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以往,秦王送的美人,宋晚玉是前腳收下,後腳便設法給放出去;至於太子勸婚,那就是左耳朵進右耳多出。


    也就是這回,秦王給她送了霍璋,宋晚玉方才破了例。隻是,對著太子的勸婚說辭,她還是不打算聽。


    這種說辭,宋晚玉聽得多了,應付起來也算是有經驗,此時也不與太子硬頂著,反到是端出乖巧模樣,小心的挪過去,就挨著太子坐著。然後,她仰頭去看身側的太子,眼巴巴的。


    她才喝了酒,頰邊還有些暈紅,眼睫很長很卷,越發顯得雙眸水汪汪的:“阿兄你別說了!你一說這個,我就頭疼.......”


    她的聲音細細小小,聽上去像是小貓爪子正拿嫩爪子抓著衣袖似的,像極了撒嬌。


    到底是看著長大的妹妹,見她這模樣,太子到底還是心頭一軟,果然不再說了,反倒歎氣:“既是頭疼,便叫太醫過來看看吧?”


    宋晚玉也就是裝個頭疼,這會兒哪裏能應,連忙搖頭:“我坐著歇一會兒就好了。”


    太子細細的端詳著她的臉色,猜著她多半又是裝的,到也不說話,隻歎了口氣。


    宋晚玉被他看得有些心虛,隻好低頭去扯自己的裙擺。


    太子倒也沒揪著不放,想了想,轉開話題,很是耐心的關心起妹妹近況:“聽說你這些日子倒是懂事了些,都沒往外跑,在忙什麽呢?”


    宋晚玉暗想:還能忙什麽啊?不就是吃飯睡覺陪霍璋?


    隻是,霍璋這事,宋晚玉暫時不好往外說,便隻含糊道:“沒什麽,就是天冷了,外頭也沒什麽好玩的,我便想在府裏歇一會兒。”


    “這樣也好。”太子打從心裏希望自家妹妹能夠文靜懂事些的,聽她這般說,居然還有點欣慰,難免又多說了幾句,“你也別總和三郎吵——他脾氣暴烈,但也沒什麽壞心。你是做阿姐的,且讓一讓他便是了。”


    宋晚玉不高心了,仰頭去看太子,哼哼著反問道:“憑什麽是我讓他,不是他讓我?”


    太子語噎。


    宋晚玉卻是越說越覺自己有理,理直氣壯的道:“虧得他還是男兒呢!難不成,他一個男兒,心胸竟還不如我?!”


    太子不由又是一噎。


    不得不說,宋晚玉總是很有道理的。


    太子隻得換了個方向勸:“你們總這樣吵吵鬧鬧的,叫人看了笑話不說,便是阿耶瞧見了也不高興啊。”


    宋晚玉伸手去扯太子的袖子,漫不經心的回道:“大兄,我都這麽大了,想必是改不了了。倒是三郎比我小一些,說不定還有改正的餘地。為了我與三郎的姐弟情,大兄你還是去勸三郎吧?“


    太子:“.......”


    見太子不說話了,宋晚玉便伸手去挑車簾子,往外看了看。


    前頭不遠處就是她的公主府。


    宋晚玉正惦記著回去給霍璋上藥——這些日子,霍璋的傷已是好了許多,已經能夠下榻走上幾步了,隻是不好多動。太醫也特意盯住了,叫人多看這些,所以宋晚玉沒見著霍璋時難免就要擔心,擔心對方太心急,一人在屋裏走動,不小心給摔著了.......


    所以,眼見著馬車已到公主府,宋晚玉惦記著霍璋,一時也沒了與太子多說的心思,擺擺手便道:“我到了!那......大兄,我就先走了啊?!”


    不待太子應聲,宋晚玉已經動作極快的拎起自己的裙擺,也沒叫人扶著,自己從馬車上跳下去,然後就噠噠噠的跑了開去。


    一轉眼的功夫,她便已跑遠了。


    真真是動若脫兔。


    太子坐在車上,看著妹妹的背影,抬手扶額,不由歎氣,唇角卻帶著些縱容的笑意。


    ***************


    宋晚玉回府後連醒酒湯都顧不得喝,先換了一身衣衫,然後便腳也不停的往西院去看霍璋。她都想好了,要是對方休息,那她就回頭醒醒酒再回來,要是對方正醒著,那就先給人上藥。


    隻是,她想得極好,等她到了西院見到了霍璋,先前想好的念頭便又都消失不見了。


    霍璋正坐在四輪椅上,微微低頭,像是正在看書。


    他靠著椅背,一手搭在扶手上,一手翻著膝上的書卷。他的手真的是非常的好看,手指尤顯修長,從骨節到指尖都帶著驚人控製力,手背則有青色的經絡微鼓,透著隱隱的力量。


    可以想象,在他手筋未曾挑斷時,這樣一雙手握著刀劍,會是何等的風采。


    宋晚玉看著他俊秀的側臉和他搭在扶手上的那隻手,不知怎的便又想起兩人初見那日。


    他穿著銀白色的甲衣,騎在馬上,彎腰伸手,一把抓著她的胳膊將她拉到了一邊,避開了那將要踏踩上來的馬蹄。


    那時候,他那樣年輕,容貌俊秀,騎在馬上時,英姿勃發,不知有多少人暗暗側目。


    直到如今,宋晚玉都還記得那日的情景。


    曆曆在目。


    她甚至還記得,那日霍璋伸手抓住她的胳膊,救下她時的每一個細節——他修長有力的手掌,微微蜷曲的手指,以及滾燙好似烙鐵的掌心。


    這樣想著,宋晚玉不免站在原地發了一會兒呆。


    霍璋早便注意到了宋晚玉,他耐心的等了一會兒,見宋晚玉隻站在窗外發呆,隻得抬手合上膝頭的那卷書,轉目去看人,開口問道:“怎麽了?”


    宋晚玉實在不好說自己適才就是站在窗邊看著霍璋,看到發呆的。所以,她隻好重又撿回了那個糊弄兄長的借口,解釋道:“我喝了些酒,有點頭暈。”


    霍璋微微點頭,沒再說些什麽。


    宋晚玉收斂起那些雜亂的心思,抬步入了內室,主動道:“我幫你上藥吧?”


    霍璋點了點頭,坐在四輪椅上看著宋晚玉去拿藥盒,忽而問道:“怎麽忽然想起要喝酒?”


    宋晚玉從小幾上拿起那盒已經用了一半的藥膏,嘴上則是順口應道:“今日秦王出征,我........”說到一半,她忽而想起自己眼下的身份,反應極快的補救道,“我也算是公主身邊的人,跟著去見識了一回,還喝了些酒水。”


    因是背過身去拿藥,宋晚玉沒見著霍璋此時的神色,隻聽他淡淡道:“我聞著好似是玉薤的酒香——公主倒是大方,連前朝宮中珍藏的好酒都能說賞就賞。”


    宋晚玉聞言,心頭咯噔了一下,手上一滑,才拿到手的那個藥盒子險些便要掉下去。


    霍璋這話究竟是有意還是無意.....難不成,霍璋懷疑她的身份了?


    當初,宋晚玉既不想以故人的身份出現在霍璋麵前,又不想給霍璋太大壓力,這才一時腦熱,假裝侍女,還特意給編了個假名字。


    事後,她也不是不心虛,也不是沒有後悔過,可謊話已出了口,隻能是越編越多,越編越熟練,到了如今實在是有些騎虎難下。


    好在,宋晚玉對著霍璋時雖然有些遲鈍倒也不是真傻,很快便穩住心緒,拿著藥盒轉過身來,笑著道:“原來是玉薤,怪不得我喝著便覺這酒怪香的。”


    說話間,她故作不經意的看了眼霍璋。


    霍璋並未束發戴冠,烏發披散著坐在四輪椅上,麵容俊秀,神色淡淡,隻頰邊還未褪去的長疤看上去有些顯目。


    隻是,也不知是不是背著光的緣故,他的瞳仁看上去近乎深黑,看人時沉靜非常,一如月下湖泊,不覺間便叫人忽視了他頰邊的疤痕。


    宋晚玉見他神色如常,隻當他適才是隨口一說,稍稍安心了些,這便抬步去外頭打了熱水來,準備替他上藥——如今霍璋手腳經脈已好了許多,不必每回上藥都用艾草包敷熱了,隻要略用熱水燙一會兒便好,隻是上藥按摩還是必不可缺。


    因霍璋正坐在四輪椅上,宋晚玉便半蹲下來,先是幫著他泡一會兒熱水,然後便握著他被燙得發紅的手腕,小心的給他搽藥。


    淡色的膏藥抹在傷處,帶來一絲絲的清涼之意。


    與此同時,霍璋鼻尖似乎也能嗅到那緩緩壓上來的酒香。


    甜且暖,微微有些辛辣,餘韻悠長。


    霍璋心知,這是玉薤的酒香。


    這香氣原就有些纏人,哪怕宋晚玉換了一身衣衫,霍璋依舊能夠嗅到一絲。如今,宋晚玉就蹲在他跟前,玉薤的酒香不免愈盛,幾如潮水撲麵而來,又似細絲一般若有若無,緩緩的深入肺腑,纏上心肺。


    霍璋下意識的抿了抿唇,垂下眼,往宋晚玉處看了一眼。


    宋晚玉全然不覺,正耐心的給他搽藥按摩。


    正所謂是一回生二回熟,她如今的按摩手法已是十分熟練。隻是,因她對於霍璋的事情總是十分小心,哪怕手法已是嫻熟,按摩時仍舊是心無旁騖,認真專注,自然也就沒有注意到霍璋看過來的目光。


    霍璋看著宋晚玉烏黑的發頂,頓了頓,忽然出聲問道:“話說起來,自我來府後,似乎還沒見過你們公主?”


    第18章 可還記得


    話才出口,霍璋便能感覺到按在自己手腕上的手指微微一頓,力道略微失控,指腹壓在腕上,壓得手腕略有些疼。


    但他習慣於忍耐疼痛,這樣的疼痛更算不了什麽。因此,他臉上神色沒有一絲變化,隻蹙了蹙眉,看著宋晚玉,耐心的等著她的回答。


    宋晚玉的反應不可謂不快,她很快反應過來,先是鬆開了握著霍璋右手手腕的手,然後抬眼去看霍璋,臉上還帶著一絲疑惑不解的笑容,轉口問道:“公子怎麽忽然想起這個?”


    霍璋目光定定,端詳她臉上的神色,語氣沉靜,一日往日:“我來公主府也有一段日子了,確實是多有勞煩,按理也該當麵謝一謝公主才是。”


    宋晚玉垂下眼,下意識的避開了霍璋的目光,嘴上則是含糊的應道:“那好,我替您問一問公主........”


    言下之意是:問過之後,見不見的,還是要看公主的意思。


    當然,宋晚玉這個公主,此時就能在心裏回答他一句:不見!


    霍璋仿佛也隻是隨口一說,不置可否,隻淡淡的“嗯”了一聲。


    宋晚玉替他按完了右手,重又握住他的左手替他搽藥,動作間難得的出了一會兒神,低頭整理思路:若說霍璋並未懷疑她的身份,那他適才的幾句話也未免太像試探,太意味深長了;可若說霍璋真的懷疑她的身份,他就隻說了這麽幾句,也不追問,態度實在是太過隨意了些。


    這樣似是而非的態度,反倒更加令人忐忑不安,宋晚玉深吸了一口氣,強自鎮定下來,安慰自己:反正,就算霍璋真的懷疑她,肯定也是想不到她會是昭陽公主。


    這麽一想,心中的忐忑倒是去了許多,宋晚玉稍稍反思了自己,認真分析起來:自己看著確實不太像是侍女,開始幾天還好糊弄,可這幾日幾乎朝夕相處,霍璋看在眼裏,多半是心有懷疑。隻是,就算他心下再如何的懷疑,應該是想不到她就是昭陽公主,估計會懷疑她是秦王或昭陽公主派來的眼線。


    宋晚玉指腹微收,輕輕的在霍璋的左手經絡處揉搓著,心裏很快便有了主意,轉頭看向霍璋,笑問道:“我聽公主說過,她與公子曾是舊識。不知公子可還記得?”


    與其這般遮著掩著,引人懷疑,倒不如態度自然些,轉守為攻。


    宋晚玉心下主意一定,倒是不慌了,看著霍璋時,她的眸光清亮,笑意盈盈。


    認真說來,這也是她早便想要問的問題——畢竟,她惦記了霍璋這麽多年,心下也確實是想知道霍璋還記不記她。


    霍璋似乎也沒想到宋晚玉會問起這個,有片刻怔忪,蹙眉想了想,過了一會兒才點頭應道:“是見過幾次。”


    宋晚玉原打算著要再追問幾句,顯出自己態度自然。


    可此時聽到這話,她的心口不由的砰砰的跳了起來,仿佛是有什麽一下又一下的敲著心髒,生出一種難以形容的感覺——她是真的、真的沒想到,霍璋居然真的記得她!


    宋晚玉用力咬住唇,將那想要追問的話又給咽了回去,掩飾般的低頭給人按摩手腕。


    誰知,她不追問,霍璋反倒主動說了,一麵回憶,一麵坦然自述:“當年在洛陽遇見過幾次,不過是幾麵之緣,也沒說過話,倒也算不上舊識。”


    “這樣啊。”宋晚玉頭也不抬,指尖按住經絡,輕輕的揉了揉,麵無表情的道,“我想也是。”


    她那會兒確實不起眼,模樣脾氣也與如今不大一樣,霍璋不記得倒也正常。或者說,他此時能想起來,他們見過幾次,已算是十分的令人意外了。


    這倒很符合宋晚玉原本的想法,所以她竟也沒有十分難過,隻是免不了的心情複雜,在替霍璋按完了手腕和腳腕後便主動轉開了話題:“晚膳想要吃什麽,我去廚房叫人準備?”


    霍璋接口道:“隨意就好。”


    不知怎的,此時聽到這麽一個和以往一般無二的回答,反倒讓宋晚玉安心了許多。她點點頭,起身出門去了廚房,讓人準備些霍璋喜歡的膳食,想了想,又吩咐下去:“叫人給我備一壺玉薤。”


    在她想來,霍璋現下都還記得這玉薤的酒香,估計當初也是很喜歡的,既然他喜歡,準備一些叫他嚐嚐味道也好。


    反正,太醫也說霍璋如今恢複得不錯,現下喝點酒水應該沒什麽大問題。


    等到宋晚玉親手端著晚膳還有玉薤回去時,天色已暗了下來,廊下的燈籠也都亮著光,照得廊下光影模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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