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國,埃塞


    1924


    特雷莎·德·福斯還隻是個八歲的孩子時,她的快樂就大部分是來自教堂——它像是一團聖火,引著她去取暖。她訪問過白色懺悔教堂,在摩洛哥的大教堂裏祈禱過,也在戛納的一路平安聖母院祈禱過,但她最常參加的是埃塞教堂裏的宗教儀式。


    特雷莎住在埃塞村附近山上的一座老式城堡裏,靠近蒙特卡洛,俯瞰蔚藍海岸。村子高高地坐落在一塊大石上,在特雷莎看來,她可以俯視整個世界。頂上有座修道院,一排排的房子沿山坡順級而下,與山下藍色的地中海相連。莫妮克比特雷莎小一歲,是全家的美人兒。她還是個孩子時,就可以看出她一定會長成一個迷人的女人。她天生麗質,有一對閃亮的碧眼。與容貌相配的是,她有一種隨和的自信。


    特雷莎是醜小鴨,德·福斯夫婦都為自己的長女頗覺尷尬。如果特雷莎是一般的醜,他們也許會送她到整容醫生那兒,把鼻子弄短點,或把下巴整前點,或把眼睛校正一下。但問題是特雷莎所有的器官都稍微長歪了一點,一切都似乎長得不是地方,就好像她是個喜劇演員,戴了麵具逗人發笑似的。


    不過,如果說上帝在容貌上作弄了她,他也作了補償,賜給她一項獨特的才能:特雷莎的聲音跟天使一樣。她第一次在教堂合唱時就已受人注意,該教區的人聽這個小孩唱著,對她純正清亮的音韻十分驚訝。隨著特雷莎年齡的增長,她的聲音也越來越美。教堂裏的獨唱都由她擔任;她覺得,她似乎應該屬於那裏。但一離開教堂,特雷莎就非常羞怯,自慚形穢。


    在學校裏,所有的朋友都是莫妮克的,男孩和女孩都聚集在她身邊。他們想和她玩,想讓人看到與她在一起。她被邀請出席各種聚會。他們也邀請了特雷莎,但總是事後想起的,是在完成一項社會義務,特雷莎痛苦地意識到了這一點。


    “勒妮呀,德·福斯家的兩個孩子你不能隻請一個,不請另一個。這太不禮貌了。”


    莫妮克為有這麽個醜陋的姐姐而羞愧,她不知怎麽總覺得姐姐是她的反影。


    父母對長女的態度是適當的,他們無可指責地完成了父母應盡的職責,但顯然,他們喜歡的是莫妮克。特雷莎唯一渴望得到的東西——愛,是沒有的。


    她是一個溫順的孩子,總是想取悅別人;她是一個好學生,喜歡音樂、曆史、外語,在學校裏很用功。她的老師、仆人、城裏的居民都替她難過。正如有一天特雷莎離開一家店子時,那個商人說的:“上帝製造她時太疏忽了。”


    特雷莎可以找到愛的唯一地點是教堂。牧師愛她,耶穌愛她。她每天上午去做彌撒,在耶穌受難像前祈禱。跪在那穹廬似的冰涼的教堂裏,她感覺到了上帝的存在。她在那裏唱歌時,覺得充滿了希望,充滿了期待。她覺得仿佛某種奇妙的事就要發生,這是她能忍受生活的唯一原因。


    特雷莎從不向父母和妹妹抱怨自己的不快,因為她不想加重他們的負擔。她在自己心裏珍藏著一個秘密:上帝很愛她,她也很愛上帝。


    特雷莎很愛自己的妹妹。她倆在城堡附近的院子裏玩耍,做遊戲時她總讓莫妮克取勝。她們一起去“探險”,沿著山上辟出的陡峭石梯一直走到山下的埃塞村;或是在兩邊盡是店鋪的窄街上漫步,看門前的藝術家賣東西。


    兩個姑娘都長到十多歲了,村民們的預言變成了現實:莫妮克更美了,男孩子們都蜂擁到她周圍;而特雷莎幾乎沒什麽朋友,她待在家裏做針線活,看書,或到村裏去買東西。


    有一天,特雷莎從客廳經過時,聽到爸爸和媽媽正在談論她。


    “她會成個老姑娘的,我們一輩子都得照料她。”


    “特雷莎會找到一個人的,她性格好。”


    “現在的年輕男人追求的可不是這個。他們要的是能在床上享樂的人。”


    特雷莎逃走了。


    星期天,特雷莎仍然在教堂裏唱歌,正是這樣,才發生了一件可能改變她一生的事。人群中有一位內夫夫人,她是尼斯廣播電台台長的姑媽。


    一個星期天上午,她來到教堂與特雷莎進行了一番談話。


    “你在這裏浪費生命呢,親愛的。你的嗓子特別美,應該好好利用它。”


    “我在用呢,我——”


    “我談的不是”——她往教堂四周望了一下,“這個。我談的是你要把嗓子用到專業上。我一聽就知道你有才能,我為此感到驕傲。我希望你為我的侄兒去唱。他可以安排你到電台去唱。你有興趣嗎?”


    “我——我不知道。”想一想這個都叫特雷莎害怕。


    “跟你家裏談一談吧。”


    “我覺得這是個很好的主意。”特雷莎的母親說,“這對你可能是件好事。”她父親也同意。


    隻有莫妮克有所保留。“你可不是專業歌手。”她說,“你可能會出洋相的。”這番話並沒有說出莫妮克想阻攔姐姐的真正理由。莫妮克擔心的是姐姐會成功。莫妮克一直是風雲人物。她想:上帝給了特雷莎這麽一付嗓子真是太不公平了。如果她出名了怎麽辦?我會被撇在一邊,無人理睬。


    所以,莫妮克想勸她姐姐不去試唱。


    但是,第二個星期天,在教堂裏,內夫夫人攔住特雷莎說:“我已跟我侄兒談過了,他願意聽你試唱一下。星期三,3點,他等你。”


    於是,第二個星期三,神情十分緊張的特雷莎來到尼斯廣播電台,見到了台長。


    “我叫路易·博內,”他簡單地說,“我可以給你五分鍾的時間。”


    特雷莎的外貌恰恰與他最壞的估計一樣。他的姑媽以前也曾向他推薦過人。


    我應該告訴她待在廚房裏的。伹他知道他不能這樣。因為他的姑媽很有錢,而他是她唯一的繼承人。


    特雷莎跟著路易·博內走過一條狹窄的走廊,進了小播音室。


    “你當過職業歌手嗎?”


    “沒有,先生。”她的上衣已經被汗浸透了。我為什麽要聽別人的到這兒來呢?特雷莎不知道。她驚慌失措,準備逃走。


    博內讓她站在話筒前。“我現在找不到鋼琴師,所以你隻能清唱了。你知道清唱是怎麽回事嗎?”


    “知道,先生。”


    “很好。”他不止一次地想過,他的姑媽是否真的很有錢,值得他去做這些愚不可及的試聽。


    “我去控製室。你可以唱完一支歌。”


    “先生——我唱——?”


    他走了。特雷莎孤零零一人待在房裏,盯著麵前的話筒。她不知道自己該唱什麽。“隻要去見他就行。”他的姑媽是這麽說的,“這個電台每星期六晚上都有音樂節目……”


    我一定得離開這裏。


    不知從哪兒傳來路易的聲音。“我可沒有一天好等。”


    “對不起,我沒法——”


    但是,台長已決心懲罰她,因為她浪費了他的時間。


    “唱上幾節就行啦。”他堅持說。隻要這樣,他就可以向他姑媽匯報:這姑娘出盡了洋相。也許,這還可以告誡她,今後別再把她的門生送過來。


    “我等著呢。”他說。


    他仰靠在椅子上,點上一支雪茄。還有四小時,伊微特在等他呢。他冋家見妻子之前一定有時間去一下她的公寓。也許還有時間——


    就在這時,他聽見了,他簡直沒法相信。這聲音真純正,真甜蜜,他渾身都感到激動。這聲音裏充滿渴望,充滿激情,唱出了孤獨與絕望,唱出了失去的愛與破碎的夢,使他熱淚盈眶,激發了他以為自己早已喪失的情感。他暗自思忖著:我的耶穌!她是從哪兒來的?


    一位工程師漫步走進控製室,站在那兒聽著,給迷住了。門開了,別的人受歌聲吸引也進來了。他們站在那兒,聽著那渴望愛的動人心弦的聲音,房裏絕無其他聲響。


    歌唱完了,沉默了好久,一位婦女說:“不管她是準,別讓她跑了。”


    路易·博內趕緊跑進播音室。特雷莎正準備離開。


    “對不起,我占了太多時間。你要知道,我從沒有——”


    “坐下,瑪麗亞。”


    “我叫特雷莎。”


    “對不起。”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我們每星期六晚上都有音樂廣播節目。”


    “我知道。我都聽的。”


    “你來唱怎麽樣?”


    她盯著他,沒法相信自己聽到的話。“您是說——您願意雇我?”


    “從這周開始。開始待遇很低,但這是你顯身揚名的好機會。”


    好得幾乎令人沒法相信。他們要付錢給我唱歌了。


    “付錢給你?多少?”莫妮克問。


    “我不知道,也不在乎。”重要的是有人需要我,她幾乎說出聲來,但還是忍住了。


    “真是好消息。你要上電台啦!”她父親說。


    她母親已經在作安排了。“我們要讓所有的朋友都聽這個節目,還要讓他們送信來,談談你的節目有多妙。”


    特雷莎望著莫妮克,等著她說:“你們不必那樣做,特雷莎本來就不錯。”


    但莫妮克一言不發。她心裏想的是:這件事很快就會被淡忘的。


    她錯了。


    星期六晚上在廣播電台,特雷莎驚恐萬分。


    “相信我,”路易·博內寬慰她,“這是完全自然的。所有的藝術家都要經過這一關。”


    他們坐在表演人員使用的綠色小房間裏。


    “你會引起轟動的。”


    “我都要暈過去了。”


    “沒時間了,兩分鍾後你就要上台啦。”


    那天下午,特雷莎曾與即將為她伴奏的小樂隊一起排練過。彩排十分成功。播放的舞台上擠滿了人,他們都聽說了這位聲音特棒的年輕姑娘。特雷莎排練她要播唱的歌曲時,他們屏聲靜息地聽著,十分欽佩。他們心裏沒有一絲懷疑:他們在親眼注視著一位明星的誕生。


    “太不幸了,她沒有長得更好看些,”一位舞台經理評論說,“不過,在無線電廣播中,誰又能看出什麽區別呢?”


    特雷莎那天晚上的表演精彩極了。她自己都清楚她唱得從沒這麽好過。誰知道這會有什麽結果呢?她可能會出名,會有男人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求她嫁給他們,就跟他們求莫妮克一樣。


    好像是看出了她的心思一樣,莫妮克說:“我真替你高興,姐姐。但你不要讓這一切弄得飄飄然了。這些事情是從不能持久的。”


    這會持久的,特雷莎高興地想,我終於成了一個人,終於成了一個重要人物了。


    星期一上午,有一個長途電話找特雷莎。


    “也許是有人在開玩笑吧,”她父親警告她說,“他自稱雅克·雷米。”


    法國最重要的舞台導演。特雷莎小心翼翼地拿起電話。“喂?”


    “是德·福斯小姐嗎?”


    “是的。”


    “特雷莎·德·福斯?”


    “是的。”


    “我是雅克·雷米。我聽了你星期六晚上的廣播節目。你正是我要找的人。”


    “我——我不懂。”


    “我要在弗朗西斯劇院上演一台戲,是一部音樂劇。下周開始彩排。我一直在找一個有你這樣嗓子的人。實話告訴你,當今還沒有人有你這付嗓子。你的經紀人是誰?”


    “經紀人?我——我沒有經紀人。”


    “那我開車到你這兒來,我們談談這筆交易。”


    “雷米先生——我——我長得不漂亮。”要她本人說這句話是很痛苦的,但她知道這非說不可。他一定不該有虛假的幻想。


    他哈哈大笑。“我對你處理一番之後,你就會很漂亮的。劇院就是裝假的嘛。舞台化妝可以製造出令人無法相信的奇跡。”


    “不過——”


    “明大見。”


    這真是一次最美的夢幻。在雷米的劇本裏擔任角色!


    “我來與他簽訂合同,”特雷莎的父親說,“跟劇院的人打交道一定得慎之又慎。”


    “得給你買件新衣服。”她母親說,“我要請他吃飯。”


    莫妮克一言不發。正在發生的這一切令她沒法忍受,她無法想象姐姐會成為明星。也許還有一個辦法……


    那天下午雅克·雷米到達德·福斯別墅時,莫妮克處心積慮,第一個下樓。迎接他的年輕姑娘貌若天仙,雅克的心都跳起來了。她穿著一件樸素的白色上衣,把她的身材襯得盡善盡美。


    我的上帝,他想,這樣的樣貌,這樣的嗓子!她無可挑剔。一定會成為大明星。


    “我見到你真高興,沒法用語言表達。”雷米說。


    莫妮克熱情地笑著說:“我很高興見到您。我是您的狂熱崇拜者之一呢,雷米先生。”


    “很好。那我們就一起工作吧。我帶了一份手稿來。這是一個很美的愛情劇,我想——”


    正在這時,特雷莎走進了房間。她穿著一件新衣服,但她穿著它顯得很不自在。看到雅克·雷米後,她停了下來。


    “啊——您好。我不知道您在這裏。我的意思是——您來早了。”


    他詢問地看著莫妮克。


    “這是我姐姐,”莫妮克說,“特雷莎。”


    她倆都看到他臉上的表情在變化:從震驚到失望到厭惡。


    “唱歌的是你?”


    “是的。”


    他轉向莫妮克。“你是——”


    莫妮克天真地微笑著。“我是特雷莎的妹妹。”


    雷米又掉轉頭打量特雷莎,然後搖搖頭。“對不起,”他對特雷莎說,“你太——”他搜腸刮肚找一個恰當的詞,“你太——年輕了。如果不見怪,我得回巴黎了。”


    她倆站在那兒,望著他走出大門。


    成了,莫妮克興高采烈地想,成了。


    特雷莎再也不去播音了。路易·博內求她回去,但這次傷害太深了。


    特雷莎想:在看過我的妹妹之後,還有誰會要我?我太醜了。


    隻要她活著,她就永遠不會忘記雅克·雷米臉上的表情。


    都怪我自己癡心妄想,特雷莎暗自想,這是上帝在懲罰我。


    從那以後,特雷莎隻在教堂裏唱歌。她比以前更孤僻了。


    往後的十年中,漂亮的莫妮克拒絕了十幾個求婚者。求婚者中有市長的兒子、銀行家、醫生,還有村裏的商人。這些人中既有剛出校門的年輕人,也有功成名就的四五十歲的人。有富有窮,有美有醜,有的學富五車,有的目不識丁。莫妮克對他們統統說“不行1”。


    1原文為法語。


    “你要找個什麽樣的人?”她父親不高興地問。


    “爸爸,這裏所有的人都令人生厭。埃塞這個地方一點也不開化。我夢中的王子在巴黎。”


    於是,她父親盡職盡責地送她去了巴黎。隨後一想,他讓特雷莎和她一道去。兩個姑娘住在布洛涅樹林旁邊的一個小旅館裏。


    兩姐妹對巴黎的看法各不一樣。莫妮克出席慈善舞會和光怪陸離的晚餐會,與一些貴族子弟在一起喝茶;特雷莎參觀了巴黎榮軍院和盧浮宮。莫妮克參加隆尚的賽馬和馬爾邁鬆的盛會;特雷莎到聖母島的大教堂去祈禱,沿著綠樹成蔭的聖馬丁運河散步。莫妮克去的是馬克西姆餐廳和紅磨坊;特雷莎沿著碼頭散步,瀏覽書攤、花市,在聖丹尼斯教堂逗留。特雷莎喜歡巴黎,但就莫妮克而言,此行是個失敗。


    回家後,莫妮克說:“我找不到我想嫁的人。”


    “沒有碰到一個對你有興趣的?”她父親問。


    “這倒不是。有一個年輕人帶我到馬克西姆餐廳去吃晚餐,他父親擁有幾座煤礦。”


    “他怎麽樣?”她母親急切地問。


    “啊,他有錢、英俊、文雅,也喜歡我。”


    “他求你嫁給他了嗎?”


    “每十分鍾就求一次。最後,我幹脆拒絕與他見麵了。”


    她媽媽吃驚地盯著莫妮克問:“為什麽?”


    “他談的一切就是煤:煙煤、塊煤、黑煤、灰煤。煩人,煩人,煩死人了。”


    第二年,莫妮克決定重返巴黎。


    “我收拾一下我的東西。”特雷莎說。


    莫妮克搖搖頭。“不用。這次我想一個人去。”


    於是,莫妮克去了巴黎,特雷莎待在家裏,每天上午去教堂,祈求她的妹妹能找到一個英俊的王子。有一天,奇跡發生了。之所以是奇跡,是因為它發生在特雷莎身上。他名叫拉烏爾·吉拉爾多。


    一個星期天,他在教堂聽到了特雷莎唱歌。這是他從來沒聽到過的。我非見她不可。他下了決心。


    星期一一早,特雷莎到村裏的百貨店去買布做衣服。拉烏爾·吉拉爾多正在櫃台後麵幹活。


    他望著特雷莎走進來,麵露喜色。“嗓音美極了!”


    她驚慌地看著他。“你——你說什麽?”


    “我昨天聽見你在教堂裏唱歌了。你真棒。”


    他高挑個兒,很英俊。黑眼睛忽閃忽閃的,透著精明,嘴唇性感可愛。他三十剛出頭,比特雷莎大一兩歲。


    他的出現使特雷莎大吃一驚,她隻能結結巴巴的。她盯著他,心裏撲撲直跳。“謝——謝謝你。”特雷莎說,“我——我——我要三碼平紋細布,謝謝。”


    拉烏爾微笑著。“樂意效勞,這邊請。”


    特雷莎突然覺得很難集中精力幹自己的事了。她情不自禁地感到了這位年輕人的存在,他的英俊容貌和魅力,他身上的那種男子氣概。


    特雷莎選定後,拉烏爾為她包好。她大膽地問:“你——你剛來這兒,是嗎?”


    他望著她微笑,這使她渾身顫抖。


    “是的1。我幾天前才到埃塞。這家店鋪是我姨媽的,她需要幫手;我想我會在這兒工作一段時間。”


    1原文為法語。


    “一段時間”是多久呢?特雷莎情不自禁地想。


    “你應該成為職業歌手的。”拉烏爾告訴她。


    她想起了雷米看到她時臉上的表情。不,她再也不會冒險在大庭廣眾之下公開露麵了。“謝謝你。”特雷莎喃喃地說。


    她的窘迫和羞怯令他感動,他想和她談話。


    “我以前從沒來過埃塞,這個小城真美。”


    “是的。”特雷莎聲音很低。


    “你出生在這兒?”


    “是的。”


    “你喜歡這兒嗎?”


    “是的。”


    特雷莎拿起布,逃跑了。


    第二天,她找了個借口又去了那個店裏。她半夜沒睡,準備如何同拉烏爾談話。


    我很高興你喜歡埃塞……


    你要知道,這座修道院建於14世紀……


    你去過聖保羅德芬斯嗎?那裏有一個可愛的教堂……


    我喜歡蒙特卡洛,你呢?它離這兒很近,真是太好了。有時和妹妹順著科恩裏奇大道開車去安托萬堡劇院。你知道那個地方嗎?那是一個大露天劇場……


    你知道尼斯曾經叫裏卡亞嗎?啊,你不知道?是的,是叫裏卡亞。很早以前希臘人在那裏。尼斯有一個博物館,展出幾千年以前住在那兒的穴居人殘跡。是不是很有趣?


    特雷莎準備了好幾十種開場白。可惜的是,她一走進店鋪,看到拉烏爾,腦子裏便一片空白。她隻是盯著他,沒法開口。


    “早上好1”拉烏爾興致勃勃地說,“很高興又見到了你,德·福斯小姐。”


    1原文為法語。


    “謝——謝謝2。”她覺得自己像個白癡。她暗自想:我都30歲了,還像個傻乎乎的女學生一樣。別這樣了。


    2原文為法語。


    但她沒有辦法。


    “今天你要點什麽?”


    “我——我還要點平紋細布。”


    這是她最不需要的東西。


    她看著拉烏爾去把一捆布搬來,放在櫃台上,準備量。


    “你要幾碼?”


    她想說兩碼,但說出來的卻是:“你結婚了嗎?”


    他抬頭望著她,臉上掛著熱情的微笑。“沒有,”他說,“我的運氣還沒那麽好呢。”


    特雷莎想:一旦莫妮克從巴黎回來,你的運氣就會好了。


    莫妮克會喜歡這個人的,他倆天生一對。想到莫妮克見到拉烏爾時會有什麽反應,特雷莎充滿了幸福感。有拉烏爾·吉拉爾多做自己的妹夫真不錯。


    接下來的一天,特雷莎從商店走過,拉烏爾見到了,趕緊走出來。


    “下午好,小姐。我正好休息一會。如果你有空,和我一道喝茶好嗎?”


    “我——我——好的。謝謝你。”


    她一在他麵前就張口結舌,而拉烏爾卻是再高興不過。他盡量使她安然;不久,特雷莎就情不自禁地把以前從未告訴過別人的事告訴了這位陌生人。


    “人多也使人感到孤獨,”特雷莎說,“我總是覺得自己是人海中的一座小島。”


    他微笑著。“我理解。”


    “啊,可是,你一定有很多朋友。”


    “熟人而已。說到底,哪個人又真正有許多朋友呢?”


    她像是在與鏡中人談話一般。時間過得飛快,他又該去工作了。


    他們起身時,拉烏爾問:“明天與我共進午餐好嗎?”


    他隻是一時客氣而已,當然。特雷莎知道決不會有男子被自己吸引,更不用說像拉烏爾·吉拉爾多這樣的妙人兒。她肯定他對誰都是客客氣氣的。


    “我很榮幸。”特雷莎說。


    第二天她去見拉烏爾時,他孩子氣地說:“我今天下午休息。如果你不是太忙,我們開車去尼斯,好吧?”


    他們坐著他的汽車,沿著科恩裏奇濱海大道飛速開著,城市在他們下麵像一塊魔毯一樣展開。特雷莎靠在座位上想:我從沒有這麽幸福過。隨後,她又充滿了犯罪感。我是在為莫妮克感到幸福。


    莫妮克明天就要從巴黎回來了,拉烏爾將是特雷莎獻給妹妹的禮物。她很現實,知道世界上所有的拉烏爾都不是為自己準備的。特雷莎的一生已受夠痛苦,早就了解了什麽是真實的,什麽是不可能的。坐在自己身邊開車的英俊男子是一個不可能的夢幻,她連想都不敢想。


    他們在尼斯的奈格司哥灑店吃午飯。午餐很好,但事後特雷莎記不起到底吃了些什麽。她和拉烏爾好像一直在交談,他們要說的可真多。他聰明機靈,魅力十足,似乎也發現特雷莎很有趣——真的有趣。他問她對許多事情的看法,全神貫注地聽她答話。他倆就好像心有靈犀似的。如果說特雷莎對將要發生的事有什麽遺憾的話,她堅定地把遺憾拋在了腦後。


    “明天晚上到城堡來吃晚飯好嗎?我妹妹要從巴黎回來了,我想要你見見她。”


    “我很高興,特雷莎。”


    莫妮克第二天回家時,特雷莎匆匆到門口去迎接她。


    盡管她已下定決心,但還是忍不住問妹妹:“你在巴黎遇到了什麽有趣的人嗎?”她屏住呼吸,等著妹妹回答。


    “還是那幫討厭的人。”莫妮克回答說。


    看來上帝已作出了最後的安排。


    “我今晚約了一個人來吃晚飯,”特雷莎說,“我想你會喜歡他的。”


    一定不能讓任何人知道我很喜歡他,特雷莎想。


    當天晚上7點半,仆人把拉烏爾·吉拉爾多迎進了客廳,特雷莎、莫妮克和他們的父母在那裏等著。


    “這是我母親和父親。這位是拉烏爾·吉拉爾多先生。”


    “您好。”


    特雷莎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我妹妹,莫妮克。”


    “您好。”


    莫妮克的表情客客氣氣的,如此而已。


    特雷莎看著拉烏爾,指望他驚歎於莫妮克的美麗。


    “很迷人。”僅僅是一句客氣話。


    特雷莎屏住呼吸站在那兒,她知道他們倆之間會擦出火花,她等待著。但拉烏爾卻看著特雷莎。


    “你今晚很可愛,特雷莎。”


    她臉紅了,結結巴巴地說:“謝——謝謝你。”


    那天晚上的一切都顛倒了。特雷莎計劃把莫妮克和拉烏爾拉到一塊,看著他倆結婚,讓拉烏爾做妹夫——這一切卻都沒有發生。幾乎令人無法相信的是,拉烏爾的注意力完全集中在特雷莎的身上。真像是不可能的夢幻要實現了。她覺得自己成了灰姑娘,隻不過她是那醜陋的姐姐,而王子選中了她。這不真實,但在發生,特雷莎努力抗拒著拉烏爾和他的魅力,因為她明白那太美好了,不可能成為事實,她害怕再次受到傷害。這些年來,她一直隱藏著自己的感情,提防並抵製到來的痛苦。現在,她本能地又想這麽幹,但拉烏爾不可抗拒。


    “我聽過您的女兒唱歌,”拉烏爾說,“她真是個奇跡!”


    特雷莎不覺臉紅起來。


    “人人都愛特雷莎的嗓子。”莫妮克甜甜地說。


    這是一個令人興奮的晚上,但好事還在後麵。晚餐結束後,拉烏爾對特雷莎的父母說:“你們的園子真漂亮。”隨後,他轉向特雷莎。“你能帶我看看花園嗎?”


    特雷莎看看莫妮克,想看看妹妹有什麽想法;莫妮克似乎完全無動於衷。


    她一定是又聾又啞又瞎,特雷莎想。


    於是,她想到了莫妮克曾好幾次去巴黎、戛納和聖特羅佩,去找她的白馬王子,卻從未找到過。


    原來並不是男人的過錯。都怪我妹妹。她不知道自己要的是什麽。


    特雷莎轉向拉烏爾。“很樂意。”


    到外麵後,她也沒法放棄這個話題。


    “你覺得莫妮克怎麽樣?”


    “她看來很好,”拉烏爾回答說,“還是問我對她姐姐的印象吧。”


    他摟住她,吻她。


    這可是特雷莎以前從沒經曆過的。她在他懷裏顫抖著,心想:謝謝你,上帝。啊,謝謝你。


    “明晚與我共進晚餐,好嗎?”拉烏爾問。


    “好的,”特雷莎輕輕地說,“啊,好的。”


    兩姐妹在一起時,莫妮克說:“看來他是真心喜歡你。”


    “我想是的。”特雷莎羞答答地說。


    “你喜歡他嗎?”


    “喜歡。”


    “嗯,小心點,大姐姐,”莫妮克哈哈大笑,“別樂昏了頭。”


    太晚了,特雷莎無可奈何地想,太晚啦。


    從那以後,特雷莎和拉烏爾每天都在一起。莫妮克一般都陪著他倆。他們三個在尼斯海濱和遊樂場所散步,在奢華的酒店裏開懷大笑。他們在但蒂比斯角一家迷人的小餐廳吃午餐,參觀了旺斯的馬蒂斯教堂。他們在德拉謝弗爾城堡和久負盛名的聖米歇爾餐廳吃晚餐。有一天清晨5點,他們三個到了蒙特卡洛街頭的露天農貿市場,買了新鮮麵包、蔬菜和水果。


    每逢星期天,特雷莎在教堂裏唱歌,拉烏爾和莫妮克都到那兒去聽。事後,拉烏爾總要緊緊摟著特雷莎說:“你真是個奇跡。我這一生都聽你唱歌就行了。”


    他們相見四星期後,拉烏爾求婚了。


    “我相信,你可以找到你想要的任何一個男人,特雷莎,”拉烏爾說,“但如果你選我,我會深感榮幸。”


    刹那間,特雷莎可怕地以為他是在挖苦她,但她沒來得及說話,他又接著說了:“親愛的,我必須告訴你,我認識許多女人,但你是最敏感、最有才華、最熱情的……”


    在特雷莎聽來,每個詞都是那麽悅耳。她想笑,又想哭。她想:我真是福星高照,既愛上了人,又被人愛。


    “你願意嫁給我嗎?”


    她的眼神就是明顯的回答。


    拉烏爾走後,特雷莎飛一樣地跑到書房,她妹妹、母親和父親都在那兒喝咖啡。


    “拉烏爾要我嫁給他。”她的臉上神采奕奕,幾乎都有了美的風采。


    她父母親目瞪口呆地盯著她。倒是莫妮克開口了。


    “特雷莎,你能肯定他不是為了我們家的錢財?”


    這無異於在她臉上抽了一個耳光。


    “我不是出於惡意,”莫妮克接著說,“但這一切似乎發生得太快了。”


    特雷莎決心不讓任何事情毀掉自己的幸福。“我知道你想保護我,”她對妹妹說,“但拉烏爾有錢。他父親留給他一小筆遺產;他也不怕靠工作謀生。”她抓住妹妹的手,懇求說,“請你替我高興吧,莫妮克。我從沒想過我會擁有這種感情。我真幸福,死也值得。”


    他們三個都擁抱了她,告訴她他們都為她高興。並且,他們激動地談起婚禮的安排來。


    第二天一早,特雷莎就到教堂去了。她跪下來禱告著:謝謝你,聖父。謝謝您給了我這樣大的幸福。我一定竭盡全力,無愧於您的愛,無愧於拉烏爾的愛。阿門。


    特雷莎輕飄飄地走進百貨店說:“勞駕,先生,我想訂點料子做結婚禮服。”


    拉烏爾哈哈大笑,摟住她。“你一定會成為一個美麗的新娘。”


    特雷莎知道這是他的由衷之言。真是奇跡。


    婚禮定於一個月以後在村裏的教堂舉行。莫妮克當然是伴娘了。


    星期五下午5點,特雷莎最後一次和拉烏爾談了話。星期六12點半,特雷莎站在教堂的附室裏等著拉烏爾,他已遲了30分鍾。這時神父向她走過來。他拉住她的手臂,把她引到一邊。她對他的激動感到迷惑不解。她的心撲撲直跳。


    “什麽事?出事了?拉烏爾出事了?”


    “啊,親愛的,”神父說,“我親愛的可憐的特雷莎。”


    她開始驚慌起來。“什麽事,神父?告訴我!”


    “我——我剛剛收到信,拉烏爾——”


    “出事故了?他受傷了?”


    “——吉拉爾多今天一早就出城了。”


    “他什麽?那一定是有急事,他才——”


    “他和你妹妹一道走的。有人看見他們坐火車去了巴黎。”


    房間旋轉起來。不,特雷莎想,我一定不能昏過去。我決不能在上帝麵前使自己難堪。


    對於接下來發生的事,她隻有模糊的印象。她聽見神父在很遠很遠的地方向參加婚禮的人講話,朦朦朧朧地聽到教堂裏的喧囂聲。


    特雷莎的媽媽摟著女兒說:“可憐的特雷莎,你的親妹妹居然會這麽殘忍。我很難過。”


    特雷莎卻突然平靜起來,她知道如何使一切都相安無事了。


    “別擔心,媽媽。我不責怪拉烏爾愛上了莫妮克。任何男人都會這樣的。我早該知道沒有男人會愛上我的。”


    “你錯了,”她爸爸大聲說,“十個莫妮克也不如你。”


    但他的同情已遲到了好多年。


    “我想回家了。勞駕。”


    他們從人群中走過。教堂裏的客人們讓開路,默默地盯著他們。一回到城堡,特雷莎就平靜地說:“請不要擔心我。我向你們保證,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隨後,她到了父親的房間,拿出他的剃須刀片,割傷了自己的手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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