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晚玉哪怕掀開幔帳,周遭也是黑漆漆的,伸手不見五指,更無法看清霍璋此時狀況。她心下越發著急,一時想著要先點燈,一時又覺得該先尋地方將懷裏的花瓶擱下,一時又想著要去哪裏倒杯溫水給霍璋.......直是急得手足無措,隻是腳步卻不曾停頓,就這樣徑自往榻邊去,急聲詢問道:“霍公子,你沒事吧?”


    約莫是才咳嗽過,霍璋的聲調略有些短促,穩了穩氣息,勉強道:“無事。”


    宋晚玉聞聲,這才定了定神,先將插著海棠的花瓶擱在床榻一側的小幾上,然後又起身去點燈。


    一時,燈光亮起,室內也跟著明亮起來。


    宋晚玉這才轉頭去看霍璋臉色,見他神色如常,倒是鬆了口氣。


    隻是,這口氣方才鬆了下去,不免又想起自己夜裏不告而入的行止,宋晚玉隻覺臉上一紅,往日裏能逗得天子發笑、氣得齊王憤恨欲死的伶牙俐齒仿佛都沒了,隻知道呆站著,看著霍璋,連句解釋都不知該如何說。


    霍璋靠坐在床上,耐心的等了一會兒,見她臉上紅了又白,白了又紅,就是不說話,不由也覺好笑。所以,他側頭看了眼小幾上的白玉花瓶以及插在瓶中的海棠花,主動開口詢問道:“你是來給我送花的?”


    宋晚玉:“.....對對對!”


    終於尋到了台階,宋晚玉大鬆了一口氣,立時便順著這話,接著描補道:“是公主讓我送來的。原是該早些送過來的,偏我一時沒記住,入夜後才想起來,又怕打攪霍公子打攪,就想著悄悄送過來。沒想到,還是吵著你了........”


    “沒有。”霍璋打斷了她的話。


    宋晚玉呆了呆,眨巴了下眼睛,看著他。


    霍璋一時沒有應聲,隻微微垂下眼,他的眼睫長而濃密,垂落時在眼瞼處落下淡灰色的影子,側臉線條極其利落。隻有唇瓣在昏黃的燈光的映照下,如同抹了一層薄薄的金黃蜂蜜,柔軟無比。


    過了片刻,他才抿著唇,輕聲道:“你沒有吵著我——我原就沒睡著。”


    宋晚玉聽了,更是關切,微微睜大眼睛,追問道:“是被褥不舒服嗎?要不,我叫人給公子您重新換一套?”


    霍璋:“......”


    霍璋如今實是不大適應旁人這般直白且熾烈的關心,他猶豫片刻,還是在宋晚玉的目光下搖了搖頭,臉上有些空白,不知該如何應對。


    既已點了燈,兩人又說了一會兒話,宋晚玉隱約察覺到霍璋略微軟化的態度,便厚著臉皮湊上來,笑著道:“反正我也睡不著,要不然我們一起說會兒話,打發下時間吧?”


    霍璋不知在想什麽,沉默片刻,忽而抬起眼,仔細的打量起宋晚玉,忽然道:“還未來得及問,你叫什麽?”


    宋晚玉:“.......”


    宋晚玉總覺得約莫是自己得意忘形,上天都看不下去,這才要警示於她——要不,霍璋今晚上的問題怎麽就一個比一個艱難?


    雖然她並不想提起自己身份,給對方太大壓力;但是真要是編個假身份騙人,她的壓力也很大啊......


    眼見著霍璋的目光越發幽沉,隱約還有一絲懷疑,宋晚玉一咬牙,當機立斷的回答道:“明月。我叫木明月。”


    宋去頭,就是木。


    明月奴,意為小明月或是明月兒。


    所以,木明月這個名字其實還是挺合適的。


    霍璋也不知信了沒有,隻淡淡的嗯了一聲。


    看著他俊秀的側臉,宋晚玉心虛無比,差點就要和盤托出了。


    恰在此時,外頭有雷聲轟隆而過,雨聲愈急,宋晚玉被這忽如其來的雷聲嚇得肩頭一顫,下意識的便往床榻邊靠近了些,轉開話題道:“......要不,我們還是說點其他的吧?”頓了頓,她又像是想起了什麽似的,下意識的咬住唇,然後又鬆開,唇瓣有些蒼白,“我記得太醫說過,你的左腿還有舊傷。現下外頭雨天,會不會疼?”


    霍璋抿了抿唇,沒有說話。


    宋晚玉見他臉色蒼白,想起他適才說的“我原就沒睡著”,一下子就反應過來了,臉色微變,擔憂的問道:“要不要叫人打點熱水來,用熱帕子敷一敷?算了,還是叫太醫吧?!”


    眼見著宋晚玉這就要著急擔心的往門外跑,還是霍璋出聲叫住了她:“不用了,隻是舊傷,太醫來了也沒用。如今夜裏,又下著雨,沒必要為著我的事折騰人。”


    這還是霍璋第一次開口,一口氣說了這樣長的一句話。


    可是宋晚玉卻是真著急了,轉過頭來時,咬著唇道:“可,可你現在這麽疼,那怎麽辦呀?”


    霍璋一時沒有應聲,隻微微側頭,看了看榻邊小幾上的海棠,然後又看了看站在門邊的宋晚玉。


    窗外正有雷聲響起,閃電在那一刹那照亮了半邊的夜空,連同內室都隨之亮了一瞬。


    小姑娘顯然是緊張極了,咬著唇,紅著眼眶,瞪大眼睛看著他。


    窗外照入的雷電是金色的,但她雪白的小臉在雷電映照下,仍舊帶著冷白的光澤,玉石一般的質地。


    霍璋看著她,忽然想起幾年前,也有人這樣紅著眼睛看著他,用力抓著他的手,指甲幾乎嵌入皮肉裏,一字一句的道:“你不能死,霍璋!霍家隻剩下你了!你必須要活下來!”


    霍璋答應了她——因為那是一個母親對兒子最後並且唯一的懇求。


    他活了下來,可偶爾他也會覺得這樣“活著”太難,且毫無意義。


    此時,看著麵前這個急得要掉眼淚的小姑娘,想起當初,霍璋難得的彎了彎唇,開口道:“你留下吧,陪我說說話,忍一忍就過去了........”


    宋晚玉才不相信什麽“忍一忍”就過去。


    可是,這還是兩人重逢以來,霍璋第一次對她笑。


    宋晚玉雖不願意,但還是不甘不願的、一步步的挪回了榻邊,立在一側看著霍璋。


    霍璋想了想,隻隨意的揀了個話題:“要不,你與我說一說長安現下的情況吧?”


    宋晚玉在榻邊坐下,點頭應了下來。


    *********


    第二天清晨,宋晚玉醒來的時候,發現自己居然睡在榻上。


    和霍璋同一張床榻。


    當然,兩人各自一個枕頭,一床被子,因為床榻夠寬,兩床被子都沒挨著。


    甚至,她的衣服也還是好好的穿在身上,一絲不亂。


    饒是如此,宋晚玉還是嚇得不輕,險些驚得從床上跌下來。她用力深呼吸,在心裏安慰自己:冷靜冷靜,你衣服還穿著呢,肯定沒做什麽壞事!


    情緒稍平,宋晚玉又蹙起眉頭,努力回憶昨晚上發生的事情。隻是,她絞盡腦汁,此時也隻想起前半夜的事——她坐在榻邊,細聲與霍璋說起長安這些年的種種變動,說著說著,難免困倦,當時的她便挨在榻邊閉了閉眼.......


    所以,最後是霍璋把她扶上來的?


    她應該沒做什麽怪事?沒說什麽夢話吧?


    宋晚玉越想越慌,實在是無法信任自己的定力,更不敢回頭去看霍璋,原本還有些發白的臉也跟著漲紅了,簡直紅的要滴血。


    勉強壓住了砰砰亂跳的心髒,她屏住了呼吸,這便用指尖捏起錦被一角,悄悄的從榻上下來,趿著繡鞋,以飛一般的速度,躡手躡腳的溜了出去。


    ........


    等宋晚玉匆匆忙忙的回了正院時,管家已經等在外頭。


    見著公主回來,管家便上來行禮,恭謹稟道:“聖人今日回宮,一早便派了內侍來傳話,請公主稍作準備,早些入宮,午時宮中有家宴。”


    聞言,宋晚玉忍不住抬手扶額:她昨日回來時,正碰著秦王.府送來的大禮,之後一直在為霍璋的事情操心忙碌,以至於都快把獵場裏的天子與齊王給忘了。


    如今看來,她昨日離開後,天子估計也覺無趣,想著先前梗在心裏的氣也消了,索性便也擺駕回來了......


    說起來,天子方才登基不久,做父親的心還是炙熱的,早些時候還想留兒女在宮裏住著,隻是顧忌著朝臣議論方才作罷。也正因如此,天子平日裏也時常想著要把一家子叫齊了吃頓家宴,彼此多親近,不好因著身份變化而疏遠冷淡了。隻是,如今天下未定,秦王和齊王這幾年時常在外征戰,這人總也聚不齊。


    偏巧,這回晉陽失守,齊王帶著妻妾兒女們灰溜溜回來了,秦王這會兒也留在長安,他們一家子人倒底還是齊了。既如此,這回的家宴自然更不好缺席。


    宋晚玉略一思忖,很快便點了頭,吩咐左右替她準備衣裙——既是要入宮,當然不可能穿著現下的這身侍女服。


    正好,這回入宮還能尋太醫問一問霍璋的事情。


    第9章 蟹黃畢羅


    進宮前,宋晚玉特意打扮了一番,換了一身大紅衣裙,外披銀白狐裘,腳上踩著的尖頭繡鞋上綴著碩大的明珠,珠光熠熠,正可襯她那堪稱奪目的美貌。


    隻是,因著霍璋臉上那道鞭傷的緣故,宋晚玉的腰上並未再配長鞭,換了一柄長劍,更添了幾分難得英氣。


    待得要上車入宮了,宋晚玉又覺不放心,特意抓了珍珠問了幾句:“西院那頭的早膳送去了嗎?”


    珍珠心知公主格外看重西院那位霍公子,自然也是時常留意著,便道:“已叫人送去了,也已用過。”想了想,她又補充道,“隻是,霍公子似乎胃口不好,隻略用了一碗米粥並一小塊蟹黃畢羅。”


    宋晚玉聽了,想了想,又道:“我記得他挺喜歡吃魚的,隻是不愛挑刺,記得叫人給他燉些魚湯,午膳時也好下飯。還有,霍公子如今正吃藥,湯藥苦澀,難免叫人倒胃口,廚房裏的人也該多費點心,最好做些開胃的飯菜,若有人能想出叫霍公子喜歡的菜肴,我必是有賞!”


    這也是擺出態度,讓府裏的讓待霍璋更恭謹小心些。


    珍珠連忙應下。


    宋晚玉又道:“午時要用的藥可是叫人煎上了?”


    珍珠垂首:“已煎著了。”


    宋晚玉叮嚀了一通,仍舊不放心,額外又加了一句:“上藥的事,等我回來再說。”


    珍珠脆聲應了,伸手扶著宋晚玉上馬車。


    宋晚玉一手抓著車簾,一手抓著珍珠的手,微微蹙著眉,仿佛還有些踟躇。


    珍珠隻得耐心的等著自家公主的吩咐。


    過了一會兒,才聽宋晚玉低下頭,輕聲道:“我和他說,我叫木明月.......你也仔細些,別叫人說漏嘴了。”


    珍珠:“.......”


    宋晚玉對此甚是心虛——先前對著霍璋謊報身份已是叫她備受折磨,如今為了圓謊,還得支使下人跟著說謊........她僅存的良知與羞恥心簡直恨不得給昨晚上那個報假名的自己兩個耳光:讓你給胡說!讓你騙人!居然騙的還是霍璋!


    宋晚玉嘴裏這樣說,心裏實在有些複雜,也沒與珍珠解釋的意思,吩咐完了後便擱下車簾,令人起駕。


    因著宋晚玉這一早上的耽擱,等她坐著馬車,自西北的九仙門門道入宮城,往麟德殿去時,已有些晚了。


    麟德殿在宮城的西北部,堪稱是內宮之中規格儀製最大的偏殿。


    天子頗愛在此設宴,接見外使或是臣下們,時而還要大擺舞樂,賞看舞女雜技表演,或是親自領隊在殿前大馬球。每逢大宴,麟德殿前總是人頭濟濟,加上廊下或坐或立的,多時可達三千。隻是,如今天下未定,天子需得帶頭節儉,這樣的大宴總是不好常擺,也就偶爾宴請幾個親近臣子,或是擺個家宴什麽的。


    這日,天子的家宴也擺在麟德殿。


    宋晚玉到時,殿中的人已是都到齊了。


    天子坐在上首位置,身側陪坐著兩個年輕妃嬪,皆是雲鬢花顏金步搖,美貌難描,堪稱絕色。


    元穆皇後過世多年,天子雖然始終空著後位,時常追憶這位發妻,可他身邊也總少不了美人。如今這兩位便是他近年來最為寵愛的兩位妃嬪,左邊是蕭德妃,右邊的則是林昭儀。


    蕭德妃原是前朝舊人,乃是末帝後宮妃妾,隻是因著因緣巧合到了天子身邊,因她出身高貴,才貌雙全,人又溫柔體貼,平日裏自然極得天子喜愛,方才有了今日高位。


    比起蕭德妃,林昭儀的出身便低了許多,但她比蕭德妃還年輕了些,人又生得嬌媚甜蜜,愛嬌愛鬧,愛說笑,時常纏得天子頭疼,偏她這小女兒的姿態又時常令年老體衰的天子回憶起年少時,自是十分寵愛。


    此時,這兩位妃嬪一個給天子斟酒,一個要天子剝蜜柑,倒是惹得天子左右為難,麵上倒是不覺露出笑來。


    而天子左下手坐著的乃是太子與太子妃;右下手坐著秦王與秦王妃。


    齊王這會兒倒是沒帶上齊王妃,獨自一人坐在秦王下手位置,正在自斟自飲。他一見著宋晚玉,立時便放下酒杯,咳嗽了一聲,一副很有話要說的模樣:“不是我說,阿姐你這架子未免太大了吧?大兄和二兄早早便來了,便是我這一早才從獵場回來的,也是才得了阿耶傳話便立時來了。怎麽就你一個姍姍來遲,非得叫我們一家子都等著?”


    秦王妃連忙笑著道:“阿玉是姑娘家,總也要有些梳洗打扮的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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