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g南?”隨清意外,她本以為又是衝浪跳傘滑雪之類。


    “對,”魏晉點頭確認,而後加上一句,“他現在在g南。”


    隻這一句,隨清怔在那裏,像是什麽都明白了,又統統都是問號。


    周圍人多,不方便交談。兩人於是出了小禮堂,在校園裏找了一處自助餐廳坐下。


    “他是一直都在g南嗎?”隨清言歸正傳,還是覺得難以置信。


    魏晉點頭:“就我所知,是的。”


    “那他讀書的事情怎麽辦?”隨清又問,其實心裏還在想,項目已經進入施工階段,他在那裏能做什麽?自己為什麽一點都不知道?


    “他說做完g南的項目再考慮,這是他跟了兩年多的研究課題,也算是理由充分。他已經成年,爸媽完全尊重他的選擇。而且就算是我們小時侯,他們也一向是這種風格,從來不會over parenting。”魏晉解釋,說到此處頓了頓,才又繼續,“倒是我,總覺得有點不對,電話上講又好像太突兀了,所以才趁這個機會來找你談談。”


    “什麽地方不對?”隨清看著魏晉,已經想到了大雷在instagram上發的那些照片。


    果然,魏晉點開另一個社交軟件,翻到相冊,一張張找出來,放到隨清麵前。


    第一張,是她去年九月從a市飛回美國,登機之前在候機樓裏拍的。


    第二張,是回到美國之後,倒過時差,早晨醒來從公寓的窗口望出去的畫麵。


    第三張,學校開學,她去注冊。


    第四張,參加朋友辦在家中的一場的派對……


    隨清全部瀏覽了一遍,又回到最前麵,那兩張他對她說“take care”和“morning”的照片。是的,時至今日,她已經可以肯定,他就是說給她聽的。


    畫麵中,天依舊是藍的,太陽也才剛升起來,路口的街燈正變換顏色,馬路對麵的咖啡館擺出招牌,上麵還有給學生的特別折扣。她仍舊清楚地記得自己看到這些照片時的感覺,一種典型的年輕學生的生活,卻不知為什麽叫她覺得陌生。反倒是他分享的那些歌,和隨手記下的裏程,還讓她覺得有些熟悉。


    原來,她的感覺一點都沒錯,照片和生活都是別人的,根本與他無關。


    兩天之後,隨清結束美國之行,搭晚班飛機返回a市。那一程十多個小時,飛得漫長而辛苦,她卻恍然不覺,一路上無論是清醒還是夢中,都在想著過往的每一件事。那一場q中心樓頂的邂逅,名士公寓裏的分分秒秒,以及他們在g南走過的每一步,還有魏晉對她說的那一句,解鈴還需係鈴人。


    飛機落地是早上五點鍾,似乎莫名丟失了一整日,隨清回到事務所,又是千頭萬緒的事情全都等著她做主。她於是撇開雜念埋頭苦幹,下班之前已把手頭上所有緊急事務處理完畢。究竟在趕什麽,她自己也不確定。


    直到助理進來問她第二日的安排,她想了想,回答:“我要去趟g南,你幫我試試訂今晚的機票。”


    “今晚?”助理有些為難,“a市飛g市航班倒是多,再轉g南機場一天才兩個航班,時間這麽緊,可能買不到了。”


    隨清卻答:“艙位無所謂,如果還是沒有,就隻買飛g市的票,我到了那裏再開車過去。”


    最後的行程的確就是這樣,隨清搭了當晚八點的航班去g市,又在機場租了輛車,獨自一路開到g南,到達時已是次日淩晨。


    她還是在那家賓館投宿,進了房間,才覺得渾身散了架一般的疲憊,一照鏡子便看見一雙布滿紅絲的眼睛,而接下去又該做什麽?她根本不知道。


    於是,她決定先睡覺再說。


    再醒來,隻見床頭的時鍾顯示三點五十分。隨清以為自己又失眠了,可等到爬起來撥開窗簾,卻發現外麵天光大亮,晃得她睜不開眼睛,再細看時鍾才知自己差不多睡了一整天,此時已經是下午了。


    又是被莫名浪費的一整天,隨清喪氣地想,而接下去該做什麽?她仍舊不知道。


    她於是決定,先吃飯。


    賓館對過便有一家小飯店,她換了身衣服,下樓前往。午飯時間已過,晚飯還沒到,店裏冷鍋冷灶,等了很久才吃上一碗麵片。不過睡足吃飽了,腦子也活過來,她看著門口走進來的吃飯的兩個農民工,腳上滿是泥濘,身上鬆鬆垮垮灰蒙蒙的製服背心上隱約還看得出g市建工公司的字樣。一瞬間,隨清已然想到了下一步要去哪裏。想通了之後,甚至覺得有些奇怪,一加一等於二那麽簡單的問題,她怎麽會一直都沒想到呢?


    出了飯店,她即刻開車往景區裏去。車駛到山角下,上山的徒步道並未封閉,她穿的鞋不適合爬山,但還是往上爬了,不管不顧地。好像也沒過多久,遠遠地已經能看到觀景平台的施工現場。因為項目開始前就引發過一場不小的環保爭議,正式動工之後的每一步都格外謹慎,工地周圍用了迷彩色防雨布遮擋,揚塵,垃圾,衛生設施都做得很規範。


    這樣的工地當然是封閉式管理。隨清突然到訪,門口的人不讓她進去。她站在那裏一個個電話打過來,從項目組找到建工公司,再從建工公司找到下麵的施工隊,最後才聯係上當值的施工班長。


    那班長接了上鋒的電話匆匆趕到,還以為是領導突擊檢查,起初誠惶誠恐,看到隨清一個女人單身前來卻又有些意外。而且這女人的要求也挺奇怪,說是主創建築師,還沒看過工地,也不問施工進度,直接到臨時房裏的辦公室,跟出納要了員工花名冊來看。


    此地的人員管理也算可以,姓名,性別,身份證號,每個人進場退場都有簽到,以此計算考勤時間。隨清手指著名單一路看下來,卻始終沒發現那三個大大笨笨的漢字,魏大雷。


    “就這些?”她問班長。


    “就這些了,”班長點頭,“我們用的都是g市建工公司的正式工人,不像其他小工地都是隨便招的臨時工。”


    隨清聽著他說,又好像什麽都沒聽到,仍舊看著那張表。表格的最後一列注明了工種,有架子工,鋼筋工,混凝土工,砌築工等等等等。


    “木工呢?”她忽然問,雖然工程才剛進行到初期,但這個階段做混凝土模板和支架也是需要木工的,特別是那種對混凝土攪拌很有興趣的木工。


    “木工……”班長一時語塞,趕緊解釋,“木工有點不一樣,按慣例都是招的木工小組,等於也是分包出去的,這個隨便哪個工地上都一樣哈……”


    “有沒有一個叫魏大雷的?”她打斷他問道。


    班長一時被問住了,趕緊叫人去找來木工組長。


    同樣的問題,隨清又問了一遍:“你們木工組裏有沒有一個叫魏大雷的?”


    “大雷?”那組長倒是笑哈哈地回答,“我們都這麽叫,我還當他姓雷呢……”


    等到下山回到鎮上,已經是傍晚了。


    組長告訴隨清,大雷在一家民宿長租了一個房間,受傷之後有一周的假,應該都是住在在那裏。民宿沒有門牌,也沒有店招,隻有老板娘的名字,叫永娟。隨清開著車找了一路,每到一處看著有點像,就得下車去問一問。最後總算讓她找著了,上樓一看卻是房門緊閉。她找到老板娘打聽,永娟將信將疑看著她,隻說大雷出去了,讓她在樓下臨街的客堂間裏等。


    隨清等了一會兒,外麵天色漸暗,卻不見人回來。房子不小,不止一處出入,她生怕錯過,索性到樓上門口席地坐著。稍稍靜了靜,她回想過去的一夜又一天,自己一連串魯莽的舉動,被一陣陣的衝動趕著往前走,好像隻要碰上這個人,就總是類似的套路。她暗自下了決心,好好談,把事情徹底解決,這一次一定就是最後一次了。


    不知等了多久,木頭樓梯上響起腳步聲,越來越近。隨清抬頭,才剛要站起來,那人也已經到跟前了。走廊裏很暗,他往地下看了一眼,先是怔了怔,而後又笑了,口中輕輕的一聲:“oh shit...”


    第47章 民工


    隨清才要開口說話,老板娘永娟也上來了,兩隻手抱著一床棉被,像是在收拾房間的樣子,其實多半就是趕著來看熱鬧的,從他們身邊擠過去的時候,嘴裏還嘟噥了一句:“姑娘等你半天了。”


    大雷聽見這話,眉間動了動。隨清低下頭,沒敢細看那究竟算是什麽表情。她本以為什麽都想好了,但這頭開得不好,氣氛有些尷尬,氣場都沒了,一時間竟不知如何繼續。


    最後還是大雷先開口問:“吃飯了嗎?”


    “沒。”她回答,倒是鬆了口氣,心想留出些空檔來總還能把思路捋一捋。


    永娟這裏管飯,兩人於是下樓,坐在臨街的客堂等著吃。除了他們倆,還有幾個客人,正打著牌,都在等飯。至於菜,也沒得點。老板娘做什麽,就是什麽。隨清覺得挺好,隻是打著腹稿,想著先問哪一樣。


    偏對麵這人也是自投羅網,桌邊的窗開著,夜裏風大,他拉起t恤領子,擋著風點了一支煙,動作一氣嗬成,溜得不行。


    隨清看得來氣,立時從他唇間揪過那支煙來撚滅了。


    大雷看著她愣了愣,倒是沒生氣,反而溫聲解釋:“總在工地上,大家都這樣。”


    “嗯,是糙了不少。”她端詳著他揶揄,“還學什麽了?”


    “你要不要檢查?”他笑,往後麵椅子背上一靠,一副任她上下其手的樣子。


    她又覺得自己臉紅起來,如以往許多一樣,幸虧有夜色的遮掩,頭上一盞燈蒙了個泛黃的燈罩,屋子裏光線昏暗,才能做到毫不在乎,仍舊坦然地看著他。


    大半年不見,此人頭發理到最短,臉上帶著胡茬,眉目間似乎也添了些風霜之色。隻是看起來怎麽反倒愈加妖孽了?她實在不懂。


    “說吧,” 他也看著她,“找我什麽事?”


    隨清一時無語。她的來意太過明顯,本以為他一看見她,便會自動解釋自己為什麽還在g南?為什麽沒回去讀書?又為什麽發那些照片騙她?卻不料此人根本沒有一丁點兒愧疚的意思,甚至還要反過來問她。


    見她不說話,大雷又道:“或者,我自己猜?”


    鬼知道他會猜出些什麽來,隨清隻得搶在前麵,直截了當地問他:“你為什麽還在這裏?”


    “我想在我喜歡的地方,蓋我喜歡的房子,早就跟你說過了。”他回答,十分坦然。


    “但是你答應過我回去讀書的。”隨清不可能就這麽作罷。


    “有嗎?”他反問,而後看著她,“你再好好想想。”


    她語塞,仔細想了想,似乎真的沒有,他隻說過不要她管他的事。但轉念卻是心頭火起,她又再發難:“那ins上那些照片呢?”


    他怔了怔,還是反問:“那不都是你想看的嗎?”


    隨清聽他話說得幹脆,聲音卻是低下去,在喉間磨著,心中不禁隱痛,卻又更加怒其不爭,一句話差一點脫口而出:我犧牲性生活可不是為了讓你來這裏當民工的!


    所幸,她開口之前先在腦中滾了一遍,最終說出來的話總算正常了一點:“你不是從小就想成為建築師麽,在這裏做這些值得嗎?”


    “怎麽不值得?”他卻笑了,反過來問她,“earth work的基本要點和施工工藝,包括排水、擋牆、斜撐,都是美國注冊建築師考試的必考點好不好?你們考一注是不是也差不多啊?”


    隨清語塞,覺得自己快瘋了。


    要是換了旁人說自己瘋,大約還隻是一種比喻手法,但她不一樣。有那麽一瞬,她真懷疑又要犯病了,而後便想起來晚上的藥還沒吃。幾個月下來,吃藥這回事已經像是形成了生物鍾,才剛這麽一想,手機叮的響了一聲,也是吃藥的提醒。


    她起身朝後麵望了一眼,想要找老板娘。大雷卻以為她要走,也跟著站起來,伸手拉住她問:“你去哪兒?”


    “洗手間。”她回答。


    “用我房間裏的吧,幹淨一點。”他給她鑰匙。


    隨清接了,一個人上樓,開了門進去。窗外有霓虹燈光照進來,她沒開燈,借著那點微亮看著眼前的屋子。麵積不大,隻一張床,一張矮幾,都是極其簡單的原木家具,窗簾和床罩也是老板娘的風格,粉色底子上紫紅色的大花。收拾得倒是很幹淨,但換句話說,也看不出任何他的痕跡。幽暗中,她倒了杯水,吃了藥,卻又想起他方才的那一問——你去哪兒?還有他拉住她的那隻手。不知為什麽,她有些難過。


    等她下樓,客堂裏已經開飯了。


    老板娘永娟大約也覺得他們兩人之間氣氛古怪,趁著端菜的機會過來問了大雷一句:“這你誰?”


    大雷卻不答,笑看著隨清道:“你說吧,我怕我說錯。”


    隨清無奈,也不跟他計較,隻對老板娘說:“我是他同事。”


    “也是山上工地裏的?”老板娘有些懷疑。


    這一次,隨清還沒開口,大雷倒是已經替她答了:“山上那個房子就是她設計的,她是主創建築師。”


    老板娘“哦”了一聲,又上下打量了一遍隨清,像是發現自己錯誤估計了他們之間的關係,臨走才對大雷說:“你平常也有不在這兒吃的時候,今天多一個,就不算錢了。”


    大雷對老板娘感激一笑,道了聲謝。


    隨清有些無語,等老板娘走開,才又問:“今天怎麽不去工地啊?”


    不想此人渾然不覺得她是在揶揄,答:“病假呀。”


    “怎麽受的傷?”她又問,


    “有人取料不當心,一根鋼筋滾下來,我躲的時候滑了一下。”他回答。


    隨清低頭看了看他的腿,露出的創口麵積不小,但隻是皮外傷,而且已經結痂,想來不會有什麽大礙。他見她這樣,索性將一條長腿伸到她這邊來。


    雖然已是初夏,但天黑了還是有些清冷,他仍舊短袖短褲。隨清感覺到他的體溫,下意識收起自己的腿躲了躲,他看著她的動作發笑。她心裏不爽,卻也不想與他起什麽爭執。再想起那張大毛腿的照片,隻覺小題大做,似乎就是成心發給她看的,隱隱有些撒嬌的味道。


    他多半以為她就是因為這個才來的,她猜想。


    一頓飯吃得還算太平,她問他這幾個月都在哪裏,做了些什麽。他一一回答,與她想的差不多,登山基地開工前,他又去了白塔寺川,還是跟著當地的老掌尺,輾轉在幾個工地上做事。等到基地開工之後,才回到這裏,進了總包下麵的木工小組。


    她不禁想起ins上的那些裏程數,路都是他走過的,所以叫她覺得熟悉。還有那些歌,他聽的時候,她也在聽。


    “那你的簽證怎麽辦?”她又問,粗粗算了算,他原本的工作簽證應該已經到期了。若要續簽,便要有新的雇主,而雇傭一個外國人程序頗為麻煩,她倒是好奇,誰會為了一個民工費這手腳。


    他倒頗有些得意,答道:“有手藝就可以,在這一帶做這一行的尼泊爾師傅也不少。”


    她看著他又覺無語,那句瘋話又浮上來,原來她犧牲了自己的性生活,就是為了讓他來這裏當民工的。想要說出來,卻見老板娘永娟還在廚房門口關注著他倆,目光裏頗有些護犢的意思。她隻得忍了,心想趕緊吃完,找個清淨的地方再說話。


    待一頓飯吃完,兩人出了民宿,身後傳來老板娘冷冷的關照:“看著點時間,十二點鎖大門。”


    隨清聽著有些尷尬,卻見大雷一個人靜靜笑著,走進夜色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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