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後幾個星期,拉臘和凱勒飛赴亞特蘭大去察看了幾塊地皮,兩處在安斯萊帕克,一處在鄧塢地。


    “殺殺鄧塢地那一處的地價。”拉臘說,“我們可以在那裏蓋幾幢公寓大樓。”


    從亞特蘭大,他們直飛新奧爾良,在新奧爾良逗留了3天,兩天考察中央商業區,一天察看龐恰特雷恩湖畔。拉臘發現有兩處地段她很喜歡。


    回紐約後的第二天,凱勒走進拉臘辦公室。“亞特蘭大項目,我們運氣不好。”


    “這話是什麽意思?”


    “有人搶先了我們一步。”


    拉臘看著他,驚訝地說:“那怎麽可能?那些地皮甚至還沒上市呢。”


    “我知道。想必是走露了風聲。”


    拉臘聳聳肩。“想必人是沒法戰勝所有對手的。”


    那天下午,凱勒帶來了更多壞消息。“龐恰特雷恩湖那筆生意泡湯了。”


    隨後的那個星期,他們又飛赴西雅圖,察看了梅瑟島和克克倫德。拉臘看中了一塊地。回到紐約時,她對凱勒說:“我們買下來吧,那地方應該能賺大錢的。”


    “好的。”


    第二天見麵時,拉臘問:“克克倫德你投標了嗎?”


    凱勒搖搖頭。“有人搶先買走了。”


    拉臘想了想。“哦,霍華德,查查看,是誰老是在搶我們的生意。”


    24小時不到霍華德就有了結果。“史蒂夫·默奇森。”


    “所有的生意都是他搶走的?”


    “是的。”


    “這麽說,我公司有人泄了密。”


    “看來是這樣。”


    拉臘悶悶不樂。第二天一早,她雇了名偵探,想查清誰是告密者,結果一無所獲。


    “就我們所知,你所有的雇員都很清白,卡梅倫小姐。所有辦公室都沒有‘臭蟲’1,你的電話也沒被竊聽過。”


    『1指竊聽器。』


    他們陷入了困境。


    也許僅僅是巧合!拉臘心想。但她無法相信。


    ※※※


    昆士區68層住宅大廈完工了一半,拉臘請銀行家們來檢查了工程的進展。樓層越高,每單元售價就越高。拉臘的68層其實隻有57層,這裏耍了個手腕,是她從保羅·馬丁那兒學來的。


    “人人都這麽幹。”保羅笑著說。“你隻要改動一下樓層號碼。”


    “怎麽個改法?”


    “很簡單。第一排電梯從底樓到24樓,第二排從35層到68層。人們一向都是這麽做的。”


    由於工會做了手腳,工地上有五六名冒名領薪水的人。其實這些人根本不存在,什麽安全施工指揮啦,建築協調員啦,材料總管啦等等,都有晌當當的頭銜兒。起初,拉臘也懷疑過這些是不是真的。


    “別擔心。”保羅對她說,“這些都是屬於經營成本。”


    霍華德·凱勒一直住在華盛頓廣場一間狹小的公寓房裏。一天晚上,拉臘上門來看他。她掃了這房間一眼,說:“這簡直是耗子洞,你得搬出去。”在拉臘再三勸說下,霍華德搬進了遠離鬧市區的一套公寓裏。


    一天夜裏,拉臘和凱勒加班到了深夜,事情總算幹完了。這時,拉臘說:“你顯得很累,幹嗎不回家睡一會,霍華德?”


    “好主意。”凱勒打著嗬欠說。“早上見。”


    “多睡一會兒。”拉臘對他說。


    ※※※


    凱勒上了車。他往家開著,心裏想著他們剛剛做成的一筆生意,對拉臘的辦事能力讚賞不已。和她在一起工作真令人興奮,興奮而又沮喪。不過,在他心底深處,他總是期望能出現奇跡。我以前真是瞎了眼,沒早看出這點,霍華德親愛的。我對保羅·馬丁也好,菲利普·阿德勒也好都不感興趣。我一直愛著的是你。


    又想吃天鵝肉啦。


    凱勒回到了公寓,摸出鑰匙往門鎖裏插,可怎麽也開不開。他疑疑惑惑的,再試了試,門突然從裏麵打開了。一個陌生男人站在他麵前。“你想你是在幹什麽好事?”那人問。


    凱勒看著他,摸不著頭腦。“我住在這裏呀。”


    “見你的鬼。”


    “可是我……”他陡然意識到了。“對……對不起。”他紅著臉、結結巴巴地說。“我過去住在這,我……”


    門砰的一聲迎麵關上了。凱勒站在那兒,十分狼狽。我怎麽會連搬家了也忘了?我忙得太累了。


    ※※※


    拉臘正在開會,突然她的私人電話響了起來。“你最近挺忙啊,寶貝,我很想你。”


    “我跑了不少地方,保羅。”她實在說不出口她想他。


    “今天中午一塊吃飯吧。”


    拉臘想想他為她所做的一切。


    “我很樂意。”她說。她最不想做的事就是傷害他。


    ※※※


    他們在周先生1中餐館共進午餐。


    『1京劇大師周信芳之子在美創辦的中餐館,在英美許多城市有分店。』


    “你越來越了不起,”保羅說,“不論做什麽,樣樣都幹得很出色,就像你人一樣。雷諾飯店進展如何?”


    “順利極了!”拉臘激動地說,接著花了一刻鍾描述工程的進展情況。“兩個月後我們就可以開業了。”


    店堂另一頭一男一女正起身離開。男的背對著拉臘,但看上去很熟悉。他轉過身時,拉臘瞥見了他的麵孔。史蒂夫·默奇森!和他一起的那女人看上去也很熟。她彎下身拿小拎包,拉臘一看,心一愣。是格特魯德·米克斯,我的秘書!“好哇。”拉臘輕聲道。


    “有什麽不舒服嗎?”保羅問。


    “不。一切都很好。”


    拉臘繼續說飯店的事。


    午飯後,拉臘回到辦公室,派人找來了凱勒。


    “還記得我們幾個月前看過的鳳凰城那片地產嗎?”


    “嗯。我們回掉了,你說過那是塊廢地。”


    “我改變主意了。”她按下傳呼器。“格特魯德,請來一下,好嗎?”


    “是,卡梅倫小姐。”


    格特魯德·米克斯來到拉臘辦公室。


    “我想口授一份通知書,”拉臘說。“給鳳凰城的巴倫兄弟公司。”


    格特魯德開始記錄。


    “先生:我重新考慮了斯科茨代爾地產,決定立即著手辦理購置手續。我認為它將來會成為我最有價值的地產。”凱勒審視著她。“幾天後我將同你們聯係有關價格事宜。順致問候。打好後我再簽名。”


    “是,卡梅倫小姐。就這些嗎?”


    “就這些。”


    凱勒看著格特魯德離開屋子。他轉身對拉臘說:“拉臘,你在幹什麽?我們分析過,那塊地基一文不值!你要是……”


    “別激動。我們不會做這筆生意的。”


    “那你為什麽……”


    “要是我猜得不錯的話,史蒂夫·默奇森會做的。今天,我看見格特魯德和他一起吃午飯。”


    凱勒打量著拉臘。“我沒法相信。”


    “我想讓你等兩天給巴倫打個電話,問問那塊地的事。”


    兩天後,凱勒笑嘻嘻地走進拉臘辦公室。“你說對了,”他說。“默奇森中了計,連鉤帶線和墜子一古腦兒全吞下了。這下,他成了那塊50英畝廢地得意洋洋的所有者啦。”


    ※※※


    拉臘召來了格特魯德·米克斯。


    “您找我,卡梅倫小姐?”


    “你被解雇了。”拉臘說。


    格特魯德驚訝地看著拉臘。“解雇了?為什麽?”


    “我不喜歡你結交的朋友。回到史蒂夫·默奇森身邊去吧,把我的話告訴他。”


    格特魯德臉上沒有一絲血色。“可是我……”


    “別說了。我會派人送你出門。”


    ※※※


    午夜,拉臘給她的司機馬克斯打電話。“把車開到前麵來。”她說。


    “是,卡梅倫小姐。”


    車子正在門口等她。


    “您想去什麽地方,卡梅倫小姐?”馬克斯問。


    “繞曼哈頓兜兜風。我想看看我的作品。”


    馬克斯打量著她。“對不起,您說什麽?”


    “我想看看我的樓房。”


    他們繞城兜著圈兒,每到購物街、住宅中心和摩天大廈都停一停。沿途映入眼簾的,是卡梅倫廣場、卡梅倫商業中心、卡梅倫商城和卡梅倫大廈的主體骨架。拉臘坐在車裏,審視著一幢幢高樓大廈,想著生活和工作在其中的人們。她影響了他們的生活。我使這座城市更好更美。拉臘自言自語。我想做的,我都做成了。那我為什麽還要躁動不安呢?我倒底缺少點什麽呢?她當然知道。


    ※※※


    第二天早上,拉臘給菲利普的演出經理人威廉·埃勒比打電話。


    “早上好,埃勒比先生。”


    “早上好,卡梅倫小姐。我能為你做點什麽?”


    “我想知道菲利普·阿德勒這星期是否演出?”


    “菲利普的日程排得可緊啦。明晚他將在阿姆斯特丹演出,隨後去米蘭、威尼斯和……你想知道他別的……?”


    “不,不,就這些,我隻是好奇。多謝。”


    “沒關係。”


    拉臘走進凱勒辦公室。“霍華德,我得去一趟阿姆斯特丹。”


    他驚訝地看著她。“我們在那兒做了什麽生意?”


    “還隻是個想法,”拉臘閃爍其辭地說。“等有了進展,我會告訴你的。讓他們替我把飛機準備好,行嗎?”


    “你派伯特飛倫敦了,忘啦?我這就讓他們明天飛回來,然後……”


    “我想今天就動身。”她語氣那麽急切,連她自己也吃了一驚。“我乘航班去。”回到辦公室,她對凱西說:“給我訂一張荷蘭皇家航空公司去阿姆斯特丹的頭班機票。”


    “是,卡梅倫小姐。”


    “你打算去多久?我們還有幾個會等著開……”


    “我一兩天就回來。”


    “要我陪你一起去嗎?”


    “謝謝,霍華德,這次就不用了。”


    “我和華盛頓一位參議員朋友聊過一次,他說他們可能要通過一項議案,取消對建築業的大部分稅收減讓。該法案一旦通過,完全可以抵消資本利得稅,以期抑製日益惡化的通貨膨脹。”


    “那樣做很愚蠢,”拉臘說。“那會毀了房地產業。”


    “我明白。他反對這個議案。”


    “很多人都會反對的。它絕對通不過。”拉臘預言說。“首先……”


    正說著,辦公桌上的私人電話響了起來,拉臘瞪了瞪眼,它又響了起來。


    “你不打算接嗎?”凱勒問。


    拉臘嘴裏直發幹。“不。”


    ※※※


    保羅·馬丁聽著電話鈴空空地響了十幾次,這才放下電話。他坐在那裏長時間地想著拉臘。他感到近一階段她似乎不那麽好接近,有點冷淡了。會不會是另有別人?不會的。保羅·馬丁自言自語道。她屬於我,她永遠屬於我。


    ※※※


    乘坐荷蘭皇家航空公司航班令人倍感舒服。寬體747上的頭等艙又寬敞又舒適,航空小姐更是殷勤備至。


    拉臘緊張得既吃不下也喝不下什麽。我這是在做什麽呀?她暗自思忖。又沒誰請,就興衝衝地跑到阿姆斯特丹去,也許他太忙,連見我一麵的時間都沒有。這麽去追他將要毀掉我可能得到的一切機會。到時後悔也遲了。


    她住進了阿姆斯特丹一家最漂亮的旅館。


    “我們為你準備了一個漂亮的套間,卡梅倫小姐。”接待員說。


    “多謝。我聽說菲利普·阿德勒今晚舉行音樂會,你知道在什麽地方嗎?”


    “當然,卡梅倫小姐。在音樂廳。”


    “能為我搞一張票嗎?”


    “十分榮幸。”


    ※※※


    拉臘剛走進客房,電話鈴就響了。是霍華德·凱勒。


    “旅途愉快嗎?”


    “是的,謝謝。”


    “你大概很想知道吧,我已就第七大道那筆生意和兩家銀行談過了。”


    “結果呢?”


    他的聲音顫抖起來。“他們搶著合作。”


    拉臘得意洋洋。“我早就對你說過嘛!這將是一筆大生意。我要你馬上組織一批建築師、建築工人——我們的建築隊,著手開工。”


    “好的。明天再向你匯報。”她放下話筒,想著霍華德·凱勒。他是那麽可親可愛。我真幸運啊。他總不退卻,隨時支持我。我得為他找個可愛的人兒。


    ※※※


    菲利普·阿德勒演出前總是緊張不安。上午,他和樂隊一起排練過後,隨便吃了頓午飯。為使自己不去想音樂會,他於是去看了場英國電影。看電影時,他腦子裏全給晚上要演奏的音樂占滿了,手指竟不知不覺地在座位的扶手上敲了起來,直到鄰座對他說:“行行好,別弄出那麽難聽的聲響,好嗎?”他仍未覺察,彬彬有禮地問:“對不起,您說什麽?”


    他起身離開了電影院,在阿姆斯特丹大街上閑蕩著。他參觀了國立凡高現代藝術博物館,在自由大學植物園漫步流連,觀看了一家家商店的櫥窗。下午4點,他才回旅館小睡一會。他萬萬沒料到,拉臘·卡梅倫此刻就在他樓上的套間。


    7點,菲利普到了音樂廳(阿姆斯特丹市中心古老麗美麗的戲院)的演員出入處。劇院門廳裏,已經擠滿了早到的觀眾。


    音樂廳裏,一位值班員遞給拉臘一份節目單,上麵印著:


    〖音樂廳


    鋼琴家菲利普·阿德勒


    獨奏音樂會


    演出單位


    紐約交響樂團


    指揮祖賓·默瑟


    柴可夫斯基《四季》(op.37a,1876)選段三章


    5月:星光之夜


    6月:船歌


    11月:三套馬車


    穆索爾斯基1《圖畫展覽會》(1874)


    散步——土地神——散步——老人——城堡——散步——杜伊勒利宮——比迪奧——散步——蛋殼裏雛雞的芭蕾——兩個猶太人,一富一貧——市場——墓穴——禽腿上的小屋——偉大的基輔之門


    『1俄國作曲家。』


    場間休息


    勃拉姆斯《d小調主題與變奏》(1860,勃拉姆斯本人據其《弦樂六重奏》第18號第二樂章改編)


    勃拉姆斯《f小調第二奏鳴曲》第2號(1852)


    中速快板


    表情行板


    諧謔曲:快板


    終曲〗


    ※※※


    後台。菲利普正在更衣室換燕尾服,音樂廳經理匆匆忙忙跑了進來。


    “我們的票早就賣光了,阿德勒先生!我們不得不謝絕許多觀眾。您要是有可能留下來再演一兩天,我會……我知道,您的日程安排得滿滿的……我將和埃勒比先生談談您明年再來這裏演出的事,也許……”


    菲利普並不在聽,他一門心思想著等待著他的音樂會,經理見此隻好歉意地聳聳肩,躬身退了出去。透過更衣室牆壁,菲利普聽得見105人樂隊正在演奏,交響樂眼看就要結束。場間休息時,菲利普在腦海裏反反複複地演奏著。一名夥計敲敲更衣室的門。


    “該您上場了,阿德勒先生。”


    “多謝。”


    是該上場了。菲利普站起身,他伸出雙手,隻見它們不停地抖著。演出前的緊張總是揮拂不去。偉大的鋼琴家都這樣,霍洛威茨、魯賓斯坦、塞金莫不如此。菲利普感到惡心,心突突直跳。我何苦要讓自己忍受這等折磨?他暗自問道。其實個中緣由,他豈能不知。他照了最後一眼鏡子,然後跨出更衣室,走過長長的過道,踏著33級台階來到下邊的舞台上。他走向鋼琴,聚光燈一路追著他。人群中掌聲雷動。他在鋼琴前坐下,仿佛受什麽魔力召使,緊張頓時消失,他好像頃刻間換成了另一個人,一個平靜、端莊、信心十足的人。他開始演奏起來。


    坐在觀眾中間的拉臘,注視著菲利普走上舞台,感到一陣刺激穿透著她。菲利普的出現總伴隨著無法抗拒的魔力。“我要嫁給他,”拉臘自言自語。“一定要嫁給他。”她坐正身子,一任他奏出的樂音衝刷著。


    演出極其成功。結束時,演員休息室裏擠得水泄不通。菲利普早就學會了把應邀來此的眾人分成兩類:什麽時候都是那麽熱情的,是樂迷們,演出成功時給予熱誠祝賀,演出失敗時給予非常熱誠祝賀的,不用說,是音樂家。


    菲利普在阿姆斯特丹有許許多多的狂熱樂迷,就在今晚,他們都擠在休息室裏。菲利普站在屋子中央,微笑著不停地簽名,耐著性子彬彬有禮地應付百來位陌生人。人們一律總會這麽問:“您還記得我嗎?”菲利普佯裝記得。“你看上去真麵熟……”


    他還記得托瑪斯·比徹姆爵士的故事。有一天,比徹姆爵士猛然想出一個掩飾自己壞記性的絕招。要是有誰問他:“您還記得我嗎?”這位偉大的指揮家就會說:“當然記得!你好嗎?你父親好嗎?他如今做什麽來著?”這絕招一直很管用,直到後來來倫敦的一次音樂會上,當時休息室裏有位年輕姑娘說:“大師,你們的演出真是太妙了!您還記得我嗎?”比徹姆殷勤爽快地答道:“當然記得,親愛的。你父親好嗎?他如今做什麽來著?”那姑娘說:“多謝!父親很好,他現在還是英國國王。”


    菲利普邊忙著簽名,邊聽著這些熟稔於耳的讚語:“您把我心中的勃拉姆斯演奏活了!”“我無法形容我多麽感動!”“我有您所有的個人專輯!”“您為我母親也簽個名,好嗎?她是您最大的樂迷……”——驀地,什麽使他抬起頭來,隻見拉臘正站在門口,看著他。他吃驚得眼睛睜得老大。“對不起,失陪了。”


    他擠到拉臘跟前,拉起她的手,說:“真是意外的驚喜啊!你來阿姆斯特丹有什麽事?”


    小心點,拉臘。“我來處理點生意上的事,正好聽說你在這裏舉辦音樂會,我哪能不來。”說得倒像是意外相逢。“你真了不起,菲利普。”


    “謝謝……我……”他停下來又簽了個名。“這樣吧,你要是有空,我們一起吃晚飯……”


    “我有空。”拉臘連忙說。


    ※※※


    他們在海斯耶·克萊餐館共進晚餐。剛進店堂,顧客們一齊起身鼓掌歡迎。要在美國,拉臘心想,這激動就會是衝著我的。不過,她一樣感到一股溫暖流進心田,就因為在菲利普身邊。


    “承蒙光臨,不勝榮幸,阿德勒先生。”領班邊說邊把他們領到餐桌前。


    “謝謝。”


    落座後,拉臘環顧四座,人們全都敬慕地看著菲利普。“他們真的很愛你,對吧?”


    菲利普搖搖頭。“他們愛的是音樂,我不過是個信使。我很早就明白了這一點。我年少時,也許有點洋洋自得。有一回我舉辦音樂會,獨奏結束時,音樂廳裏歡聲雷動。我正朝觀眾鞠躬,沾沾自喜地對他們微笑,指揮卻轉身對著觀眾,把樂譜高高舉在頭頂,讓大家明白:他們的掌聲其實是獻給莫紮特的。這是我終生難忘的教訓。”


    “夜複一夜,一遍又一遍地演奏同樣的樂曲,你是否厭煩過?”


    “不。因為沒有兩場音樂會是相同的。樂曲也許一樣,但指揮不一樣,樂團不一樣。”


    菲利普接著說:“我們竭力使每場音樂會完美,可是根本就不存在什麽絕對成功的音樂會,因為我們處理的是我們永遠無法企及的樂曲。每一次我們不得不重新思考同樣的樂曲,以便能重新創造出作曲家的聲音。”


    “你從不滿足?”


    “永不。每位作曲家都有自己獨一無二的聲音,不論是德彪西、勃拉姆斯、海頓、貝多芬,還是別的作曲家。我們追求的目標就是把握住那獨特的聲音。”


    晚餐上桌了。這是印度尼西亞風味的宴席,共計21道菜,品種繁多,有肉、魚、雞、麵條,還有兩份點心。


    “什麽人能吃得下這麽多?”拉臘笑著說。


    “荷蘭人胃口特好。”


    菲利普發覺很難從拉臘身上移開自己的目光。他還發覺,有她在身邊,自己竟有點興高采烈的可笑勁。他沾染過的漂亮女人,為數眾多,可拉臘卻不同於她們中的任何一個。她精明強幹,卻不失女性的風韻,對自己的美毫不忸怩,落落大方。他喜歡她富有性感的喉音。實際上:我喜愛她的一切。菲利普心裏承認說。


    “離開這裏後你要去哪兒?”拉臘問。


    “明天到米蘭,然後是威尼斯,然後是維也納和薩爾茨堡1,然後是巴黎和倫敦,最後回紐約。”


    『1奧地利城市。』


    “聽起來挺羅曼蒂克的。”


    菲利普笑道:“我不敢說那樣有多羅曼蒂克。我們總是乘坐不固定的航班,住陌生飯店,每天都在外麵的餐館吃飯。不過我真的毫不介意,因為演出是那樣的美妙無比。我討厭的隻是那種‘笑一笑’綜合症。”


    “這話怎麽說?”


    “老是當展覽品,對與你毫不相幹的人傻笑,生活在陌生人的世界裏。”


    “我知道那滋味。”拉臘一字一頓地說。


    ※※※


    晚餐快結束時,菲利普說:“你瞧,音樂會後我總是把自己鎖在屋子裏,今晚去瀏覽一下河上風光怎麽樣?”


    “很樂意。”


    他們乘上一艘遊覽阿姆斯特爾河的遊覽船。今夜雖無星月,城市卻被成千成萬顆耀眼的燈火點得通亮。河上風光旖旎,令人沉醉。導遊的喇叭裏不斷傳來四種語言說出的聲音。


    “現在我們正經過有幾百年曆史的商賈建築群,這些房屋都帶有裝飾華美的山牆。前方是古老的教堂塔樓。大大小小的運河上有一千座石橋,全都掩映在沿街沿巷壯觀的榆樹濃蔭裏……”


    他們從阿姆斯特丹最窄的“窄房子”前經過(這種房子隻有一扇門寬),從嵌著哈普斯堡麥克米利安皇帝皇冠的“西塔樓”前經過,從橫跨阿姆斯特爾河的木吊橋下經過,再過“瘦橋”,經過數十戶水上人家——他們的家安在船上。


    “這是多美的一座城市啊。”拉臘讚歎道。


    “你以前不曾來過?”


    “沒有。”


    “你這次要不是做生意也不會來的。”


    拉臘深吸一口氣,說:“不。”


    他一臉狐疑看著她。“我以為你說……”


    “我到阿姆斯特丹,是特為來看你的。”


    他頓時激動得顫栗起來。“我……我真是受寵若驚。”


    “我還有件事要向你坦白。我對你說過我喜愛古典音樂,那不是真的。”


    菲利普嘴角漾出一絲笑意。“我知道。”


    拉臘驚訝地看著他。“你知道?”


    “邁耶斯教授是我的老朋友。”他柔聲說。“他打電話告訴我,說他在給你上突擊課,講解菲利普·阿德勒。他很關心你可能對我有所圖。”


    拉臘柔聲說:“他說得對,你在和誰相好嗎?”


    “你是說認真的?”


    拉臘頓時窘迫起來。“你要是沒興趣,我會離開這裏……”


    菲利普握緊她的手。“我們下一站就下去。”


    ※※※


    他們回到飯店時,有十幾張霍華德·凱勒留給拉臘的口信。拉臘把它們塞進拎包,沒有看一眼。此時此刻,除了菲利普,什麽都微不足道了。


    “去你的房間還是我的?”菲利普輕鬆地問。


    “你的。”


    體內的焦渴使她迫不及待了。


    拉臘感到,她等待了一輩子的似乎正是這一時刻。這是她朝思暮想的時刻啊!她找到了她苦苦愛戀著的那個陌生人。他們奔向菲利普的房間,兩人都急不可耐。菲利普緊緊摟住她,溫柔地、動情地親吻著,摸索著,拉臘咕噥著說:“啊,天哪!”他們開始脫去對方的衣服。


    屋子裏的沉寂被外麵驟然而起的一陣雷聲驚破。天上,烏雲緩緩地鋪展開灰色的裙子,越來越大,越來越大,旋即下起了細雨。雨起始下得靜靜的、柔柔的,挑逗地撫弄著溫熱的空氣,吮舔著樓房的腰腹,吮舔著溫柔的草地,親吻著夜晚的每一個黑暗的角落。這是一場“淫”雨1,放縱又令人快慰,它從天空飄飄而下,悠悠地,款款地。突然,它的腳步加快了,越來越急,越來越急,頃刻間成了勢不可擋、橫掃一切的暴風驟雨,那麽凶猛,那麽急切,渴望應和著某種堅定而原始的韻律來他個瘋狂的痛快淋漓。雨抽打著大地,越來越猛;雨拍擊著大地,越來越急,直到它終於爆發成一陣驚天動地的雷鳴!驀地,雨匆匆結束了,一如它匆匆的開始。


    『1原文hot即有“熱”,又有“性感的、色情的”之義。』


    拉臘和菲利普相互摟著,精疲力盡。菲利普摟緊拉臘,他聽得見她的心跳。他想起了什麽電影裏的一句台詞。地球是為你而轉的嗎?天啊,可不嗎。菲利普自言自語。如果她是音樂,那麽她應當是肖邦的船歌抑或舒曼的夢幻曲。


    他感到她身體溫柔的部分壓著他,他開始又一次被撩撥起來了。


    “菲利普……”她的聲音沙啞起來。


    “嗯?”


    “願意我和你一起去米蘭嗎?”


    他發覺自己禁不住笑了。“噢,我的天,當然!”


    “很好。”拉臘咕噥說,然後朝他貼了過去,任自己的柔發潑灑在他瘦削、硬朗的身子上。


    雨又下了起來。


    拉臘總算回到了自己的房間,她這才想起給凱勒打電話。“我吵醒你了吧,霍華德?”


    “沒有。”他聽上去一副沒睡醒的樣子。“我總是清晨4點起床的。你那邊的情況好嗎?”


    拉臘巴不得一古腦兒說給他聽,但她隻是說:“沒什麽。明天我要動身去米蘭。”


    “什麽?我們在米蘭沒什麽生意啊。”


    噢,不對,我們有。拉臘幸福地自言自語。


    “看到我留的口信了嗎?”


    她忘了看了。她很內疚地說:“還沒呢。”


    “我不斷聽到有關夜總會的傳聞。”


    “出了什麽事?”


    “有人投訴你在招標中玩了花招。”


    “別擔心,有什麽問題的話,保羅·馬丁會處理好的。”


    “聽你的。”


    “我想讓你派人把飛機飛到米蘭去,叫駕駛員在那裏等我。我到機場再和他們聯係。”


    “好的,不過……”


    “回去睡吧。”


    那天清晨4點,保羅·馬丁完全醒了。他給拉臘公寓裏的私人錄音電話留下過不少口信,卻沒有得到一個回話。要在過去,她不論什麽時候外出,總會事先告訴他的。如今肯定是有什麽變故了。她到底想幹什麽呢?當心點,寶貝,他兀自咕噥說,好好當心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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