手中。


    “隨清。”身後有人叫她。


    她一驚,回頭就看見屈醫生正慢悠悠地朝她走過來,頭發還是那麽少,眼鏡架在鼻梁一半的地方,身上穿著舊白色的白大褂,整個人看起來比坐著的時候更加矮小,九月份的天氣,兩隻手還焐著一隻玻璃保溫杯。


    隨清不知道怎麽開口,是應該解釋自己為什麽長遠沒來,還是為什麽又來了?


    但屈醫生隻是樂嗬嗬地跟她聊起天來,說他前一陣在網上看到她了,開頭還當是弄錯了,隻是同名同姓,後來又想連名字帶長相都一樣,不可能不是她。


    許多事又在腦中回閃,快速切換,隨清有點想叫他住嘴。


    這句話她當然沒說出來,但老屈好像能聽見似的,看了看她手裏的掛號單,笑道:“碰上誰就是誰了,隻要來了就好。”


    碰上誰就是誰,這句話隨清倒是聽進去了。後來過了很久,她讀了不少這方麵的書,又跟醫生和病友聊了許多,才知道在她當時那樣狀態下,最需要的就是這樣的指示,不用想太多,隻顧著眼前這一小步,簡單,清晰,直截了當。


    屈醫生一路陪她到護士那裏交了卷子,又看著她在候診區坐下,這才焐著保溫杯,慢悠悠地走了。


    隨清等了很久才輪到她的號。


    在那之前,清營造和羅理那邊好幾個電話找她,候診區到處都是嗡嗡的人聲,她隻好到樓梯間去接聽,在窗台上開了電腦回複郵件。有好幾次,她都想走了算了。但腦中偏又出現那張機場的照片,以及那一句it''s fun. take care.


    這叫她想起來是用什麽理由說服了自己,以至於對大雷說出那些話,做出那樣一次徹底的斬斷。就算隻是懲罰,她也必須留下來。


    等到走進診室,她看到裏麵坐著個挺嚴肅的女醫生,一臉生人勿近的樣子。要是讓她自己選,肯定不會是這一款。但她還是坐下了,醫生問她看什麽,她就開始講,講這一年多以來所有的事,盡可能的簡略,卻又不可避免地散亂,語速也太快了。


    她不知道醫生能從這裏麵聽出些什麽來,哪怕是她自己都找不到其中的邏輯。take care,所有的詞句奔流而過,腦中隻剩下這兩個字,take care。


    第一次讀到那句話的時候,她還能品出其中嘲諷的意味。他表達的重點顯然是在“it''s fun.”上的,將他們時間曾經有過的那一段歸結於及時行樂。她覺得很好,這分明就是她求仁得仁的結果,卻不知為什麽又有些難過。但就在這樣一次又一次次重複之後,她越來越覺得他真正想說的其實是後麵那兩個詞。而且,也隻是它們本來的意思,照顧好自己,take care。


    醫生一直對著電腦打字,此時終於停下來看了她一眼,問:“有過結束生命的念頭嗎?”


    隨清本打算搖頭,但又很快想到q中心樓頂上的那一幕。


    “有。”她回答,如果當時不是有個人拉住了她。


    “什麽時候的事?”醫生又問。


    “大約四個月之前。”隨清回答。


    “後來呢?”


    “後來就感覺好起來了,但是……”失眠依舊,有幻覺出現。


    沒等她說完,診室的門被人從外麵推開,一個老爺爺顫巍巍地走進來,手上拿著不知是什麽項目的檢查報告單,紙上曲線逶迤。


    醫生讓老人坐下,又對她說:“你現在最好是住院。”


    “住院?”隨清怔住,她想過服藥,也想過嚐試心理谘詢,但沒考慮過住院,“我還有工作,沒辦法現在……”


    旁邊一個年紀輕一些的實習醫生正跟老人講話,老人麵孔灰黃,口中不斷重複著:“我不知道,我不記得了……”


    醫生安撫了老人幾句,再轉回來問她:“有親屬或者朋友陪你來嗎?”


    “沒有。”隨清搖頭。


    寫字台上的打印機開始工作,她的病曆還沒打完,診室的門又開了,下一個病人被家屬攙著送進來,是個二十出頭的女孩子,兩隻手腕上都裹著厚厚一層紗布,但還是擋不住下麵縱橫的血印子。


    隨清忽然就放棄了,跟這些人比起來,她的問題實在是微乎其微。她剛剛還在跟業主開會,記得施工圖紙上的各種細節,以及每一個項目節點的時間。下次吧,她又在想,或者幹脆就算了,從前不也都這麽過來了嗎?


    “怎麽樣?決定好了沒有?”醫生又問了一遍,但這一次抬頭隻看見一張空凳子,隨清已經走了,頭也不回地鑽進了走廊裏候診的人群中。


    走到心理科門口,又聽到有人在後麵叫她,她回頭,見是屈醫生從睡眠門診那邊追出來。


    “看完了?”老屈問,手裏還焐著那個保溫杯。


    “對,看完了。”隨清敷衍一聲,往電梯那邊去。


    老屈卻又跟上來,問:“哪個醫生給你看的?”


    “姓葉。”隨清回答,腦中閃過醫生的銘牌,再多也不記得了。


    “哦,”老屈點點頭,“什麽結論?”


    隨清看了老頭兒一眼,心想您問得這麽直接,真的符合醫生操守麽?


    但她還是答了:“沒什麽,說我挺好的,回去注意休息。”


    “沒開藥?”老屈又問。


    “沒有。”隨清搖頭。


    “你等等,診斷給我看一下……”老屈拉住她。


    隨清低頭,這才發現自己病曆本都沒拿。


    後來,老屈跟她玩笑,說自己二十多歲大學畢業出來就分配到此地,在住院部騎著自行車追過不少翻牆逃跑的病人,雖從來沒有發表過影響因子了得的論文,但經驗還是有的。


    那時的隨清已經能品出這裏麵的幽默——她也是其中之一,試圖從精衛中心逃出去,結果讓老屈抓住了。


    但在當時,她隻想走。不走又有什麽意義呢?她為這些付出了什麽?一切都是錯的,她的每一個決定,全都是錯的。


    手機就在這時候響起來,屏幕上顯示的是一個座機號碼,屈醫生看了看,拿過去替她接了,樂嗬嗬地跟對麵說了幾句話,而後掛斷了告訴她:“是葉醫生帶的研究生在找你,小姑娘都快急死了,要是找不著,她肯定得挨罵。”


    追出來的老屈,受罰的研究生,或者還有腦海深處輕輕的那一聲,take care,隨清終於還是跟著屈醫生走回診室去了。


    她在那裏看到了葉醫生對自己的診斷:雙相情感障礙二型伴精神症狀。


    雙相二型,這個名詞她在丁艾口中聽到過。究竟是什麽樣的機緣,才讓她與曾晨得上了同一種病?


    但現實中,她隻是開口求證:“不是精神分裂嗎?”


    “你覺得是精神分裂?”葉醫生倒是笑了,“我這裏一天至少看八十個號,每個病人最多五到十分鍾的時間。交流的確有限,但作為醫生,看的病人多了,自然成了熟練工,你應該信任醫生的判斷。”


    “我能知道您判斷的依據嗎?”隨清又問。事情跟她想象得太不一樣了,前後不到十分鍾的對話,醫生一直對著電腦屏幕打字,抬頭看過她兩眼,最多了。


    “這麽說吧,”葉醫生打開病曆,“我看過你之前的就醫記錄、測試得分和腦外科的檢查報告,跟你有過幾個來回的問答和幾次對視。從這些就能看出來你的社會功能良好,表達清晰,說話有因果,有邏輯,眼神也很正常。最好的一點是,你有自知力。”


    “自知力?”隨清問。自己居然還有這麽多優點,她自嘲地想,倒是真沒料到。


    “對,”葉醫生點頭,“你自述曾經有過幻視的經曆,這說明你分得清什麽是真實存在的,什麽是幻想出來的。而精神分裂症的患者大都做不到這一點,也幾乎沒有自己主動求醫的。”


    “但是我在網上查的……”隨清開口。


    葉醫生又笑,道:“搜索引擎也能看病的話,滿街都是絕症了。正常人在情緒變化,過分憂慮或者極度疲勞的情況下都可能會出現一過性片段化的幻覺。你有一年多的重度失眠,這種程度的長期疲勞造成幻視幻聽一點都不奇怪。”


    “還有那種不斷聯想,失控的狀態……”隨清補充。


    “那是思維奔逸,”葉醫生解釋,“也是雙相患者在躁狂期最常見的症狀之一。你能在躁狂期意識到自己的問題,主動來醫院看病也是很難得的。絕大多數的雙相病人這個時期自我感覺都會特別好,以為已經戰勝病魔,天下無敵了。但從另一方麵說,你開始意識到自己狀態不對,應該已經在轉相的通道上了。”


    “轉相?”隨清不明白。


    “就是從躁狂期進入抑鬱期,”葉醫生頓了頓,才又道,“你是屈老師的朋友,別怪我說話直接……”


    “不會,您盡管說。”隨清看著她,等著下文。別怪我太直接,以這種表達開頭,顯然是要說到最要緊的問題了。


    果然,葉醫生道:“雙相的自殺率大大高於單相抑鬱症,絕大多數雙相患者的自殺就是在抑鬱發作或者躁狂混合抑鬱的狀態下發生的。你恰好就在這個節點上,而且又是一個人來的,沒有家屬或者朋友陪伴。所以,我還是那句話,建議你立刻住院。一方麵可以方便我們的觀察病情,比如睡眠狀況,還有幻視的症狀。另一方麵,也可以有人二十四小時陪著你。”


    隨清聽著,忽然就明白了,q中心樓頂的那一場邂逅,便是抑鬱轉向躁狂的界限,她的這一次循環就是從那個時候開始的。那時,有人拉住了她。現在,那個人已遠在數千公裏之外了。


    “……躁狂期睡眠需求減少,身體上的疲憊已經積累到一定程度,再進入抑鬱期,從天堂到地獄,絕大部分患者恐怕連主動就醫的能力都沒有。”葉醫生還在繼續說話。


    “大概要住多久?”隨清打斷她問。


    葉醫生回答:“至少兩周,你先按兩周打算吧。”


    take care,腦中輕輕的一聲,take care。


    隨清點頭,答應了。


    第36章  擁抱


    當天夜裏,隨清住進了精衛中心的心境障礙病區。這是病房樓層指示上的官方名稱,但不管是病人還是醫院的護士、護工,都順嘴管那裏叫抑鬱症病區。


    隨清一個人在住院部樓下辦好了所有手續,去收費處預存了費用,又到醫院旁邊的超市裏買了些生活必需品。而後,她搭電梯上樓,在護士站換衣服,抽血,稱體重,戴腕帶。進病房之前,當值的床位醫生來問診,她就把在門診跟葉醫生說的情況又重複了一遍,過去的狀態,現在的狀態,以及所有可能的誘因。


    那時,正好又有一個新入院的病人進來。是個二十幾歲的女孩子,神情恍惚,臉色蒼白得像紙,瘦得不剩七十斤。護士讓做什麽,女孩子一點反應都沒有,每一個簡單的動作,都得由母親在耳朵旁邊重複幾遍才能完成。


    隨清聽見護士跟家屬說話,才知道女孩是重度抑鬱伴強迫症,暴食,再催吐,身體上才剛穩定下來,從綜合醫院轉過來的。她在旁邊看著,心裏想,像她這樣什麽都能自理就來住院的,大概也真是很少見了。


    離開護士站,隨清被安排到了一個兩人間。那個病房裏已經住著一個跟她差不多年紀的女人,長得挺漂亮,也挺愛漂亮,身上沒穿統一的藍白灰條紋病服,而是一套粉紫色維秘睡衣褲。女人也是雙相,正在躁狂期,而且還是最典型的那種,滔滔不絕地講話,可以講上一整天。


    隨清才住進去沒多會兒,隔壁床就已經差不多把所有的家庭情況都跟她說了——有個四歲的兒子,老公又帥又有錢,自己是全職太太,割腕進來的。


    隨清聽著,心裏又在想,把兩個處於躁狂期的雙相放在一個病房裏,醫生到底是怎麽考慮的?不怕她們打起來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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