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恒佛珠一頓,眉目輕揚,牆上的魔掌瞬間吸入了魔刺,五指瞬間發狂抽長,生出數萬小手,無數魔手拖拉住惡蛇,扭曲猙獰的交戰在牆上勾出一幅地煉魔獄之景。


    少年魔君不慌不忙,輕彈響指,煞氣從周身暴湧而出,卻是迅速湧入腳下的陰影。


    二人沒有多餘的談話,唯有牆上的影子沉默地反映著一場激戰。


    順著少年腳下的陰影,壁上魔蛇吸收到本尊的營養,身形開始暴漲,筋骨突變,竟在身下生出六隻駭人的爪臂,頭骨處更隱約可見犄角的影子。


    傅蓮的半身魔相被唐螢封印在骨傘之中,所以此時他便在虛實模糊地帶,暫時用影子捏造出魔王幻相,雖不是實打實的肉身,但卻能借著攻擊對方的影子,直接襲擊魂識。


    果然,魔王的影子立刻撕咬下那些惱人的小手,不稍片刻便擺脫束縛,身形瞬變,竟化作千條影子,再做出數萬魔相,有貪、有畏、有憎、洞府內光影錯亂,群魔亂舞,伸手卻又捉不到任何一隻魔。


    合虛大能,就算不死也會被活生生逼瘋,這便是魂識被幻魔汙染的下場。


    少年魔王頂著純良清俊的美貌,冷眼勾唇看著這一幕。


    果然一直老神在在的僧人也不禁閉目,佛珠加快,卻近乎跟不上誦念。


    啪,鴿血色的珠子散亂一地,影子的激戰也告了一個斷落。


    兩人絲毫未動,一時間勝負難說,下一秒,有一方便露了餡。


    傅蓮口中一腥,身子微微伏低。


    萬千魔相,那便生出萬千隻手,一隻隻捉住便可。男人身後叢生千萬隻魔手,每一隻都死死捉住一隻魔相,讓它如小蛇般奄奄一息垂掛。


    少年吞下腥氣,不禁擰起秀麗的眉頭,竟感覺到腳下無法動彈。傅蓮不敢置信地抬起頭,終於願意正眼直視對方。


    “你的半身被封印,是不可能擊敗我的。”


    男人卻連一眼都不再看,隻是繼續轉動佛珠,似在壓抑什麽,話語中不再自稱貧僧,有什麽悄然變動了。


    “知道自己犯了何錯?”


    佛珠一頓,他緩緩開口:


    “母難十月,生死一瞬,卻在生母墓穴內妄動殺念。”


    傅蓮自然知道朧姑,也嗅出這個充滿黑蛟屍臭味的地界。


    “你到底是什麽人?你與我和我生母又有什麽關係!”


    他細細端詳男人,試圖從對方臉上找到一絲熟悉的痕跡,那些麵色陰暗,眉眼嚴厲的傅家大人。


    陰暗的狹室讓少年彷佛又回到了傅家,傅家人就像石窟內森羅的銅像,擺著最端正美麗的姿態,長得卻是最猙獰的麵孔,日日夜夜詛咒怒罵著自己,也許對方便是其中一張喝斥自己的臉孔。


    “傅瓏。”


    他終於願意回答,卻在少年耳中炸下一生驚雷。


    那轟轟雷聲中,是傅家老夫人指著骨瘦如柴的孩子破口大罵聲:


    【你爹傅恒不知羞恥與妖魔苟合,你便是妖魔之子,沒有資格學人冠姓取名,再讓我聽到傅瓏兩個字,便打斷你的雙腿,縫了你的嘴巴,讓你滾出榮陽做乞兒去。】


    男人睜開一雙流光溢彩的眼眸,少年終於從裏頭看到了答案,那是自己的影子,一模一樣。


    “單字恒,俗家名曾為傅恒。”


    第六十章 千喜殿 (十二)


    “你在這裏作什麽?”


    唐螢冷冷盯著顏夕,手上的傘柄捉緊


    “故人之托罷了。”


    顏夕輕踏在烈焰火雲上。他皺著眉看了一眼黑糊糊的水牢,臉上難掩嫌惡,不禁放出更多火焰,讓黑水觸碰到他的靴前就蒸散得一幹二淨,直至露出不知第幾代的墓穴主人漆黑的骨蓋,他才毫不客氣地踩了上去。


    “故人理當不是這間墓室的主人吧?”


    唐螢直皺眉頭,她不喜歡對方這種輕蔑亡者的態度,這裏是黑蛟的居所,他們都是不速之客,起碼要抱上幾分敬畏之心。


    其實唐螢對黑蛟的態度,一直是抱著人妖有別,所以不想多作評價。但眼前這幅星河圖之壯麗讓少女忘卻所有固執和偏見。


    群星在眼底流轉,炫目得令人眼眶微熱,隻差一點就要掉下淚了。


    黑蛟的墓穴不像人類藏滿生前獨占的寶物,相反地,他們畫出了此生永遠無法到達的願景。黑蛟的死亡沒有絕望,而是希望;墓穴不帶任何過去眷戀之物,隻留群星指引未來向往之道。


    在這一刻,無關正邪人妖之分,唐螢站在曆代蛟主仰望的群星下,是真真切切看到他們奮不顧身的化龍騰空之姿,這和明知不可為而為之的自己又有什麽差別呢?


    思此,少女心有所悟,不由得展顏一笑。


    落花無意,流水有情,這一笑落入男人眼底,那怕他一隻道行高深的老狐狸也不由得一愣,隻因為此刻的唐螢的確令人驚豔異常。


    唐螢本就生得一張芙蓉秀麵,在習得太陰之法後,整個人越發冰雕玉琢、清麗出塵,隻是她言行舉止低調克製。幽蘭靜放,美雖美,卻過於自憐,難以引人注目。


    眼下少女眉眼鴉黑,膚白勝雪,裙尾卻突然綻開一抹芍豔,就如她嘴角的笑,那煞那花開便叫人驚心動魄,冰清玉潔的仙子突然就染了一抹凡塵的胭脂,唯有驚豔二字。


    趁著某人愣神之際,少女輕轉傘柄。


    顏夕沒來得及在這塊蛟頭踐踏上幾步,就感覺到腳下一晃,他猝不及防踉蹌了一下,整個人差點跌進黑糊糊的髒水坑,先前抬頭挺胸的公孔雀隻差一秒就要變成落湯雞。


    但畢竟是化神修為,腳下很快喚出火光的霞雲輕浮而上,隻是腳邊的紅袍還是浸濕了,哪裏還有半點之前的傲慢從容。


    顏夕麵色難看,他早就恨透了這個滿是泥濘的黑水澤,青穀有清風月泉,每日他赤霞色的狐毛塗以香蜜和晨露,每一寸都被打理得幹淨妥當,哪會像現在這般幾乎可以說是狼狽。


    少女的悶笑聲讓顏夕惱怒不已,隻是抬頭一看,又不免心神一蕩。


    唐螢很快收回微笑,她從看到對方孤身一人開始就心生困惑,便狀似無意開口問:


    “敖湘姑娘呢?你先前與她一塊走的。”


    顏夕很快又恢複成一身灼灼如華,不見之前狼狽。聽唐螢提起敖湘,他不由得挑眉,似乎很意外她會問這個問題。


    “我以為你應該已經知道她在哪了。”


    雲淡風輕的一句話卻讓唐螢瞬間變了臉,她下意識看向洞頂,那兩口極為不和諧的棺木。


    “你們在玩什麽把戲?”


    唐螢一時間不敢妄動,也許是兩個師徒連手奪寶,施了什麽奇門邪術,自己何必多管閑事?少女可沒有忘記以前任春和鬼姑給自己的教訓。


    “把戲?的確,陪那個蠢貨玩的這幾天讓本尊疲累不堪,就連青穀最殘缺的幼子都比她聰明多了。”


    狐妖的確狡猾,唐螢冷眼看著對方一點一滴卸掉這幾日的偽裝。


    如若說黑蛟的墓穴讓她看到妖物不輸人類的胸懷,那現在的顏夕便將一切打回原形;殘忍輕挑的語氣,毫無人性的眼神。唐螢穿透了那層俊美的皮囊,看到了一隻玩弄著鮮血和人命的妖狐。


    “你對敖湘做了什麽?”


    唐螢捉緊傘柄,心下想著是要先打翻棺材救人,還是直接和顏夕拚個你死我活。她和敖湘雖隻是見過一麵,不上認識,但她無法眼睜睜看著一個孕婦落難,成為妖物邪術的犧牲品。


    其實自第一次見麵,她便隱隱有預感自己和顏夕必有一戰,隻是沒想到那麽快,她還隻是金丹,對上這個化神老妖,隻能以智取勝,以命相搏。


    “你為何不自己去問她?”


    唐螢眉心一跳,便聽後頭有東西猛地掉落的聲音。


    本來懸在半空中的棺材少了一個,一口半開的紫檀棺材在水澤上靜幽幽飄著,隨即一隻慘白的手推開了棺蓋,唐螢不由得睜大眼睛。


    那是敖湘,卻也不是敖湘,少女眼尾一抹金麟依然耀眼奪人,如若是常人怕以為對方神采奕奕,並無大礙,但唐螢看得一清二楚。


    少女體內僅剩一小團珠白正虛弱地掙紮,卻敵不過那團占據大半身子的惡紫之氣,隱約可以聽見她嘶啞求救著……唐螢瞬間了悟。


    敖湘不是懷孕,她是被奪舍!


    似有所感,在唐螢察覺的一瞬間,對方下巴一抬,目光如炬,隻聽水聲輕濺,她的身影已迅速朝唐螢襲來。


    唐螢以傘為劍,立刻和對方纏鬥起來。


    二人皆是金丹修為,這個奪舍之人顯然道行不淺,但大概是敖湘的意識還在掙紮,她還沒有辦法完全掌控肉身,有些力不從心,倒也唐螢打成平手。


    但唐螢這裏也沒討到好處。


    “敖湘”的眼神似粹了劇毒,看向自己充滿恨意和厭惡,顧不得奪舍未完全,下手越發狠戾,彷佛無法忍受她在世上多呼吸一刻。


    唐螢被她步步進逼,卻見對方手上一頓,正是時機,立刻借著陰寒的水澤之氣,迅速在水麵上凝出太□□域。


    “小瞧你了。”


    顏夕的聲音從背後傳來,灼熱的氣息立刻鋪麵而來,卷浪的炎焰一眨眼就把唐螢凝出的冰域雛形燒得一幹二淨,在“敖湘”恢複前控製住整個場地,


    唐螢雖早有防備,卻也忍不住在心底罵這二人卑鄙無恥,一個化神老妖和一個奪舍老怪,兩個來夾攻她一個,好生不要臉。


    隻見少女骨傘一舉,水牢似得了暗示,瞬間地動天搖,幽暗的水澤重新暴湧,立刻湮沒了顏夕的火海。


    顏夕敏銳發現不對,一股陰寒之氣從腳下襲來,他實時閃身而過,但心有餘力不從的“敖湘”可沒那麽好運。


    駭人的犄角披落下一頭濕綠的藻發,巨大堪比小屋的頭骨連著節節漆黑的脊髓,每一節都可以坐上數人。


    那是一隻巨大的骨蛟,兩個大得能做洞穴的窟窿呼嘯著空蕩的死氣,它森白的尖牙化作天然的牢籠,將“敖湘”死死關在裏麵。


    那骨蛟並未露出全身,一顆碩大的腦袋就已經頂到上空,不難想象生前該是何等壯麗之姿。


    唐螢用骨傘操控骨蛟,不忘對著滿天星空大喊一聲:“恕小輩無禮,借眾蛟主屍首一用。”


    顏夕眉頭一皺,就要出手捉出“敖湘”,但少女越發熟煉,眨眼間又有三隻骨蛟破水而出,個頭大小不一,但每一隻都黑得像是粹了毒,迅速朝顏夕襲來。


    顏夕本來是抱著貓捉老鼠的逗弄之心,見不過幾隻死物,不由得冷哼一聲,紅袍一揚,數隻赤毛火狐豎高尾巴,卷焰熾紅,便張牙舞爪,分別纏上了三隻骨蛟。


    看似不過一般的喚火訣,但顏夕喚出的狐火已有靈智,是極為稀罕的火靈,給他們半日便能毀去半個小界,用法訣還無法輕易熄滅,極為棘手。


    隻是任那火狐如何上下折騰,本就漆黑入骨的骨蛟不但看不到有半分損傷,還隱約有起死回生的奇跡之景,那黑幽幽的窟窿中竟生出了些許白肉。顏夕不敢置信,定睛一瞧,發現原來是凝霜。


    白霜結滿骨蛟全身上下,迅速填補生前那些血肉的空隙,數隻骨蛟以無比詭異的姿態“起死回生”。


    冰霜作肉,星河為血,太陰之氣在其中流轉,便是靈脈再現。饒是顏夕道行千年,也從未看過如此詭異的域法,但四隻冰蛟已經將他團團包圍,唐螢竟是直接在骨蛟上凝域,製造出起死回生的幻象。


    在顏夕震驚不已之時,唐螢在背後等待時機,就要找給顏夕致命的一擊。對方不仁,她不義,互相偷襲,彼此彼此。


    隻待顏夕出手……


    啪!!


    冰蛟巨大的腦袋被打成碎片,霜肉飛濺如落雪,隻見數條紫色的雷蛇劈啪作響,將露出的骨蛟一寸寸霹成碎片,然後便是灰飛煙滅,緊接著第二隻……


    唐螢轉頭,便看到“敖湘”踩著滿地碎骨,手上雷絲滿布,滿身紫氣詭譎。


    這“敖湘”竟是雷靈根!?


    少女想起與驚鴻鍾的苦戰,不由得麵色一白,眼下她還要分神對付顏夕,可說是進退維穀。


    不過“敖湘”沒有立刻攻擊唐螢,大概是動用了太多靈力,少女看到屬於敖湘的珠白魂識有擴大的跡象,但顏夕沒有給她猶豫的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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