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繼續正常生活,不要有太大的改變。”是梁博士在說話。


    “什麽改變算太大呢?”他輕輕笑了。


    “搬家,換工作,戀愛,諸如此類。”梁博士回答。


    他又笑,反問:“那我都占全了,怎麽辦?”


    “你感覺有什麽不好嗎?”


    “正好相反,我覺得很好,太好了。”


    “那有什麽問題呢?”


    “我害怕。”


    “怕什麽?”


    “我怕,這隻是症狀。”


    ……


    她看過這一個文檔標注的日期,那是在他們認識之後不久。


    最初,他們兩人隻是互通了幾封郵件,但每一封信都寫得很長,提到的事也越來越多,越來越不著邊際。


    後來,他們開始在網上聊天。他對她說正在考慮留下來,在a市開自己的事務所。她記得當時那一陣直抵內心的衝動,你應該這麽做,她對他說。


    又過了幾天,他就帶她去看了那家舊印刷廠。那可以算是他們第一次真正的見麵,但當她看到他的時候,卻覺得認識他很久很久了,就好像她看著那座黑洞洞的舊廠房,已經能夠預想到這個地方後來的樣子,以及他會在這裏做出多少不平凡的設計。


    但是當時的她不好意思表現得太主動,更不敢把這些話說出來,無論是對他的感覺,還是對那座舊工廠。她隻是一個四年製建築專業出來的工學士,就連考一注都要比人家建築學學士多等兩年。她覺得自己根本沒資格做他的soulmate。


    她隻是看著他打開那道幾乎鏽死的鐵門,跟在他身後,穿過荒草淒淒的小徑。她隻是對他說,這裏棒極了,而後又重複了一遍,你應該這麽做。


    那一刻,那種直抵內心的衝動又出現在她身體裏麵。不久,就有了blu。


    日期標注到了一年之後。


    ……


    “你沒有告訴她嗎?”梁之瀛問。


    他搖頭。


    “是怕她接受不了?”


    他還是搖頭,許久才說:“一開始覺得不會長久,覺得沒必要讓她麵對那些。就像對待工作,我隻想趁著還來得及的時候多做一點,再多做一點。後來有一天,她來我家,我突然想起來藥盒還放在廚房的桌子上。那時,我想,要是她看見了問起來,就如實告訴她……”


    他在那裏停了許久,最後還是梁之瀛開口問:“後來呢?”


    “我把她叫到另一個房間,讓她看一個效果圖,自己去廚房把藥收拾起來了。”


    “當時是怎麽想的?”


    “好像什麽也沒想,過後再回憶,其實就是自私,是我自己想作為一個正常人和她在一起。”


    “你應該告訴她。”


    “我知道,給我一點時間。”


    “否則這會變成你身上新的壓力。”


    “我知道,給我一點時間。”


    ……


    整整一周,隨清每天夜裏都會讀那些記錄,看完一段就關掉電腦,照舊夜跑,吃藥,就寢。


    她不急,每天隻看一點,一邊看,一邊回憶。越來越多的事被串起來,哪怕隻是極其瑣碎平常的小事,卻讓她有一種“原來是這樣”的感覺。甚至看到他明明白白的隱瞞,她也發現自己一點都不怪他。他說的種種,她都可以理解。她也害怕過,怕所有的心動和欲望都隻是症狀,也糾結過要不要說出來。其實,說與不說,都隻在一念之間,而結果卻會走向截然不同的兩極。


    她甚至有一點原諒了自己,還有一絲諷刺之感,曾經以為沒有資格做他的soulmate,而有一天,竟然站在和他一樣的困境前麵。唯一不同的是,她有他的前車之鑒,所以她的問題才能得以解決。這是她的幸運。


    那個周末,精衛中心的雙相病友群組織了一場健身跑,全程都是蔡瑩一個人搞起來的,隨清也被拉去捧場。


    出發是在傍晚,隨清起初一直和蔡瑩跑在一起。


    蔡瑩的話還是很多,說自己準備創業了。她原本就是做市場的,手頭有一些資源,打算開個小工作室,專門幫人家做會展。隻是家裏人都不同意,覺得她準又是犯病了。


    隨清聽著,忽然想起曾晨的那句話來——是我想作為一個正常人和她在一起。


    他說那隻是自私,其實不是的。這個看似錯誤的決定,也給過她很多美好的時刻。就算當時的他坦白了病情,她一樣會為他傾倒,但對很多事的看法都會不一樣,比如他突然而起的念頭,他交談時的妙語連珠,以及他望向她的目光。她也許會覺得,那些也都隻是症狀。他隻是不希望她那樣想,僅此而已。


    而且,正如蔡瑩所說,那些忽然而來的衝動,說不完的話,望向彼此的目光,所有人戀愛的時候都是如此,誰又能分得清究竟是不是症狀呢?


    他說那是自私,其實不是的,她愈加肯定。


    那天健身跑的線路,剛好穿過舊城的港區。隨清跑到一半,就開了小差,撇開蔡瑩,一個人在那些弄堂裏走著。那些房子有些建於清末,由洋行設計造起來,出租給湧入租界躲避拳民的平民。也有一些是後來二十年代與四十年代增建的,違章搭建的部分也很多,漸漸地已經看不出任何人為規劃的意圖,更像是彭羅斯筆下不可能的建築,迷宮一般,叫人尋不出一個頭緒。


    直到別人都已經跑完了全程,隨清還在那裏蕩。蔡瑩以為她中途出了什麽事,打電話過來問,她才想起正題,趕到終點去合影。


    一張照片剛剛撳下去,警察就來了。他們一幫人身上都穿著統一燙印的白t恤,上麵的圖案是古希臘戲劇裏的笑臉與哭臉麵具,有統一的著裝,人數也夠得上是集會了,蔡瑩卻忘了去派出所做備案。結果就是被警察教育了一頓,活動草草收場。


    蔡瑩事後反省:“集會要提前備案,這事我從前工作的時候熟得不能再熟了,現在居然連這個都不記得,還打算開什麽工作室,大概真是犯病了。”


    隨清卻隻是問她:“你幾年沒上班了?”


    “快五年了……”蔡瑩回答,話說出口就已經明白了這一問的意思。


    “也別什麽都拿犯病當理由吧。”隨清笑道,上車開走了。


    往名士公寓去的一路上,她一直在想,他們中的每一個其實都有些相似的地方,相似的童年,相似的想法,相似的困境。隻是事情發生別人身上的時候,自己反而可以看得更清楚。勸別人的話,其實也可以拿來勸自己。


    回到家中,她身上還是快幹衣緊身褲,浸了汗水,有些難受。她開了門一路脫著進去淋浴,等到快洗完了,才隱約聽到外麵門鈴在響。她關掉水龍頭,卻又沒聲音了。


    她從淋浴房裏出來,擦幹身體,套了一件當睡衣穿的長t恤,一步一步走到門口去。


    不管是不是錯覺,她的手擱在門把手上,終於還是按了下去。


    門開了,她看到魏大雷站在外麵,背靠著走廊上的牆壁,像是已經等了一陣。她費了一會兒功夫才確定眼前是真人,不是幻覺。


    “你怎麽來了?”她開口,聲音聽起來不像是自己。


    他看著她,走過來,答:“我有事問你。”


    那一刻,隨清隻覺這場景異常熟悉,自己身上就一件白t,裏麵真空,光著兩條腿,連鞋都沒穿。所幸樓道裏燈光昏暗,替她遮掩了一些細節。


    “你到樓下辦公室裏等我吧,我馬上下去。”她轉身,想拿鑰匙給他。


    但他伸手拉住了她:“下麵還有人在加班,我要跟你說的話,不方便在那裏講。”


    “有什麽不方便的?”她反問,很自然地抽出手來,背過身在玄關的小盤子裏找那把鑰匙,卻不知為什麽怎麽都找不著。


    他走近一步,替她揀出那把尋而不得的鑰匙,然後又遞過來一樣東西:“我想問的是這個,在那兒說不合適吧。”


    她接了鑰匙,低頭看見他手裏是一板吃了一半的白色片劑。她當然認得這是什麽,也知道那背麵印著藥名,奧氮平。她從g南回來那一夜,在車上找不到的藥,本以為是留在賓館了,其實是在他那裏。


    “這是你的吧?”他又問,聲音很輕很輕。


    “不是,”她否認,“你搞錯了。”


    但他卻說:“我已經找吳惟問過,她都告訴我了。”


    隨清怔了怔,心裏氣得要死,吳惟竟然就這樣出賣了她,但還是背著身盡量輕鬆地問:“她都跟你說了什麽?”


    魏大雷卻沒有給她躲閃的餘地,他抓住她的手臂將她反過來,看著她回答:“那些原本應該由你告訴我的事。”


    隻一瞬,她便在他眼中看到太多的情緒,那是她從來就不習慣於麵對的東西。她避開他目光,隻想把他推出去,隻想關上門。


    他不走,跟她比力氣,還能空出一之手,在身後把門帶上。她更是怒了,簡直要跟他打起來,可才幾個來回就被他抵在玄關的牆上。


    “有病了不起啊?”他看著她道,身體貼著身體,呼吸噴在她臉上。


    她驚了,惡狠狠看著他,心想這又是什麽鬼話?!


    “你知道為什麽魏晉會去找你嗎?”但這一次,他卻沒有絲毫的退縮,一字一句地說下去,“因為我也有病,reactive attachment disorder,你要是不信,可以給你看,心理醫生的診斷,白紙黑字。”


    第50章 想太多


    這算什麽毛病?隨清起初還真愣了一愣,但看魏大雷的樣子又覺得多半隻是玩笑。而且,他說過的,不要她管他的事。


    她於是開口,隻說自己,還是從前的那幾句:“當時說了許多不該說的話,請你原諒……”


    魏大雷卻搖頭,看著她反問:“要是我不想原諒你呢?”


    這又是不曾料到的套路,隨清一時語塞,轉而道:“那就算了,你的事不要我管,我的事你也別想太多了。”


    “我想什麽了?”他還是那樣看著她,還是那樣反問,“你倒是說說看,我想什麽了?”


    是啊,他想什麽了?隨清忽然發現自己無法回答這個問題。她本以為,他要是知道了她的病,就會放棄自己的計劃陪著她。但事實卻不一樣,即使他不知道,也還是留在了g南。現在知道了,卻跑來她這裏質問,有病了不起啊?


    也許他是對的,她的確把他當成一個沒有自由意誌的npc,設想好了他的反應,替他做了所有的決定。其實,一切的演繹都隻是她的心理活動而已,到頭來她什麽都沒能算對。


    “倒是你,”他仍舊貼著她,眼簾卻垂下去,目光落到她唇上,“別想太多了……”


    聲音輕而又輕,他與她隻有分毫的距離,兩人氣息相交。她知道他是存心的,不讓她走,卻又不動手碰她,但卻還是忍不住沉浸其中。她看到他的嘴唇,下頜的曲線,喉結與t恤領口露出來的那一點鎖骨,聞到他身上的味道,既是年輕的,幹淨的,又蘊含著力量和欲望。時隔數月,竟然還是讓她覺得那麽的熟悉,以至於腦中一霎出現曾經耳鬢廝磨的一幕幕,甚至還有一句混話——越是體力勞動就越是想要。才剛跑過十二公裏的她,覺得自己又要犯病了。


    周圍一瞬寂靜,她隻聽得到自己轟然的心跳,什麽念頭都沒了,隻是一心一意地走完了最後剩下的那幾毫米。


    是她先吻了他。她投了降,是對他,也是對她自己。


    而他,做了接下去的一切。她沒有拒絕,反倒像是窒息的潛泳者遊向世上僅存的氧氣,那樣迫切地回應著他的每一個動作。那一刻,她又想起他們之間最初的那一場羅生門,似乎也是這樣。原以為分不清是誰先動的手,其實就是她。


    事後,他們躺在床上。他從她身上抬起頭,撥開她汗濕的額發,帶著些笑看著她。


    隨清想問,你接下去打算怎麽辦?但終於還是沒有問出口。別想太多,你不管我,我也不管你——這是他們之間最新的協議。


    於是,她隻是問:“你餓不餓?”


    冰箱裏什麽都有,他們炒了蛋,煎了雞胸,拌了一盆蔬菜沙拉,麵對麵坐在餐桌邊吃了個幹淨。他一邊吃一邊告訴她g南工地上的進度,又開了她的電腦,看她改到第四稿的港區改造方案。


    做愛,吃飯,談工作,時間似乎又回到了一年前。她真想念那些日子,但最後還是扣上電腦,對他說:“你是不是該走了?”


    “你讓我上哪兒去?”他笑,一攤手一副一無所有的樣子,“要麽把樓下的鑰匙給我,我下去睡。”


    她看著他,無可奈何,記起g南項目投標之前,有幾天夜裏他就是拖了條睡袋睡在那裏。她一早去上班,就能看到他從那張放模型的桌子底下鑽出來,睡眼惺忪,頭發亂蓬蓬的。她也想念那些日子,甚至分不清究竟哪一種更好,是從未開始,還是既成事實?終於,她還是讓他留下了。


    那天夜裏,她又醒了,伸手按亮床頭的時鍾,看到上麵的數字顯示三點四十。再合上眼,卻了無睡意,她歎了口氣,摸到手機,打開,點到搜索引擎。


    reactive attachment disorder,她發現自己還清楚地記得他說的那個病。輸入搜了一遍,出來的中文譯名是反應性依戀障礙,但都無一例外地加上了一個前綴——兒童。


    什麽鬼?怎麽不說尷尬癌,拖延症?她想罵人,但最後隻是罵自己蠢,當時看他那副樣子就應該猜到肯定是編出來糊弄她的。


    也許是因為這些微的光亮,身後的人似有所感,伸手抱住她,挪啊挪地靠過來。已是六月末的天氣,通往陽台的落地窗開著,窗簾靜垂,空氣濕暖,沒有風。兩個人貼在一起有些膩,她往床邊躲了躲,他卻不放手,又把她撈回去,圈在懷中,嘴唇貼在她耳邊喃喃,像是有話要跟她說,卻又睡得醒不過來,囈語似的。


    這夢話大約也是用英文說的,她聽不懂說的是什麽,隻覺得一襲薄被之下有一雙手把她渾身都摸了一遍。幾個月未見,這雙手的觸感更糙了一些,落在肌膚與黏膜之上,留下太過深刻的印象。她又想起方才兩人做的事,身體熱了,不掙了。這一次,他的動作更細膩,更溫柔,卻又僅限於撫摸,好像隻為確定她還在身邊,身邊真的就是她。想到這些,她心也熱了,翻身對著他,嘴上卻還是輕輕問了一句:“不是說不原諒嗎?”他像是沒聽到,或者沒聽懂,反倒在她額上吻了一下。那隻是一個淺淺的吻,吻完了也不走。卻叫她覺得心滿意足,雙臂環到他背後抱住了他。他這才安靜下來,呼吸的頻率漸漸緩和。


    不知過了多久,她竟也跟著他睡過去。半夢半醒之間,她又覺得自己準是犯病了,明天一定要去精衛中心找葉醫生,換藥或者調整劑量,隨便怎麽樣。可轉念卻又想起前一天傍晚跟蔡瑩說的那句話——別什麽事都怪在犯病上。或者,還有曾晨與梁博士之間的對話。她忽然就承認了,偷偷地,不管不顧地,她就是想要他,就是自私地想和他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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