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冬季節天黑得很早,下班回去的時候已經是一片朦朧的暗色,黯淡的星月低低地掛在天邊,莫名地寂寥。


    開門進去,房子裏是黑的,賀猙並不在家。


    夏露有些小小的意外,畢竟近來這些日子每次下班回來,都能看到一盞溫暖的壁燈為她點亮,而沙發上賀猙必定會冷酷地坐在沙發上,朝她揚起下巴說上一句:“回來得太晚了。”


    原來接觸過光芒,就真的沒辦法適應黑暗。


    夏露啞然失笑,沒多想,自己按亮了燈,放下背包去廚房做飯。誰知一打開廚房門,她就聞到一股刺鼻的焦味。


    不詳之感湧上心頭,夏露按亮燈,頓時被滿地狼藉給驚呆了下巴!


    廚房像是被龍卷風襲擊過:一隻完整的大番茄和兩個沒剝殼的雞蛋泡在鍋裏,料理台和燃氣灶上東一坨西一塊地散落著不知道是什麽的肉,全都是被連骨帶肉地大力剁開,刀口整齊鋒利。再看看水池裏,泡著一堆犧牲碎裂的碗碟。


    又或是,廚房經曆了一場慘烈的爆炸:烤箱焦糊了,天花板上粘著兩個黑漆漆的排骨,電飯煲裏滿滿一鍋半生不熟的米,湯鍋裏隱約還能看到一隻魚頭在黑水中沉浮,魚眼裏似乎迸發出詭異的光芒……


    夏露默默地關上廚房的推拉門,心想一定是打開的方式不太對。


    然而幾度深呼吸,做好準備再一次開門,刺鼻的焦糊味席卷而來,湯鍋裏的魚頭依舊在和她深情對視……


    搞什麽??


    到底在搞什麽鬼啊?!


    夏露平靜的外表下一片萬馬奔騰:知不知道這些食材和廚房用具很貴的?!!


    正呆呆站著,客廳傳來了開門的聲音。


    隻見賀猙提著兩袋餐盒埋頭進門,沒換鞋就準備進客廳,結果一抬頭看到夏露麵無表情地站在不遠處,他一頓,老老實實退回去踢了球鞋,換上拖鞋進門。


    夏露叉腰看著他:“鞋子擺好。”


    賀猙‘嘖’了聲,用腳尖胡亂地勾了兩下,勉強將鞋子擺齊,然後大步走向餐廳,將餐盒擺放在桌子上,低聲說:“我買了吃的。”


    夏露沒理他,在他背後幽幽問道:“我問你,廚房怎麽回事?”


    賀猙耳朵一動,選擇性失聰。


    “我知道你聽見了。”夏露伸出一手按在打包袋上,打量著強作冷酷的賀猙,眯著眼問,“還有,你買這麽多外賣幹什麽?”


    賀猙筆挺地站著,看了她一眼,語氣生硬倔強:“還能幹什麽?吃。”


    “廚房怎麽回事?”夏露又問了一遍。


    見瞞不住了,賀猙索性破罐子破摔,沉著嗓子,言簡意賅地說:“我想做菜,廚具不配合,於是就成那樣了。”


    真是好一個‘廚具不配合啊’!妙,妙!


    夏露真是不知道自己該哭還是該笑,嘴角動了動,瞥著他問:“好端端的,你幹嘛跟廚房過不去?平時,不都是我在做菜嗎?”


    “我樂意,不成嗎?”賀猙不耐煩地冷笑,真是壞事做得理直氣壯,氣勢一點也不數。


    回想昨晚在酒吧見證孔雀的求婚宴時,佘瀾問孔雀用什麽方法打動了未婚妻的芳心,孔雀頗為得意地說:“當然是好吃好喝地供著她了!畢竟要想抓住一個人的心,首先得抓住她的胃。”


    賀猙才不會說自己是信了孔雀的鬼話。別人一失足成千古恨,他是一失手炸了廚房。


    正生著悶氣,忽然聽見小寵物帶著笑意的嗓音傳來,像是無奈似的:“沒受傷吧?”


    沒料到是這麽一句。賀猙一怔,掩飾似的將打包袋裏的餐盒一件一件丟出來,又把碗筷也丟了出來,略微生硬地說:“我能有什麽事。坐下,吃!”


    第42章


    大概是對自己炸了廚房這事心有愧疚, 賀猙特地去黃鶴仙那兒打包了不少菜式回來,其中有一道甜點叫‘蜜露’, 一盒三個躺在青翠的大箬竹葉上, 有點兒像水信玄餅, 通身是透明的淡粉色, 圓潤光滑仿佛一顆露珠, 吃起來軟而不粘,甜而不膩,有淡淡的花果香。


    夏露嚐了一顆,很喜歡,剛想再嚐一顆, 就見賀猙也恰巧伸手過來拿, 兩人的指尖碰到一起,俱是一怔。


    很快, 夏露縮回手, 淡定道:“你先。”


    賀猙毫不客氣地拿走一顆‘蜜露’放入嘴裏,擦了擦指尖看著夏露,挑釁般說:“吃掉你!”


    夏露一臉莫名, 然後才反應過來這甜點和她的名字裏都有個‘露’字,賀猙是在調侃吃了‘蜜露’就等同於吃了‘夏露’。


    反應過來,她驚異於賀猙突如其來的幼稚,在心裏翻了個白眼說:“……神經兮兮。”頓了頓,她又補充道:“廚房你要給我收拾好,以後想做菜我教你, 別自己瞎折騰。”


    被小寵物教訓了,賀猙的眉頭皺得能夾死蒼蠅,哼了聲說:“我的廚房,我還不能折騰了?”


    “不能。”夏露一票否決。


    賀猙沒做聲,也不知道聽進去沒,又伸手拿走最後一顆‘蜜露’,凶神惡煞地一口吞掉,仿佛在報複她的僭越。


    夏露看著他的小動作,笑了聲:“說真的,廚房炸成那樣你還能全身而退,夠厲害的!要知道,高壓鍋爆炸應該是所有廚房工作者的噩夢了。”


    賀猙很不謙虛地說:“那當然。”


    “不過退一步講,做菜能做到重新裝修廚房的地步,也是夠奇葩的。”想起什麽,夏露話鋒一轉,帶著幾分調笑的意味,“說起廚房殺手,以前看電視劇時,女主角下廚做菜總會被切到手指,這樣男主角就可以理所當然地將她的手指吮入嘴裏,增添點曖昧的氣氛。”


    聞言,賀猙滿臉‘我怎麽有沒想到’的震驚,意味深長地問:“還可以這樣?”


    “……”看他那表情,夏露還真擔心他心血來潮嚐試一下這種尬撩,忙說,“快放棄你那危險的想法,賀先生,我是不可能不會切到自己的手指。這招數也就電視裏能用,要是放到現實生活中來,要多油膩有多油膩,簡直可怕。”


    被猜中心事,賀猙有些不開心,抽出一張紙擦了擦手,嗤道:“誰要撩你?少自作多情。”


    話雖如此,他心裏卻忍不住想著:如果是自己‘不小心’傷到了手,小寵物會不會也心疼地舔舔他的手指?


    多半會吧。畢竟前兩次受傷了,夏露都有很緊張地給他包紮,想來還是在乎他的。


    正想著,又聽見夏露淡淡的補上一句:“同樣的,如果是你不小心切到手指,哪怕把爪子剁下來了,我也不可能用口水來給你療傷的。那場麵想想就肉麻,不知道那些說‘好蘇’的人心裏怎麽想的……”


    話還沒說完,對麵的賀猙就沉了臉色。他麵色鐵青地丟了餐巾紙,冷冷起身說:“吃飽了。”


    他真是一句話也不想和這女人說了,再聊下去不是炸毛爆發,就是被她活活氣死。


    眼睜睜看著賀猙離去,夏露一點挽留的意思也沒有,反而獨享一桌美食,看得賀猙又是一陣心梗。


    日子毫無波瀾地流逝,轉眼到了十二月,冬的凜冽席卷而來,並沒有遺忘掉這座隱藏在結界內的妖怪小區。


    林蔭道上落滿了梧桐葉,幼兒園前坪的草地也變得黯淡,一天比一天冷的風似乎吹走了所有生命的色彩,蓬勃的綠意減退為寂美的枯黃,人的心也在這水天一色的寂寥之境中沉靜下來。


    幼兒園裏依舊是熱鬧的,畢竟狗崽子沒有冬眠期。推門進去,穿著藍粉二色毛衣的小崽子們正圍著馮念,嘰嘰喳喳議論著什麽。


    夏露脫了羊絨大衣,解下圍巾掛在牆上的衣架上,走過去摸了摸崽子們顏色各異的柔軟頭發,笑著問:“都圍著馮姐姐幹什麽呢?刷牙洗臉了嗎?”


    “老師好~”一片此起彼伏的問好聲中,momo指了指坐在小孩兒堆裏忙碌的馮念,嗓音清脆利落地說,“露露老師,馮姐姐在織圍巾!”


    夏露走過去一看,隻見馮念手裏拿著兩根毛衣針穿梭織造,一條淺駝色的羊毛圍巾初具雛形,看樣式,應該是男士款。


    “毛巾織得很漂亮,像店裏賣的。”夏露捏了捏豆奶的狗耳朵,坐在馮念身邊說,“能教教我嗎?”


    馮念有些受寵若驚,抬起清秀的眉眼,磕磕巴巴說:“我……我不太會教人的。”


    這少女一開始內向得很,每次下樓都是緊躲在白鹿身後,也不太愛說話。但漸漸的混熟了,也就和幼兒園的師生打成了一片,和夏露的關係尤其要好。


    “沒關係,我學得快。”夏露笑了聲,伸手摸了摸圍巾的下擺,問,“這圍巾是送男孩子的?”


    “嗯!給白鹿。”馮念低著頭,有些靦腆地將一旁裝有各色羊絨毛線的紙袋子遞給夏露,腕上用黑繩串著的鹿茸珠十分顯然,那是她與白鹿的結緣信物。


    “你選個顏色。”馮念小聲說。


    夏露挑了兩團灰色的羊毛細線,瞥了眼她腕上的手串,隨意道:“小念念對我們園長很好嘛!”


    馮念臉一紅,頭埋得更低了些,手上織造的動作不停,很輕地說:“白鹿也對我很好,好到我心口疼。”


    聽到‘心口疼’三個字,夏露一怔。


    她隱隱聽說過,白鹿和鳳姑娘的感情是建立在欺騙之上的。當初白鹿還是普通妖怪時,一心想要長生,竟然萌生了用人類的心髒延續生命的想法,所以他盯上了鳳姑娘,企圖讓她愛上自己後再奪走她的心髒,來煉就自己的永生。


    可誰也沒想到,他騙著騙著,倒先把自己給騙進去了。


    愛情一旦以謊言開頭,一切都會朝著不可預期的方向發展,華麗的外表揭開,必定會露出血淋淋的真相……夏露還聽說,鳳姑娘是在新婚之夜,身著鳳冠霞帔,手執冷鐵兵刃,當著白鹿的麵刺穿了自己的胸膛。


    那時,她說的最後一句話是:“你不是要我的心嗎?給你。”


    那一刀讓白鹿悔了四百年,也找鳳姑娘的轉世找了四百年。他好像把自己活成了一座沒有生氣的冰雕,直到遇見鳳姑娘的轉世馮念,他才喚回一絲人氣。


    這個故事無論聽多少遍,夏露都會心生扼腕。


    果然‘情’這個字就是穿腸毒藥,人和妖都逃不開這魔咒,哪怕是轉世之後,那剜骨噬心的痛也會永久地封存在記憶裏,時不時跑出來作祟。


    不知道自己遺失的心魂,是不是真的和賀猙有關?


    這是夏露不願去想的。


    她整理好神色,將鬧騰著要湊上來的小崽子們趕遠些,免得被織衣針給戳傷,然後問馮念:“小念念,如果送那種不苟言笑、看起來很凶的男人圍巾的話,織個什麽樣式比較合適?”


    ……


    沒想到織圍巾看起來容易,真上手了才方覺問題百出。夏露拆拆補補,一條普通經典款式的斜紋圍巾織了一周多才勉強成形。


    這天天氣很好,太陽暖洋洋的,小崽子們上樓午休了,夏露就搬了椅子坐在陽光斜射的玻璃窗邊,像個曬太陽的老太太似的給圍巾收尾。正有一針沒一針地織著,忽然聽見角落的桌子底下傳來細碎的聲響。


    抬眼一看,新同學當當睡醒了,正從桌布下探出一顆頭發蓬亂的腦袋,一眨不眨地望著夏露。


    他的眼神依舊是戒備的,頭發遮擋的脖子處有陳舊的燙傷,大概巴掌大,凹凸不平。也不知道當初傷勢有多嚴重,才使得他即使做了妖怪也去不掉那醜陋傷痕。


    夏露猜想他是餓了,就放下手裏的活計,起身泡了溫熱的羊奶,又拿了一盤奶酪餅幹和牛肉粒朝小孩兒走去。


    她沒有過分靠近小孩兒,而是走到離他兩米遠的地方,將羊奶和盤子放在地上,後退一步,耐心等他鼓足勇氣離開安全舒適的封閉空間。可小孩兒警惕得很,尾巴一直夾在腿間,盯著餅幹和羊奶直流口水,卻始終不敢邁出來一步。


    夏露也不急,回到窗邊繼續織圍巾,耳朵卻時刻留意身後的動靜。沒多久,她聽到了咕咚咕咚的聲音,扭頭一看,不由微笑。


    當當從桌子底下爬出來了,正捧著杯子大口喝奶。他吃得很急,仿佛慢一步就會有鐵棍落在身上一般,毛茸茸的尾巴緊貼著屁股,那是一個害怕和防備的姿勢。


    鬼使神差的,夏露輕輕走過去,一步,那小孩兒沒有逃開,兩步,他依舊沒有逃開,隻是停了咀嚼餅幹的動作,睜著一雙圓溜溜的、沒有什麽焦點的淡漠眼睛望著夏露。


    見他沒有齜牙,夏露緩緩伸出手,小孩兒瑟縮了一下脖子,卻忍住沒有躲閃。


    有史以來第一次,身為人類的夏露摸到了他蓬亂的頭發,那樣溫暖和柔軟。


    “當當。”她喚他的名字,聲音盡所能地溫柔。


    當當沒有抗拒她的撫摸,大概餓狠了,繼續咀嚼餅幹,原本夾著的尾巴微微抬起,很快地朝她搖了一下。


    夏露一怔,以為自己看錯了,可是下一秒,小孩兒又抬起了尾巴,輕輕朝她搖了搖。


    夏露呆呆地半蹲著,不知道為什麽,忽然感到一股酸澀湧上鼻根。兩個月了,距離這一刻為止,這隻小狗妖已經在桌子底下滿懷戒備地躲了兩個月,他咬過人,發過脾氣,也曾搞得幼兒園裏的老師頭疼不已,卻終於在今天放下恐懼走出黑暗,重新對他憎恨過的、傷害過他的人類,豎起了他可愛的尾巴……


    夏露不知道他要鼓起多大的勇氣,才能重拾對人類的信任。她的手試探著下移,碰了碰小孩兒的指尖。


    小孩兒以為她要搶食,下意識齜牙發出嗚嗚的警告聲。夏露皺眉,問:“你的手怎麽這麽冷?”


    當當是短毛犬成精,耐寒能力不如長毛犬,長期睡在桌子下肯定是不夠溫暖的。想了想,夏露歎了聲,將那條剛織好的圍巾拿過來,纏繞在小孩滿是燙疤的脖子上。


    小孩兒立刻止住了嗚嗚的吼聲,半張臉埋在圍巾中,皺起鼻子嗅了嗅,然後抬起一雙漆黑的眼睛看她,眼底滿是疑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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