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山慈姑(三)


    還沒等楊耀珍來請脈, 翌日早上陸青嬋在給蕭恪係袍帶的時候身子一晃, 若不是蕭恪扶住她, 便險些跌倒, 一時間嚇壞了蕭恪,甚至停了一日的早朝。


    本不當值的楊耀珍被蕭恪一路從宮外的家裏拎回了宮裏,他忙不迭地跑來承乾宮給陸青嬋診脈。陸青嬋被蕭恪強行要求躺在床上, 她抿著嘴看著蕭恪說:“臣妾當真是沒事的。”


    楊耀珍看她氣色尚好,心裏也猜出是皇上關心則亂,可這也怪不得蕭恪,當初陸青嬋幾次遇險,都生生把蕭恪嚇去了半條命,若是如今再遇到什麽不妥,豈不是要了蕭恪的命。


    他把帕子搭在陸青嬋的手腕上,凝神診脈,蕭恪的神情裏都帶著一絲緊:“如何?”


    楊耀珍略換了個角度,繼續切脈,神情中有些高深莫測, 一時間,就連陸青嬋都開始緊張起來,楊耀珍終於抬起手, 對著蕭恪和陸青嬋長身而貴:“恭喜皇上,恭喜主子娘娘,這是喜脈。”


    這倒是把屋子裏的兩個人都說愣了,奴才們已經跪了一地, 齊聲說恭喜主子爺,恭喜主子娘娘。


    蕭恪回過神來,神情略微放鬆,可依舊有些緊張地問:“可,為什麽皇後方才險些跌倒?”


    “娘娘初次有娠,氣血雙虧也是正常的,臣擬個方子給娘娘補一補,往後都會好的。”


    蕭恪這一次徹底放下心來,臉上帶著春風得意般的笑容,眉梢高高的揚起,明明已是喜悅非常,可嘴上偏偏像是一字千金一般蹦出一個:“賞。”字,有善立刻問:“主子爺是賞楊大人,還是賞承乾宮呢?”


    蕭恪緩緩搖頭:“賞闔宮上下。”


    陸青嬋偏過頭看向蕭恪的側臉,他五官深邃,素來不喜形於色的人,今天果真是把全部的歡喜都寫在了臉上,他讓所有的奴才都出去,起身從圈椅上走到了陸青嬋的床邊坐下,他抬起一隻手,鬆鬆地搭在她肩膀上把他摟在懷裏,他湊在陸青嬋耳邊,壓低了聲音,輕聲說:“天道酬勤。”


    他的聲音輕輕的吹在她耳邊,讓人覺得發癢,一本正經的人說出這樣不正經的話,陸青嬋微紅著臉想要躲開,蕭恪突然笑了起來,他吻了吻陸青嬋的額頭和鼻尖,最後吻住了她的嘴唇。


    他的吻中帶著憐惜與愛撫,沒有急風驟雨,倒像是一條溫柔的河流,陸青嬋倚在蕭恪胸前,蕭恪拍了拍她的後背:“辛苦你了。”


    陸青嬋在他的懷裏搖頭,哪怕到現在她也沒有反應過來,她摸了摸自己的腹部,仰起臉說:“皇上,您要做父親了。”看著老氣橫秋的蕭恪,陸青嬋抿著嘴笑,她摸著蕭恪因為常常皺眉,而在眉心留下的紋路,笑吟吟地說:“您說您總是這麽皺眉,咱們的孩子生下來,豈不是要成一個小老頭了。”


    咱們的孩子。


    這五個字,帶著太平的生活,與溫熱柔情的歲月,把蕭恪包裹在一起,陸青嬋繼續說:“往後,臣妾、臣妾的孩子,還有皇上,咱們就是一家人了。”


    蕭恪的眸光如海,他說:“朕有你,就是一家人。”


    孩子是上天的慷慨贈予,蕭恪從來都沒有強求過,而陸青嬋是遠渡紅塵,終於跋涉而來與他相依相伴的人,能夠擁有她,便已經是人生最大的幸事。


    今日是個晴好的日子,窗外還能聽見融雪的聲音,有麻雀在簷角的鴟吻獸上唱得歡快,蕭恪在心裏細算一下說:“咱們的孩子是要在冬月出生的。朕先給他起個小名,就叫冬月吧。”


    還不到一個月的孩子,蕭恪便連小名都起好了,陸青嬋莞爾一笑說好。蕭恪喜歡摸她的頭發,摸上去光滑柔順,她會在他撫摸的時候,輕輕靠在他的肩膀上,這種溫和的時光,與煊赫的權力無關,也不過是這個溫柔又有些不起眼的女人,所給予他最珍貴的東西。


    二月初一,蕭恪冊封端嬪為端妃,也算是彌補她的委屈,隻是荊扶山的事情隻字未提,在端妃往陸青嬋宮裏稍坐的時候,她偶爾總會歎氣著提起說,是她害了荊先生。


    陸青嬋的心情平寧而愉悅,她笑著安撫說:“這不是你的錯,荊先生是奇才,隻是政績不足,在外任上曆練兩年之後,遲早是要回來的。”


    她的體態依然纖細婀娜,承乾宮裏鋪了厚厚一層地毯,就連桌角都用棉布包裹起來,哪裏看得出這裏原本被蕭恪裝飾得金碧輝煌的承乾宮。


    日子快得像流水,玉蘭樹的花苞慢慢膨大起來,不管陸青嬋走到哪裏,都是前仆後擁的一群奴才,春天快要到了,陸青嬋又擔心蕭恪身上的舊傷,從內務府挑了兩塊皮子打算給他做點什麽,被子苓盯得死死的,陸青嬋連一根針線都找不到。


    就連蕭恪都說:“你要做的,就是把自己的身子養好,你放心,朕為了你,也為了咱們冬月,也得好好活著。”他往年並不把這些發苦的湯藥放在心上,甚至有些厭倦了這些流水一樣的湯藥,可如今端來的湯藥,他一口不落的喝了個幹淨。


    無論如何,也要留幾年平安康健的日子陪在陸青嬋身邊。


    這段時間,蕭恪更喜歡陪在陸青嬋的身邊,也不是國事不忙,隻是因為她有娠在身,他更想關注她每一天的變化,這陣子陸青嬋還依然像過去那般纖細,為她裁皇後翟衣的繡娘被蕭恪刻意囑咐過,給她腰間額外留出了兩寸寬。


    沒有任何事能煩擾到陸青嬋,伴著日複一日回暖的春日,她像個溫順的貓兒一樣伏在蕭恪身邊,這一日複一日的光景,讓她的臉都圓了幾分,她有時候仰著臉對蕭恪笑,就和窗外盎然的春意在一起交相輝映。


    蕭恪的折子正看到一半,餘光裏看見陸青嬋正在看書,她看書的時候下意識把鬢角的頭發綰到耳後,寧靜的模樣看著便覺得舒服,他叫了一聲陸青嬋,陸青嬋嗯了一聲,抬起頭,和蕭恪四目相對,蕭恪輕聲說:“朕覺得你真好看。”


    蕭恪這樣的人,向來都不會把這些話掛在口上,可今日就對著她輕而易舉的說出了口,陸青嬋抿著嘴對他一笑,盈盈的眉眼裏藏著萬水千山。


    當你心裏有著一個惦念的人,似乎世界上再也不會有任何一件事難倒你。


    那些國事、天下事,蕭恪的肩上不僅僅背負了家國,還背負了自己的女人和孩子。


    陸青嬋於他而言,既是他無堅不摧的利刃,又是他身上最柔軟不設防的地方,讓他能以一己之身,遮住世間的一切鋒利。


    這個女人在他眼裏,無論坐臥,都美得讓人沉迷。


    這個深宮裏,沒有許許多多的人,外人也許會覺得這裏冷清,也許會覺得宮裏的好風景不為外人欣賞可惜,可蕭恪覺得,陸青嬋的顰蹙嬉笑,就是這座城裏最好的風景。


    她的腹中有了他的孩子,這為陸青嬋又擁有了另外一重的身份,她安靜的坐在他身邊,永遠都能讓他覺得安定。


    陸青嬋就是他的歸宿。


    每每想到這裏,蕭恪總覺得歡喜。


    *


    三月初一,吉,宜嫁娶。


    蕭恪和陸青嬋都提前三天齋戒沐浴,蕭恪提前一天親自前往奉先殿祭祖,告以冊立之事。


    天邊露出一絲蟹殼青,陸青嬋便被子苓叫醒。


    奴才們簇擁著她,把新做好的吉服一層一層地穿在她身上,翟衣上繡了日月江山行雲飛鳥走獸,十二章紋綴飾周身,五穀豐登的金穗子掛在她衣服的鈕子上,陸青嬋有些困倦的任由她們擺弄,子苓給她端了碗茶水:“娘娘,您一會兒吃點東西,這典禮行起來便不曉得要幾個時辰了。”


    陸青嬋就著她的手吃了半塊玫瑰乳酥,又被拉到鏡子前綰發,皇後的鳳冠沉得叫人抬不起頭。那些數不清的珠玉寶石一件又一件的戴在她的頭上身上,一直到窗外旋出微藍的光。


    紫禁城的甬路上,鋪滿了繡以鳳穿金蓮圖案的紅毯,搖曳在風裏的宮燈盞盞,都掛滿了紅色的流蘇。


    皇後的鹵簿倚仗停在了承乾宮門口,命大學士公嚴屢為正使。大學士鄭秦為副使。持節齎冊、寶冊。


    承乾宮的匾額上都綴繡著紅綢。


    陸青嬋由女官引著,跪在承乾宮前的空地上,這原本不大的院子裏擠滿了奴才,由女官宣冊:“今皇貴妃陸氏,毓秀名門,溫順持恭,敬修內則,溫恭素著,冊爾為後。”


    隨即把金冊與金寶跪獻與陸青嬋。奴才們從殿內一直到殿外,齊齊地跪在一起:“恭喜娘娘。”


    太和殿前的空地上已經站滿了文武百官,大臣們從天不亮時便穿好了袞冕立在這,有禮官鳴辮三聲,皇後的儀仗便停在了太和殿外。


    陸青嬋穿著皇後翟衣穿過成百上千的大臣們,她的腳下踩著綿延到太和殿丹陛上的紅色地毯。禮部的編鍾敲得自太和殿漣漪一般蕩漾了出去,號角和鍾聲似乎已經飄過了高高的宮牆,想要讓整個皇城的人都能聽清。


    文武百官都一起跪地行禮,而陸青嬋卻抬起了頭,她的目光深處隻剩下了那個站在九重漢白玉丹陛上的少年天子。


    四目相對,蕭恪穿著明黃色的袞冕,十二冕旒垂落在他眼前,他那雙幽深的琉璃色眼眸深處都帶著淺淺的笑意。


    他看著陸青嬋一步一步地向他走來。


    她第一次以如此盛裝的姿態出現在他的麵前。


    她身上穿著紅黑色的皇後翟衣,耳畔的紅珊瑚珠子襯得她膚如凝脂,她的步子不疾不徐,可蕭恪甚至私心裏希望她能走得更快些,她的背後是一望無際的明黃色琉璃瓦頂,站在太和殿的九重丹陛上,蕭恪能把半個紫禁城盡收眼底。


    那些層層疊疊的宮闕,那些比手指還小的穿大紅色喜服的奴才,還有入目數不勝數的紅色寧綢絲帶,和飄揚的旗子。微風裏都帶著早春薰然的味道。


    這一片流動的紅色,像極了盛大的火光。


    陸青嬋就踏著火光,向他走來。


    她拎著裙擺一步一步踏上漢白玉丹陛,藍天白雲,映襯著紫禁城的好風景,蕭恪的眼裏隻餘下那個他最愛的女人。


    在許許多多年以前,蕭恪曾經在草原上發願,願把這個江山打下來送給那個叫陸青嬋的女人,許許多多年頭過去了,那個女人此時此刻,穿著一身盛大的紅色,將要把整個餘生托付給他。


    陸青嬋,青是她的輩分,嬋是她的名字。這個溫柔的女人,連帶著她的名字都讓人覺得唇齒留香。蕭恪立在萬人之上,俯瞰眾生,這個女人帶著溫馨的春光向他走來,將在漫長無盡的餘生裏,在這個浩大無邊的紅塵之中,與他作伴。


    自遇到了陸青嬋,蕭恪再也沒有品嚐過孤獨的味道。


    四目相對,兩個人的目光便粘在了一起。


    蕭恪總能想起那年冬天,落雪映著紅梅,陸青嬋穿了一件紅色的風氅,立在紅梅樹下,披著紫禁城的月光。


    砌下落梅如雪亂,拂了一身還滿。


    下麵是臣子們層層疊疊像是漣漪一般蕩開的賀喜聲,蕭恪什麽也聽不見了,他的聲音輕輕的飄到陸青嬋耳朵裏:“一會朕帶你去城牆上瞧瞧,整個北京城,隻為你一個人披上紅妝。”


    陸青嬋的眼睛盈盈的看著他,這個男人,給了她一個女人所能擁有的一切,給了她無上的尊重和世間最好的愛情。


    陸青嬋跪在蕭恪麵前十步遠的地方,對他行三跪九叩大禮。


    蕭恪不喜歡讓她跪,可這一次,陸青嬋笑靨如花,她仰起臉,眼眸深處,江山錯落,春風駘蕩。


    眾生皆醉,笑意彌漫在她的眼底。


    千萬人的呼聲,蕭恪並不關心。


    *


    “臣妾陸氏,恭祝我主,與天同壽,與國無疆。”


    (正文完結)


    作者有話要說:  完結的點是我早就想好的,一直寫到今天才寫完。


    今天早上的時候沒更,因為最後一章想稍微寫的圓滿一點。


    後麵還會繼續更番外,大概有養包子的情節,還有副cp,所以也不算是和大家徹底告別哈。


    一晃三個月,感謝陪伴在我身邊的小夥伴們,我非常非常愛這本書,也非常喜歡裏麵每一個人物,我喜歡溫柔的青嬋,也喜歡傲嬌的黃桑。


    寫文的道路上,我感激每一個人,感激讀者小可愛的鼓勵,感激我家老葉孜孜不倦的催我寫文,做我的第一個讀者,他給我捉蟲,也給我看文裏的bug。


    最後要說,現在正是肺炎爆發的時期,我這幾天也有點感冒咳嗽,總是搞得我也很緊張,大家一定要注意防疫,都要健健康康的哦~


    愛你們。


    第76章 番外 太子蕭修晏(一)


    定坤五年的春來得早。


    今年金水河外的青州河春訓嚴重, 蕭恪和戶部的大臣們在南書房裏坐了整整一個下午,人人的臉上都帶著焦灼的神色, 有善帶著一溜小太監進門,人人手裏都拖著托盤。


    這批小太監還是去歲年底剛選進宮來的, 調(河蟹)教了一冬, 剛使喚得趁手,人人的頭頂上都是新的朱紅頂戴, 再加上一身新衣裳,果然個頂個的精神好顏色。方朔年齡大了,有放權的心思, 平日裏都是有善做這些有頭有臉的事。


    他年歲漸長, 人也變得穩重了許多, 他對著蕭恪打了個千:“主子爺,主子娘娘吩咐奴才們給您和諸位大人送點茶水和吃食來。”


    蕭恪的目光往托盤上一掃, 有善就端到了他麵前。


    他已經做了五六年的皇帝了, 眼瞧著就要到了而立的年紀, 他的麵龐越發顯得棱角分明宛若刀削,麵前的天子已經褪去了少年人的氣息,如今端莊持重, 越發圓融老道了。


    端到蕭恪麵前的是金玉糕, 隻一口便嚐出了熟悉的味道,蕭恪眼底含了一分淡淡的笑意,陸青嬋的心思都藏在這上頭了。


    那日的議事一直到了黃昏時分,大臣們紛紛向他辭行, 高趲平臨走的時候像是想起了什麽一般說:“皇上,說起來,雁回關外的戰事已經徹底平定了,亭奴也向咱們割地稱臣,也是時候請陸大人回京了。”陸承望做了五年的鎮國公,可是朝堂上依然習慣叫他一聲陸大人。


    蕭恪點點頭:“也確實是時候該叫他回來了,他也真沉得住氣,一聲也不吭的。”


    高趲平走出養心殿,就看見了風裏站著的陸青嬋,早春的風裏料峭著帶著幾分微冷,她穿著風氅立在漢白玉須彌座上,一如很多年前那般清麗亭亭的模樣,她牽著太子蕭修晏的手,臉上帶著溫柔的光。


    她對著他頷首:“高大人。”


    高趲平是看著陸青嬋長大的,又一步一步看著她為妻為母,一時間感慨良多,他說:“陸大人過幾日就要回來了,娘娘的心也可以徹底放下了。”


    陸青嬋抿嘴點頭,高趲平行禮,向隆宗門走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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