勉強壓住了胸膛裏砰砰亂跳的心,她咬唇低頭,有些局促的看了看手裏那碗淡棕色的湯藥,這才重又想起這喂藥的正事來。


    她略作思忖,還是將湯匙擱下,伸手去扶霍璋靠坐起來,然後再那一整碗的湯藥遞到他嘴邊,認真道:“這些藥都是越喝越苦,一勺勺的喝也太苦了。要不,你就一口氣全喝了........喝完了再吃個蜜餞,衝一衝味道就好了!”


    雖然她也很想一勺勺的給人喂藥,可還是要考慮到霍璋的情況——真的是不舍得叫霍璋吃一點點苦!要是藥也能煮成糖水那樣就好了......


    霍璋倒是十分配合,宋晚玉扶他靠坐,他便也配合著坐起,宋晚玉將藥碗遞到他嘴邊,他便也依言一口喝完了這苦的掉渣的湯藥。


    倒是宋晚玉,緊張的盯著霍璋喝藥,等他喝完了藥,立刻便見縫插針的往人嘴裏塞了一顆蜜餞。


    霍璋:“.......”


    霍璋其實並不喜歡吃這些甜膩的東西。隻是,宋晚玉塞得太快,幾乎不容他拒絕。當他反應過來,想要合上齒縫時,蜜餞已被塞了進去,而他的牙齒則是磕著了對方的指尖。


    霍璋頓了頓,隻能默不作聲的收回了目光,抿緊了唇,將那顆被塞進來的蜜餞一同含住了。


    宋晚玉則是收回了手指,看了眼霍璋神色,猶豫著問道:“蜜餞還要嗎?”


    霍璋已移開了目光,臉色仍舊是淡淡的,仿佛空白一般。


    宋晚玉莫名的有些失望,但還是將那已經喝完了的藥碗擱到一邊,然後看了看托盤上的幾盒膏藥,深吸了一口氣,接著道:“那個,我幫你上藥吧?”


    霍璋抬起眼,重又看她。


    宋晚玉原就有些緊張,被他這樣一看,心裏就更緊張了,忍不住就多說了幾句:“太醫說你身上的傷太多了,需要上藥調養一段時日.........喏,這是促進傷口愈合,祛除疤痕的;這是聯通經脈的.......”


    說著說著,宋晚玉心下緊張稍去,這才睜大眼睛看著霍璋,再一次問道:“我幫你上藥吧?”


    宋晚玉說了這麽多,霍璋臉上的神色卻沒有一絲變化,反到似有倦怠的垂下眼睫,並不應答的模樣。


    宋晚玉見他沒有反對,隻當他是默許了,連忙去外頭叫人打了水來,仔仔細細的淨手,還拿帕子擦幹了——剛才不注意,居然拿沒淨手就去碰霍璋,真的是太過分了!現在要上膏藥,肯定還是要先淨手,然後再塗抹的呀。


    所以,宋晚玉擦了手,這才鄭重其事的打開其中一個白瓷盒,這裏頭裝的是黑色的膏體,也就是用來塗抹傷口的。她用指尖沾了沾黑色膏藥,小心翼翼的往霍璋臉上的傷處探去。


    霍璋仍舊是閉著眼睛,隻眼睫顫了顫,像是被驚動的蝶翼。


    離得近了,看著這長疤,宋晚玉心下又覺酸楚,幾乎便要出聲問他“疼不疼?”。隻是,想起霍璋的經曆,她又將這會令他憶起往事的話給咽了回去。


    她的動作極是輕柔,順著那道疤痕一點點的塗抹著,直到黑色的膏體徹底覆蓋了疤痕,這才收回了手,最後再看一眼。


    因霍璋臉色極白,這膏藥又是黑色的,塗抹上去後就像是臉上蹭了一條泥印子,反倒比原先淡色的疤痕更加觸目驚心。


    宋晚玉心下琢磨著下回得叫太醫改個方子,嘴上則道:“還有其他地方嗎?”


    一直閉著眼的霍璋終於又睜開眼,看了她一眼,然後才道:“剩下的我自己來就行了。”


    他像是很久沒有說話了,聲音微微有些沙啞幹澀,但聲調仍舊是極沉靜冷淡的。


    就像是宋晚玉以往夢裏夢見的那樣,非常的動聽。


    這還是兩人重逢以來,宋晚玉第一次聽見霍璋的聲音,一時竟有種做夢般的驚喜,激動之下,險些拿不住手裏的膏藥盒子,細白的指腹壓在白瓷盒一角上,因用力過度,幾乎壓出紅痕。


    她睜大鳳眸,眸光晶亮的看著霍璋,恨不能剖心露肺的表忠心,聲音都有些結巴了:“我,我來就好!”


    霍璋沉默片刻,仍舊堅持:“不必了。”


    他原是不在意這些的,隻是對著小姑娘晶亮的眸子,不由得便又生出了些久違的羞恥心——他並不想在這麽個小姑娘麵前解衣,也不想因為自己一身的傷而引人側目。


    無論是嚇得人掉眼淚,還是令對方心生同情,都不是他所想要的。


    第7章 兩顆蜜餞


    宋晚玉本心裏當然是很想幫霍璋塗藥,要不也不會假借了侍女的身份過來。


    隻是,眼見著霍璋今日這般態度,她也不好強求,隻能睜大眼睛,巴巴的看著人,小小聲的提醒對方:“可是,要是你背上有傷,自己上藥的話,肯定夠不到啊.......”頓了頓,又提議道,“要不我先替你把背上的傷先上了藥,其他地方你再自己來?”


    霍璋薄唇緊抿著,隻有兩個字:“不必。”


    宋晚玉有些失望,神色懨懨,但還是十分聽話的放下了手中的白瓷盒,目光一轉便又看見了另一個盒子,忙又補充道:“哪些舊傷倒沒什麽。可你的手筋腳筋才接上不久,如今還得用膏藥佐以按摩手法,方才能夠促進經脈愈合.....這個還是我來吧,你自己肯定不行的!”


    宋晚玉態度懇切,說的也是實話,霍璋垂下眼,倒是沒再拒絕。


    雖然他心裏也很清楚:以他如今的情況,隻怕再如何的用藥按摩,斷了的經脈也再不可能恢複如初。


    可是........


    有時候,霍璋真厭惡這樣的自己——倒了這般的地步,竟還心存妄念。


    見霍璋不再反對,宋晚玉臉上重又顯出笑容來,她從榻邊起身,重又淨了一回手,仔仔細細的將手上沾到的黑色膏藥都洗淨了,擦了手,這才沾了點淺色的膏藥。


    一點點的塗抹在霍璋右手的經脈斷續處。


    霍璋手上的疤痕顯然也有些年了,並不比他臉上那道鞭傷新,不過看著倒像是刀劍割出來的。


    宋晚玉一麵塗抹著,一麵以手按摩,心裏則是想著事。


    據太醫說,挑斷霍璋手筋腳筋的人可能也沒什麽經驗,下手時也沒個輕重,當時應該是叫霍璋吃了些苦頭,可到底不及那些老手的老練,反是給霍璋如今的經脈續接留了些餘地——若是換個此中老手,手法歹毒些,再隔了這麽幾年,霍璋這手筋腳筋隻怕就再接不上了。


    隻是,哪怕如今能夠重新續接上,斷過的經脈總是不可能再如從前一般。


    哪怕恢複得再好,霍璋也不可能再如從前那樣了。


    宋晚玉想到這,不由又想起當年那個可以彎弓射雁的霍璋。


    勒在心上的那根線像是被人拽著,緊了緊,細細密密的疼著。


    宋晚玉咬了咬唇,忍住了眼淚,忍得眼眶發紅,但她還是低著頭,一聲不吭、認認真真的塗抹上藥,按摩經脈。


    這按摩手法畢竟是初學的,且又事關霍璋,宋晚玉既怕出錯,又怕會按疼對方,動作上尤其的輕柔小心。


    可即使如此,她依舊可以感覺到隨著她的按揉,霍璋手腕處的皮膚被揉的微微發紅,整隻手臂都隱隱發顫——這是人麵對疼痛時,身體無法自抑的反應。


    可霍璋仍舊隻是默默的坐著,呼吸都不曾有半點變化,仿佛早已習慣了這樣細碎的疼痛與折磨。


    宋晚玉心裏想著事,一不留神便將早前一直徘徊在心上的問題就問了出來:“疼不疼?”


    霍璋怔了怔,隻當她是詢問按摩力度,頓了頓,便道:“無事。”


    宋晚玉忍了忍,還是將其他的話咽了回去,垂著眼,換了個位置給霍璋左手抹藥按摩。就這樣,等她將霍璋身上這四處傷口都處理了一遍,自己也已累得一頭的汗,頰邊跟著泛起暈紅,好似染霞。


    見她這般模樣,霍璋倒是有些不自在,下意識的移開了目光。


    宋晚玉卻覺得十分歡喜——能幫霍璋做點事,她是真的很高興。所以,她說起話來,聲調都輕鬆了許多:“時候也不早了,你才喝了藥,也塗了膏藥,早些洗漱,早些休息。這樣也能早些養好傷啊.......”


    聽著她這輕快歡悅的語聲,霍璋忍不住閉了閉眼,暗道:到底是小姑娘......


    剛剛還怕得紅眼睛,現在又高興起來了。


    像是四月的天似的。


    ........


    因霍璋閉著眼,也沒瞧見宋晚玉偷摸摸去抓蜜餞,嘴裏冷不丁的又被塞了顆蜜餞。


    霍璋:“......”


    宋晚玉笑著道:“等我一下,我先把東西端出去。”


    ********************


    宋晚玉一直守在西院處,守著霍璋洗漱完了,等人安置休息了,這才有些疲憊的起身回自己屋子睡覺。


    隻是,以往一挨著枕頭便犯困的她忽然就有些睡不著了。


    因為霍璋。


    她一閉眼就能想到霍璋。


    之前一直在她心頭撞著、頂著的那隻小鹿仿佛也累了,正拿樹杈似的鹿角在她心口磨著——不疼,隻是有一點點的幹澀與酸麻,令人整顆心都不由的揪了起來,心髒裏湧出的熱血似乎也帶了些幹澀與酸麻,連同其他髒腑都跟著難受了起來。


    原本就幾近於無的睡意也被這樣的難受逼走了,宋晚玉毫無睡意的躺在榻上,用指尖撚著被角,指腹在被角上的金線上摩挲著,忍不住的便想起了許多舊事。


    她與霍璋初見時,霍璋策馬而來,身著銀甲,抬手贈花時的英姿;


    她默默的站在遠處,看著霍璋被人簇擁著,被人稱作霍小將軍時的卓然風采;


    她跟著蕭清音,再見霍璋,他凝目微笑時的沉靜模樣;


    以及當初,她初聞霍璋死訊,一個人偷偷的躲在屋子裏哭了好幾日的傻模樣.........


    宋晚玉想著想著,再睡不著,索性便披衣坐了起來,發了一會兒呆。


    正值夜半下雨,雷聲隆隆得自天際而過,清脆的雨聲從窗外流瀉而入,帶來夜裏的濕涼。


    宋晚玉被這雷聲與雨聲驚得回過神來,終於不再發呆,索性便掀了被子,尋了件她從珍珠處要來的侍女服換上,準備再去西院處看一看。隻是,臨出門,她又往自己屋內瞥了眼,看見案幾上擺著的白玉瓷瓶,以及瓶裏插著的海棠花。


    正值夜深,海棠的富麗美豔中似乎又添了幾分的清冷。


    宋晚玉想了想,幹脆連瓶子一起抱上,也沒驚動人、叫人跟著,自己拿了把傘,抱著插著海棠的花瓶,步履匆匆的往西院趕去。


    因她是半夜起來,發髻隻略挽了挽,衣衫鞋襪也都十分隨意。所以,等她抱著花瓶一路匆匆的趕到西院時,發髻似也有些濕,裙擺被雨水打濕了小半,連同腳上的鞋子也被浸了些水,看上去頗有些形容狼狽。


    到了霍璋門口時,宋晚玉難免又覺出幾分羞窘來——她這模樣,半夜裏過來,總不至於是來扮鬼嚇霍璋的吧?


    而且,霍璋指不定都已睡熟了,這樣過來,難免打攪到他休息。


    宋晚玉心裏給自己找了無數個理由,可到底還是拗不過那隻在她心裏磨鹿角的小鹿,輕輕的推門進去,想著自己也不做什麽,就隻悄悄的進去,悄悄把花瓶擺好,悄悄的離開——這樣,霍璋清晨醒來就能看見海棠,也許心情也會好上一些.......


    這樣想著,她小心翼翼的捧著花瓶,放緩步子,輕手輕腳的走了進去。


    正當她步入內室,琢磨著要將花瓶擺在哪裏,霍璋才能一醒來就看見時,忽然聽到霍璋那微微有些沙啞的聲音——


    “誰?”


    宋晚玉:“.........”


    第8章 電閃雷鳴


    還有什麽比半夜偷進人家寢室被人抓了個正著更尷尬的嗎?


    宋晚玉僵立在原地,隻覺得渾身熱血也都往上湧,臉上漲紅,頗有些不敢應聲,進退不得的窘迫。


    室內一時重又陷入沉默,恢複了適才的靜謐,隻有細微的呼吸聲,以及窗外淅淅瀝瀝的雨聲,如同空氣裏那徐徐流淌的暗流一般,暗藏洶湧。


    就在宋晚玉考慮起要不要直接抱起花瓶,奪門而逃,全當沒事發生過的時候,內室很快便又傳來一陣輕微的咳嗽聲。


    聽到這聲響,宋晚玉心下一跳,擔心霍璋是夜裏著寒犯了咳疾,一時間也顧不得羞窘,立時伸手去掀簾幔,要去看霍璋情況。


    此時正值夜深,室內並未點燈,偏外頭還下著雨,陰雲蔽月,室內自也是昏暗無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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