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璋卻並未坐在四輪椅上,他站在門邊,手扶著門,正仰頭看著廊下懸掛的一盞燈籠。


    火光映照在他的臉容上,側臉線條柔和,眼睫濃長,蒼白的頰邊似也仿佛也染上了些微的暖意。


    宋晚玉呆了呆,待得反應過來,心下又驚又喜,差點沒把手上的東西都摔下來,聲音都不覺壓輕了些,仿佛是怕驚到什麽一般:“你,你能站著了?”霍璋的傷確實是好了許多,先前也能夠下榻走上幾步,隻是還未好全,走動時還要用上拐杖,可他現下卻並未用拐杖,是真的站著!


    霍璋聞聲回頭,見她漲紅了臉,又驚又喜,還有些呆的模樣,長眉微微揚了揚,然後便也點頭:“嗯。”


    頓了頓,他又補充道,“還是要扶著門才好站穩。”


    “那也很好了。”宋晚玉喜不自勝,低頭看了看托盤上的那壺酒,更覺這酒來得正是時候,“你肯定很快就能好了!先前公主賞了我一壇玉薤,眼下還剩下一些,我便拿了來,如今正好可以用作慶賀!”


    霍璋實在不知道這扶著門站一會兒究竟有什麽值得慶賀的——他又不是才學會走路的孩童。


    隻是,宋晚玉這樣眼眸明亮,歡喜又認真的模樣,霍璋看著,竟也難得的彎了彎唇,神色稍緩,低聲應了一句:“好。”


    宋晚玉麵上還帶著笑,先將手上的托盤擱到院中的石桌上,然後又上來扶著霍璋,嘴裏道:“就算好些了,也別站的太久——太醫原也說過了,你現在才好些,不好給手腳太大壓力。”


    霍璋點點頭,就著她的攙扶,重又坐回了那輛四輪椅上。


    宋晚玉推著四輪椅,到了石桌邊,抬手提起酒壺,親自給霍璋斟了一杯玉薤。


    然而,霍璋卻沒有立刻接過就被,反到是抬眉看了她一眼。


    被他這樣看著,宋晚玉不知怎的又有些局促,不免道:“你要不喜歡,那就算了.......”


    “明月。”霍璋看著她,輕聲喚道。


    宋晚玉呆了呆,慢半拍的想起來,自己先時編了個假名叫木明月。


    她有些遲鈍的反應過來,看著霍璋,遲疑的道:“嗯?”


    “我沒有不喜歡。”霍璋朝她笑了笑,麵上的神色看上去與平日一般,又透著些溫和的意味,“你也坐吧,我們一起喝。”


    第19章 二人對酌


    宋晚玉看了看霍璋,確定他不是玩笑,依言在他對麵位子坐了下來。


    霍璋則是主動端起麵前的酒杯,對著她舉起酒杯。


    見狀,宋晚玉也忙抬手從邊上拿了個白瓷酒杯,給自己倒了一杯酒,學著霍璋的樣子朝他舉起酒杯。


    兩人目光在半空相接,手中的酒杯似乎也要撞在一起。


    宋晚玉唇角下意識的微揚,有些想笑,但還是忍住了,很快便端正了神色,認真的想了想,舉著酒杯,懇切道:“喝酒總要有祝詞......就,先祝霍公子你早日康複,此後都能平安順遂,萬事如意,長命百歲。”


    若是可以,宋晚玉真想把這世上所有的好詞都送給霍璋,隻是她對著霍璋時總是有些遲鈍,言語更是貧瘠,想了半天也隻能想到這些無趣尋常的詞句。


    但是,她此刻說起祝詞時,一顆心卻是坦蕩而赤誠的。不等霍璋應聲,她便已經端起酒杯,一口飲盡了杯中酒水。


    玉薤並不十分辛辣,入口反倒微微的有些甜,一杯飲盡後,喉間方才泛起淡淡的辣意,帶著酒香和醉意一同湧上來。


    似是要將人心都熏醉了去。


    宋晚玉適才在外頭就已經飲過一回酒,微微有些熏然,此時又猛地喝了一杯,頰邊暈色更勝,隻眼睛仍舊是洗過般的水亮,看人時亮晶晶的。


    霍璋聽了她的祝詞,臉上有片刻怔忪,隨即抬起眉梢,對上她的目光,笑應了一句道:“你也是。”


    說著,他也端起酒杯,慢慢的喝了口酒。


    霍璋喝得很慢,小口小口的喝著,看著倒有些像他當初盯著盤裏小羊排的表情——沒什麽胃口卻又不得不吃。


    但是,宋晚玉還記得,當年霍璋端坐在酒桌首位,連飲數杯而麵不改色。


    不知怎的,想起當年,再看他此時小口酌飲,宋晚玉心頭好似被什麽揪著似的,又酸又麻,還有點疼。


    但她麵上並未露出異色,反到是耐心的等著霍璋喝完了那一杯酒,重又振作起精神,笑著問他:“你要喜歡,我再給你倒一杯?”


    霍璋啞然失笑,看著她搖了搖頭:“.......不必。”


    說話間,他又低頭看著手中的酒杯。


    他的手指修長有力,按在白瓷酒杯上,幾乎與白瓷一般的細膩白皙。


    霍璋看上去像是想起了什麽,又仿佛隻是出神,臉上有一種奇特的神情。


    宋晚玉隱約能夠猜到這裏麵或許有什麽事,下意識的想要追問原由,隻是見他這般神色,到了嘴邊的話到又咽了回去,索性便抬手給自己倒酒——不說話的時候,喝酒最管用。


    然而,宋晚玉方才抓著酒壺,霍璋也抬手往酒壺方向探去。


    他寬大修長的手掌正好覆在宋晚玉的手背上,微微用力,一掌堪堪握住。


    隻聽他緩緩道:“喝酒傷身,你也別喝了。”頓了頓,他又補充道,“要是有什麽煩心事,那就早點回去休息,好好睡一覺就好了。喝酒隻會傷胃,還會頭疼。”


    宋晚玉:“.....”


    雖然霍璋說得很對,很有道理。


    但是,他的手正抓著宋晚玉的手,滾熱的掌心就像是一塊柔軟的烙鐵,烙在宋晚玉的手背上,燙得仿佛要留下烙印。


    宋晚玉大半的心都被他那隻手給分了去,沒法分神去想他說的話,隻能含糊的“嗯”了一聲,適才因為酒意上湧而微微發燙的臉頰似乎也更燙了。


    與此同時,她默默地在心裏唾棄了一回自己:明明每天都要握著人的手腕腳腕按摩,早就已經碰過好幾次了,怎麽還這麽不爭氣——被人握一下手就臉紅耳赤的?!


    好在,霍璋很快也意識到了宋晚玉的不自在,鬆開了自己的手,掃了眼石桌上的飯菜,轉口問道:“你吃過了麽?”


    宋晚玉還真沒有吃,不過她也不怎麽餓就是了,正要搖頭表示不吃,霍璋已經把木箸遞了過來。


    霍璋給遞的木箸,宋晚玉就算不餓那肯定也是要接的。


    於是,宋晚玉雙手接了木箸,老老實實的陪著霍璋用了晚膳。


    好容易用完了晚膳,宋晚玉先送霍璋回屋安置,叫人將石桌上剩下的碗筷送去廚房處理,這才慢悠悠的回了主院。


    珍珠等早便見機,吩咐下麵備好了熱水等,眼見著宋晚玉回來了,便上前去,低聲詢問道:“公主不如先沐浴,略消一消疲乏?”


    宋晚玉今日城裏城外的跑了個來回,還喝了點酒,酒意與困倦一齊湧上來,難得的有些疲累,正想泡會兒熱水解乏,聞言果是點頭。


    淨室早便收拾好了,地上鋪好防水的油布,幾個侍女也往浴桶裏倒好了溫度適宜的溫水。


    宋晚玉抬步進了淨室,珍珠便領著三個侍女上來服侍。


    幾人手裏都捧著個紅木托盤,分別裝著巾子、金盆、沐浴用的藥澡豆和保養肌膚的花露。


    天子膝下也隻宋晚玉這麽一個公主,素來嬌寵,凡有什麽好的也都想著這個女兒,難免養得嬌了些。便是沐浴時的澡豆都要分了淨麵和淨身的兩種,花露也要分春夏秋冬,如今用的乃是玫瑰花露,待得春夏便要用耐冬花露。


    宋晚玉今日才被霍璋懷疑過,如今看著那澡豆和花露,難免有些遲疑——霍璋既是能聞出玉薤的味道,難免不會聞著澡豆和花露的氣味。且不提玫瑰花露,單是澡豆裏都是加了沉香或是雞骨香的,難免帶了些香氣,若是霍璋聞著了,說不得便要因此起疑.......


    雖說如今再換或許已經晚了,可也不能因此破罐子破摔啊。


    所以說:還是要在這些小細節上多用點心思。


    這麽一想,宋晚玉抬眼,看了看珍珠,指著澡豆與花露道:“還是換個沒有味道的吧?”


    珍珠自來伶俐,也沒多問緣由,恭謹的應了下來,悄聲吩咐侍女下去拿了沒加香料的澡豆。隻花露多是香氣襲人,便叫人換了珍珠玉屑膏來,這個也能養膚。


    宋晚玉舒舒服服的洗了個澡,隻覺得渾身都被熱水泡的酸軟,但骨子裏的疲乏卻也確實是散了許多。


    等她沐浴過後,換上藕荷色的寢衣,獨自一人躺在榻上時,不知怎的竟是毫無睡意,反到是莫名其妙的想起了霍璋。


    想起霍璋先時握著她的手,與她說的話——


    “要是有什麽煩心事,那就早點回去休息,好好睡一覺就好了。”


    想起霍璋,宋晚玉更睡不著了,她抱著被子翻來覆去,最後還是沒忍住,悄悄的伸手去摸右手的手背。


    恍惚間,霍璋當時按住她的手掌時的熱燙似乎還未散去。


    宋晚玉也說不清自己究竟是怎麽想的,學著霍璋當時的模樣將左手覆在握住了右手手背,微微的收攏手指,指腹下意識的在手背皮膚上摩挲了一下。


    肌膚幹燥柔軟,摩挲時,下意識的緊繃,熱燙中似乎又生出些微的麻癢。


    宋晚玉很快便意識到了自己在做什麽樣的傻事,連忙收回手,拉起被子閉上眼,這就要睡。


    隻是,她這會兒心緒紛亂,便是閉著眼也難有睡意,直到後半夜方才醞釀出些微睡意,慢慢的睡了過去。


    這一晚上,她睡得並不沉,還零零碎碎的做了幾個夢。


    第二日,她一早就醒了,隻外頭天光未亮,床帳低垂著,遮住了外麵的光照,帳內略顯昏沉。


    宋晚玉仰躺在榻上,擁著暖被,怔怔的看著床帳上用金線繡出的翠菊,努力回想著自己夜裏的那幾個夢。


    等她想起自己夜裏究竟夢見了什麽,頰邊一時更是滾熱,忍不住的把被子拉過頭,又側過身去,將頭埋到枕頭裏。


    此時此刻,宋晚玉真恨不得拿枕頭把自己悶死了的好!


    天啊,她居然,居然會做這種夢!


    她怎麽還有臉去見霍璋啊?!


    第20章 天子垂問


    宋晚玉自問自己對霍璋做的一切都是不求回報,但求他好。


    但是,常言道“日有所思夜有所夢”,她做了這麽個夢,眼下回想起來也難免懷疑自己是不是對霍璋心懷不軌.......凡事就怕多想,宋晚玉越想越覺得臉熱,既羞赧又愧疚,很是難為情的把頭埋在枕頭裏,真是再不想起來。


    一直等到外頭天光大亮,珍珠上來叫起,宋晚玉才不得不從榻上起來。


    若是換做往日,宋晚玉肯定是要早早收拾好自己,惦記著送早膳去給霍璋,這日倒是有些不好意思了,覺得自己眼下這般情況,實在是無顏去見霍璋。


    所以,宋晚玉左思右想,最後也隻得吩咐人代自己去送早膳,她則是留在正院用膳。


    因著邊上沒有霍璋,宋晚玉這頓早膳也是用的心不在焉。草草吃過後,她便依著習慣,起身在院裏散步消食。


    隻是,也不知怎的,她走著走著便歪到了西院的路上。


    虧得她半道上醒過神來,忙又轉了回去,這才沒有走到西院去。


    珍珠就跟在邊上服侍著,自是將宋晚玉今日的反常看在眼裏,雖嘴上不說,心裏難免也要疑心公主是不是對西院那位霍公子膩味了?


    不過,她很快便又想起公主素日裏待那位霍公子的仔細——昨夜裏甚至還為著這位霍公子,把用慣了的澡豆和花露都給換了!


    想到這裏,珍珠又覺得是自己多想了:她在公主身邊這麽多年,也是頭一回見著公主待人這般用心,哪裏是說膩味就膩味的?可見是真的上了心的.......


    宋晚玉自是不知珍珠心裏想的,她半道上轉回了正院,在院裏站了一會兒,一時竟是不知該做什麽——這些日子她早晚都愛往西院去,去陪霍璋上藥說話用膳,總覺得忙得很,日子過得也快。


    以至於,她如今回想起來,都快自己以前的日子是怎麽過的。


    猶豫了一下,宋晚玉還是側頭去問珍珠:“你說,我以前都是怎麽解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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