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打包了外賣。”賀猙說。


    “外賣不健康。”夏露試著掙紮。


    賀猙冷冷的:“黃鶴仙的菜,高檔衛生。”


    ‘黃鶴仙’是開在和諧路上的一家酒樓,老板是隻醉心美食的鶴仙,以古法菜式出名,裏麵的裝潢布置和服務人員的衣著都頗具古典意味。酒樓白天招待人類,晚上則掛上紅燈籠迎接天南地北的妖怪。


    沒想到賀猙連吃的都準備好了,夏露再找不到其他借口,無奈妥協:“有備而來啊?”


    賀猙挑眉:“對付你必須如此,懶得跟長在床上似的。”


    “賀先生,你這麽說就不對了。”夏露雙手環胸,一本正經地說,“我辛辛苦苦在外麵工作養家,回來躺一會兒怎麽了?倒是你,每天除了出去晃蕩就是蹲家裏,也不學門手藝技術,以後我不在了誰養活你?”


    她故意絮絮叨叨,賀猙臉色越來越黑,咬牙道:“膽子肥了?那就挖出來給我做下酒菜。”


    “那也是你養肥的呢。”說著,夏露移步餐廳,果然見到了一大桌還溫熱著的菜。


    吃完飯洗漱幹淨,夏露試了幾對耳釘,塗了淡淡的指甲油,又在賀猙的監視下把精華乳液塗滿手臂脖子,直到滿身都是人民幣的味道,肌膚水嫩嫩吹彈可破,賀猙才勉強停止今天的‘寵物改造計劃’。


    好不容易能輕鬆會兒,夏露往臉上敷了張麵膜,躺在沙發上玩手機。手機黑屏的時候她趁機照了照自己的臉,輕歎一聲:“這不挺好看的嗎,哪裏寒磣了?皮囊再好看,人死燈滅後不還是得燒成灰。”


    賀猙對她一口一個‘死’字的很是不滿,皺眉說:“人類不很忌諱死亡嗎?你怎麽總掛在嘴邊。”


    “再忌諱也沒用啊,難道誰不忌諱就能長生不老?”夏露戳手機屏幕的手指一頓。過了一會兒,她抬手撕下臉上的黑麵膜,滿臉疑惑地問,“話說,賀先生怎麽突然有興趣玩養成遊戲了?”


    “什麽養成?”小寵物總是說些他聽不懂的話。


    “就是給角色打扮化裝,看著她一點點長大變華麗,心裏也會有成就感。”除了這個理由,別的她不願深思。


    她放緩語調,苦口婆心地勸道:“我說賀先生,你的錢還是省著點用吧,當個小區保安……呃,維護結界治安工資也不高,玉扳指也沒了,這樣下去沒幾年你的錢就要揮霍光,喝幾千年的西北風也挺難的吼。”


    賀猙簡直能被她氣死,低沉的語調中隱隱有炸毛的征兆:“你就不能說點好聽的?整天不是咒自己死,就是咒我沒錢。”


    “忠言逆耳懂不懂?”夏露滿目誠懇,癱在沙發上長歎一聲說,“何況我已經這麽好看了,要是說話也好聽,那還了得。”


    賀猙像是不認識她似的:“你喝假酒了?”


    夏露撲哧一聲:“逗你玩呢,賀先生。你整天板著個臉凶巴巴的,多無趣。”


    原本隨口而出的一句話,卻讓賀猙頗受打擊。他摸了摸自己臉,陰沉地想:沒可能,這些日子他都在嚐試變得溫柔,怎麽還會是凶巴巴的樣子?


    而一旁,夏露小心翼翼地拍了拍臉頰吸收精華液,心想:賀猙這副陰森森的鬼樣子,又在計劃什麽壞事?


    兩人無言了半晌,賀猙突然開口打破沉默,上下掃視了夏露一眼,沉沉道:“還得再買幾身衣服,燙個頭發。”


    “……你真是夠了!”夏露把抱枕往臉上一蓋,試圖裝死。


    這一裝,還真就昏昏沉沉地睡過去了。


    她好像做了一個夢,沒有什麽連貫性,就是模糊的暗色畫麵中反反複複地出現一隻赤瞳黑貓的影子。那貓有柔軟開叉的尾巴和糟糕的脾氣,額間一蹙火紅的印記是黑暗中唯一的一抹亮色……


    那貓不緊不慢地走在前方,一步一個梅花血腳印,她大聲喊‘黑蛋’,拚了命去追,卻怎麽也追不上。突然一腳踩空,她猛然驚醒。


    睜開眼時,視野一片昏暗,然後視線聚焦,她看到賀猙那張野性英俊的臉近在咫尺,與她鼻尖對著鼻尖,隻留有一絲纖薄到可以忽略的距離。


    時光仿佛靜止。


    夏露睜著朦朧的睡眼,還沒反應過來,賀猙卻像是驚到似的瞳仁一縮,猛然後退拉開距離。


    陰影離去,溫和的燈光重新傾瀉,落在夏露的眼中,有些刺目。她揉了揉眼睛,重新撈起抱枕擋在臉上,像是要遮擋過於刺目的燈光似的,含混說:“沒想到啊,你還有盯著別人睡覺的習慣。”


    賀猙隻是遠遠站著,沒有做出回應。不一會兒,夏露聽到了大門被打開的聲音。


    “這麽晚了,你去哪兒?”她問。


    “出去散心,睡你的。”喑啞的嗓音傳來,接著大門哢噠一聲關上,賀猙走了。


    客廳裏安靜得很,仿佛剛才兩人近在咫尺的接觸隻是一場旖旎的夢。夏露歎息著坐起身,將抱枕從臉上拿開,不知道是被悶著了還是剛睡醒的原因,臉上還殘留著淡淡的薄紅。


    她看著自己手腕上的三瓣花,又歎了聲。


    ……


    夜已經很深了,賀猙去了佘瀾的酒吧。


    吧裏依舊是一片光怪陸離的喧鬧,賀猙照例走向西側的吧台,卻被佘瀾笑吟吟地攔住。他歉意地說:“抱歉,賀大人。今晚您換個位置坐吧,那塊地……”他朝著布滿玫瑰和氣球的西側吧台揚了揚尖尖的下頜,“要留給孔雀求婚。”


    “求婚?”變幻的彩燈下,賀猙不悅地皺了皺眉,“和誰?”


    “他的結緣對象,聽說是個小有名氣的女明星。”佘瀾笑著給賀猙引路,又拿出自己店裏最好的酒調配,感慨似的說,“這一對也挺有意思,當初結緣的時候幾度鬧崩,孔雀嫌棄女明星庸俗勢力,女明星討厭孔雀清高自傲,沒少吵架。當時我們都在猜他們什麽時候解除結緣,可萬萬沒想到這一人一妖吵著吵著,反倒吵出真感情來了。”


    佘瀾調酒的間隙還不忘指揮一下員工擺好道具和布景,這才接著說道:“昨天孔雀急衝衝找到我,說他一天也等不了了,看到女明星在宴會上和別的男人言笑晏晏就醋到發狂。他說他要求婚,將結緣關係徹底轉化為夫妻,讓我秘密布置好這一切,隻等零點一到,他帶著女主角閃亮登場……”


    說了半天才發現賀猙陰沉沉地不知道在想些什麽,似乎不耐煩聽。佘瀾適時止住了話題,對賀猙道:“抱歉賀大人,我一見這些纏綿悱惻的故事就很是激動,多嘴了。”


    “我對別人的故事沒興趣。”賀猙接過調好的酒灌了一口,然後皺眉,“難喝。”


    “洋酒,和我們那時候釀的完全不同了,不過人類喜歡喝。”佘瀾說,“您不妨嚐嚐這些新鮮玩意兒,試著融入人類的生活嘛。”


    賀猙沒說話。


    奇怪得很,和夏露在一起時,好像什麽都好吃,而當他一個人呆著時,吃什麽都味同嚼蠟。


    午夜零點,驕傲自矜的花孔雀昂首挺胸,牽著一位五官豔麗的年輕女子閃亮登場,霎時花瓣漫天撒下,像是下了一場花雨。


    求婚很順利,女主角淚灑當場,伸出手接受了那枚象征愛情的鑽戒,隨後,孔雀在一片起哄聲中吻住了她的未婚妻……


    而這一切的熱鬧,似乎都和賀猙無關。


    花香味太濃,他抬手拂去肩上的玫瑰花瓣,連連打了兩個噴嚏,有些索然無味。他想起了夏露熟睡時微微張開的唇,比這花瓣的更嬌嫩柔軟,攫取了他的全部注意力……


    可惜,她醒得太快了。


    正想著,佘瀾不知道從哪裏冒出來,給了賀猙一盒酒心巧克力,說:“孔雀送的,在場的每個人都有份。”


    巧克力包裝高檔,賀猙本來想拒絕,但想了想,夏露似乎喜歡吃這些。


    見賀猙收下了巧克力,佘瀾微微訝然,他記得賀猙不愛吃苦的東西。


    有故事。佘瀾推了推金絲眼鏡,眯著眼問:“賀大人,有喜歡的人了?”


    賀猙明顯一頓,腦袋裏不由自主地浮現出夏露的臉。片刻,他收斂多餘的心思,冷冷抬眼警告道:“不要試圖揣摩我。”


    他那一瞬的怔愣並沒有瞞過佘瀾的眼睛。佘瀾撐著吧台,笑得風華絕代:“您剛才心裏想著的那個,就是您喜歡的人。”


    第41章


    第二天一早, 夏露打開房門,冷不丁發現自己門口放著一盒巧克力, 拿起一看, 還是酒心的。


    她看了眼大門緊閉的主臥, 心想賀猙怎麽又整這些?


    撚了顆巧克力剝去金箔紙, 放入嘴裏細細品嚐, 入口絲滑,微苦中帶著淡淡的酒味兒,適合這樣清冷的深秋早晨。


    夏露有時候也會感慨,和剛認識那會兒相比,賀猙真是改變太多了, 至少投喂的東西變正常了, 有巧克力有甜點,而不再是血淋淋的低等妖獸。


    是什麽時候開始, 他們相處的方式變得不同了呢?


    夏露還真有些想不起來, 好像不知不覺間就變成了這樣。更奇怪的是,她竟然開始享受並貪戀這種互相取暖的感覺,好像自己不再孑然一身……


    或許是秋季多思吧, 她最近總有些感慨。


    到了幼兒園門口,夏露鬆了鬆圍巾,籲出一口白氣,這才在濃霜初化、萬物蕭條的秋風中拉開了玻璃門。


    出乎意料的,她在大廳的沙發椅上看到了一張陌生的麵孔——


    是個十六七歲的少女。


    她垂著頭,可以看到小巧的鼻尖和緊抿的唇, 柔軟的黑發搭在肩上,穿著某所高中統一的藍白冬季校服,懷裏抱著一隻掛滿了吊墜的書包,腳尖抵著腳尖,看起來很是局促內斂……更意外的是,一向隻接晚班的白鹿竟然在清晨出現,正半蹲著身子,溫聲細語地同那姑娘說著什麽。


    白鹿一向像個不染塵埃的謫仙,如同生活在不勝寒的瓊林高處,夏露從來沒有見過他這副謹小慎微的模樣,好像坐在他麵前的不是位姑娘,而是件易碎的珍品。


    這姑娘到底是什麽人?說是新員工吧,年紀太小了;說是白鹿的親戚吧,可白鹿一向是獨來獨往,從不和別的人類交往……


    按捺住心裏的疑惑,夏露輕聲打招呼:“園長,早啊。”


    白鹿恍若不聞,隻認真地凝視著女孩,滿眼滿心都是她,小心翼翼地同她交談。


    換好園服下樓,夏露一邊給小崽子們分發早餐,一邊問身旁熱羊奶的金燦燦:“燦燦,那個姑娘是園長的什麽人啊?”


    “你看不出來嗎?”金燦燦透過半開的門縫看大廳一眼,小聲說,“那是園長戀人的轉世呀!”


    “那個鳳姑娘?”夏露心下訝異,端著餐盤愣了半晌,才在九月眼巴巴吸溜口水的聲音中回神,將紫薯泥和羊肉包分配好放在九月麵前,順便給她調整了一番口水墊。


    “除了鳳姑娘,還有誰能讓園長這麽低聲下氣?”金燦燦在九月的杯子裏灌滿溫熱的羊奶,繼續道,“園長拿著那顆引魂種從南方找到北方,因為耗時太長,前兩天種子有枯萎的跡象,他就想抱去花妖的店裏弄點肥料養養,誰知路過七中,引魂種突然有反應了。”


    夏露點點頭,將最後一份早餐輕輕放在角落裏的桌子下,朝桌下蜷縮躲著的當當微微一笑,這才退開幾步遠,拿著托盤站在一旁監督崽子們用餐。


    “以前聽你們說,那鳳姑娘以前是個巾幗不讓須眉的將門虎女,英姿颯爽的,怎麽會變成現在這個樣子?”夏露所站的位置正對著門,門縫外隱約可以看到姑娘抱著書包縮成一團的身影,怯怯的,這樣子怎麽也跟將門虎女搭不上邊啊。


    金燦燦回答:“可能是鳳姑娘的心髒受過重創的原因吧。雖然園長百般努力地修複,但還是落下了病根,轉世後有些心智不全呢。”


    夏露不由想起了自己的情況。她沉吟片刻,問:“不是說缺少心魂的人,不能入輪回嗎?”


    金燦燦還沒說話,李建國不知道從哪裏冒出來,接過話茬說:“鳳姑娘死後,白鹿後悔了,不惜動用自己的全部修為保住了鳳姑娘的一點心脈。所以,她並沒有遺失心魂,隻是受了重創,此後無數次輪回都像現在這樣,呆呆傻傻,像個永遠長不大的小孩子。”


    見夏露投來疑惑的目光,李建國沉聲解釋:“有次白鹿心情不好喝醉酒了,絮絮叨叨地念了一個晚上的前塵往事。他的那點過往,我一清二楚。”


    “對,那晚我也在。沒想到園長平時冷冷淡淡的一個人,喝醉酒了話那麽多。”金燦燦歎了聲,深棕色的眼睛裏滿是同情惋惜,“說起來也挺可憐的呢,就因為這姑娘心智不全,她從小就被親生父母拋棄啦,在福利院長大的,園長稍微動用了點關係就順利將她接了過來。”


    聽完,夏露一時百感交集,不知道無法入輪回的自己和輪回後傻了的鳳姑娘相比,究竟誰更可憐。


    還有不到八個月的時間,在那之後,自己會變成什麽樣呢?


    賀猙會不會有那麽一點為她難過?還是說如釋重負,亦或是在她走後領養一個新的‘寵物’?


    人生苦短,譬如朝露,去日苦多。


    她的名字,還真是應了這句話。


    正出神,白鹿推門進來,依舊是如玉如雪的模樣,隻是眼眶有些紅,襯著雪白的睫毛和頭發,有種精靈般脆弱的美感。他敲了敲門,對屋裏的李建國說:“建國,辛苦幫我把閣樓的雜物清理一下。”


    李建國說了聲好,又問:“是給馮小姐住嗎?如果是這樣還需要置辦新的家具吧?最好是連裝修一起搞好。”


    白鹿‘嗯’了聲,垂下眼睫道:“床和櫃子都有,先讓馮念住著,其它的以後慢慢添置。”


    夏露愣了會兒才反應過來‘馮念’是誰,多半是鳳姑娘轉世後的名字。她主動問:“園長,有什麽需要我幫忙的嗎?女孩子的衣服什麽的,我應該比較了解。”


    “謝謝。”白鹿漂亮的眼睛望向夏露,輕聲道,“以後有需要,會來麻煩你。”


    透過白鹿的肩,夏露看到了坐在廳中的女孩,很秀氣白淨的一張臉,目光稚嫩澄澈,像個在別人家做客的小孩般,略微緊張地打量四周。然後,白鹿走到她麵前,以一個虔誠的姿勢半蹲著,朝她伸出一隻骨節漂亮的手,像是等待垂憐似的深深地望著她……


    女孩遲疑著,將細細的手掌搭在他指尖。那一瞬,白鹿如同得到莫大的恩賞,寬闊的肩微微發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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