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晚玉進去後才發現裏頭的血腥味更重,她大著膽子往裏走了幾步,便見著齊王妃閉著眼躺在榻上,臉上沒有一絲血色,氣息奄奄,仿佛就隻剩下一口氣。


    宋晚玉連忙問了守在一邊的太醫,低聲道:“怎麽樣了?”


    太醫也是急得一頭汗,啞聲回稟道:“孩子沒滿三個月,原就不大穩當,現下肯定是保不住的。隻是王妃近年鬱結於心,身體虛弱,氣血不足,經此一事子嗣上頭隻怕是....更難了。”


    宋晚玉聽得臉色微白,又仔細的問了些齊王妃的身體狀況,這才出門去與天子他們說了說。


    齊王難得安靜的,在旁聽了,臉色近乎凝冰。


    宋晚玉想著他才從華山回來就鬧出這麽一場事,心下也多有些不高興,忍不住說他:“你們是夫妻,平日裏吵吵也就算了,怎麽能動手呢?現下鬧成這樣,你就高興了?!”


    齊王袖中的手掌握成拳頭,要緊牙關,麵上還要強撐著,冷笑著道:“有什麽高不高興的?!太醫說她那孩子沒滿三月,我一個多月前便去了華山,誰知道她的孩子......”


    “三郎!”太子坐在邊上,都有些聽不下去了,冷聲道,“慎言!”


    齊王也知道自己是氣急攻心,胡亂說話了,氣得抿住了唇,不再吭聲——他是真的盼著能與王妃有嫡子的,如今好容易盼來的孩子就這麽沒了,他心裏也是真的不好受。


    天子卻是一言不發,待得幾人都不說話了,這才開口與齊王道:“三郎,你先時丟晉陽,我並未重罰,隻當你年紀還輕,未經大事,且突厥兵雄勢大,在所難免。便是你二兄當年,也曾打過敗仗,這並不丟臉。”


    “我當時便想,若你能‘吃一塹,長一智’,這晉陽便是丟了也是值的.......沒成想,你不僅沒有反省思過,竟是越發的胡鬧了!”


    院中燈火通明,天子的半張臉卻隱在暗色裏,神色淡淡,聲音微冷,語調卻仍舊是不疾不徐,聽上去就像是這院中寒徹肌骨的冷風一般。


    便是正在氣火中的齊王,不由也打了個寒噤,就如同一桶雪水從頭頂灌了下去,整個人一激靈,重又清醒過來,眼睛微赤的去看天子。


    天子卻不看他,接著道:“如今我是管不了你了。待你二兄回來,你便去軍裏吧——讓你二兄替我教你,磨煉一二。若是連你二兄都教不了你,那也沒法子了.....戰場上刀兵無眼,自會教你個明白。”


    第35章 你別胡說


    天子畢竟還有事,不能就坐齊王府的院子裏幹等著。故而,他開口與齊王說了決定後便沒再多留,很快便吩咐著人擺駕回宮。


    齊王覷著天子麵色,見他神色冷沉,便猜著必是氣急了,有心想要說幾句好話彌補一二,偏他如今心裏也跟亂麻似的,實在也說不出什麽來,隻得閉緊了嘴,與太子還有宋晚玉等人送了天子出門。


    待得天子儀駕離開,齊王方才咬了咬牙,回院子裏接著等正房裏頭的消息。


    宋晚玉看了眼,見他垂頭喪氣的,像是落水的大狗,蔫巴巴的,還怪可憐的,倒也不忍再說他。


    雖天子走了,可太子與宋晚玉兩人顧著齊王妃這事,還是跟著留下來陪著齊王等了一會兒。


    直到天快亮了,正房裏依舊還是沒什麽聲響,齊王妃依舊還暈著,沒有醒。


    太子心疼妹妹,想著宋晚玉才從華山回來,一路顛簸不說,沒休息就趕著來了齊王府了,隻怕是真累著了。故而,他主動開口道:“如今王妃情況好轉,明月奴你也不必在這兒熬著了,先回去歇著吧。三郎這裏還有我呢。”


    宋晚玉熬了一夜,眼皮子直打架,聽了太子的話也沒強撐著,這便起身回府了。


    太子親自扶她上了車,低聲道:“三郎就是那個狗脾氣——狗嘴裏吐不出象牙!隻他眼下正難受,說話難免衝了些,你別放在心上。”


    宋晚玉一夜沒睡,這會兒頭暈的厲害,還真沒有要與齊王計較的意思,點點頭應道:“我知道。”


    太子勉強笑了下,拍了拍她的手背:“行了,早些回去歇著吧。這裏有我呢,不必擔心。”


    宋晚玉又點點頭,坐回車裏,靠著車廂閉了一會兒眼睛。


    齊王府鬧了這麽一出,眾人這一晚上都沒休息好。


    等到宋晚玉回了公主府,才下車便覺得自己頭重腳輕,恨不得立時便到頭就睡。偏她這人又一向講究,要是不沐浴都不好上榻,隻得打著哈氣,強撐著精神匆匆沐浴。待得沐浴過後,她才懶洋洋的躺倒在榻上,準備補個眠再去看霍璋。


    在她挨著枕頭的那一刻,困倦便如潮水一般湧了上來,將她淹沒,一下子便沉入了黑甜的夢鄉。


    也不知是不是真累著了,她這一覺睡得極沉,等到醒來時外頭已是天光大亮。


    宋晚玉的頭還有些疼,抱著被子翻了個身,往外看了眼。


    哪怕是隔著床帳,依舊能夠看見那從窗外折入的明光,滿室明亮。


    宋晚玉的意識還有些模糊,先是喚了一聲人。


    不一時便聽見有人上前來,隔著簾子上來行禮,喚道:“公主?”


    宋晚玉一手拉被子,一手揉額頭,含糊的問道:“什麽時辰了?”


    侍女恭謹回話:“回公主,已快午時了。”


    宋晚玉算了算,發現自己居然睡了三個多時辰。不過,這不是重點,重點是她要是再躺下去,就不能去西院陪霍璋一起用午膳了!


    一念及此,宋晚玉一下子就醒過神來,立刻便要掀被子,口上則道:“扶我起來吧。”


    侍女聞聲,連忙伸手將床幔掛在金鉤上,扶著宋晚玉下榻來。


    不一時,便見著珍珠領著幾個手捧水盆巾子等的侍女魚貫而入,服侍著宋晚玉洗漱更衣。


    因心裏掛念著霍璋那頭的事,宋晚玉也沒多耽擱,速度很快的收拾了一下自己,這便要趕著去西院與霍璋一起用午膳。


    不過,比起午膳,霍璋倒是更在意宋晚玉的臉色。他看了宋晚玉幾眼,難得直白的道:“你的臉色不大好。”


    宋晚玉下意識的伸手,捂住了自己的臉頰,隻露出一雙大大的眼睛,朝他眨了眨眼,踟躇的問道:“......很難看嗎?”


    很輕易的,霍璋便聽出了她言語裏的不自信與忐忑,有些想笑——事實上,宋晚玉的美貌是人所共見,不必言語強調的,然而她本人卻對此毫無所知,此時竟還要睜大眼睛,忐忑的問他“很難看嗎?”


    霍璋有些想笑,但是注目看去時,恰見她長而卷的眼睫微微顫動,像是受驚的蝶翼一般。


    他又抿了抿唇,不覺的放緩了聲調,委婉安慰道:“不難看,隻是有點憔悴。”


    宋晚玉聽了後並沒有被安慰到,反倒蹙著眉頭,有些懊惱的想:早知道,她該上點胭脂什麽的,至少臉色還能好看些。


    見她仍舊蹙眉不開顏,霍璋多少也有些後悔自己的失言。


    為了緩和氣氛,霍璋便主動自嘲道,“像我這樣的,才能稱得上難看吧?!”


    宋晚玉聞言,就像是被人踩著了尾巴的貓咪,立時出聲反駁:“你別胡說!”


    她甚至都顧不得捂臉,鬆開手,氣鼓鼓的瞪了霍璋一眼:“你明明一點都不難看!”


    其實,她還想要告訴霍璋,哪怕他臉上那道長疤還未好,他也仍舊和以前一般的英俊,一般的引人注目。但,話還未出口,心頭便有說不出的赧然,隻得臨時又換了個說辭,心下更是惱羞,很是討厭這樣拙嘴笨腮的自己。


    好在,霍璋並不在意這個,見她氣鼓鼓的瞪過來,蒼白的雙頰都因為氣怒而微微泛紅,不由彎了彎唇,轉開話題問道,“你昨夜沒休息好嗎?”


    說起這個,不免要說起齊王府的事。


    既如今不必遮掩身份,宋晚玉自然也不瞞著霍璋。


    她坦然與霍璋說了齊王與齊王妃的事情,說著說著便忍不住歎氣:“當初,還是三郎他主動看中了人,求著阿耶給提的親。我原想著,他娶了自己喜歡的王妃,指不定真就慢慢學好了.......偏偏,也不知這兩人是怎麽回事,成婚來便吵吵鬧鬧,沒個消停,如今更是鬧出這般的事情來。”


    她說著說著,想起齊王妃如今也不知醒了沒,竟是有些說不下去,隻輕輕的歎了口氣。


    就在此時,一直安靜聽著的霍璋給她遞了盞熱水。


    宋晚玉掌心觸到溫暖的杯盞,指尖下意識的收攏,跟著才抬眼去看她。


    霍璋朝她笑了笑:“先別難過了.......喝點水,緩口氣。”


    宋晚玉看著他麵上那淡淡的笑容,頰邊漸漸升溫,似是要燒起來一般。她連忙低下頭去喝水,喝了幾口後才慢半拍的想起自己的來意:對了!她急忙忙的趕過來也不僅僅是為了和霍璋用午膳。她原是想要借著齊王的事情,問一問霍璋對於以後的想法,問一問他願不願意去二兄軍中做事......


    事實上,當初秦王妃一語點醒了宋晚玉後,宋晚玉便一直想要問一問霍璋的意思。


    隻是,她也知道自己對著霍璋時總是十分遲鈍,且又拙嘴笨腮,她生怕自己說得不好又觸動霍璋傷心之事——畢竟,霍璋身上的傷可能是再好不了了,也許他此生再不能似從前一般衝鋒在前,執劍對敵。


    她心下多有猶疑,難免便將這事擱了下來,想著等二兄回來,或是有了合適的機會再提此時或許也不遲。


    直到此時,這回天子起意要把齊王送到軍裏,她才又想起這事,想著借此問一問霍璋的意思。當然,宋晚玉心下如此想,口上仍舊要盡量的委婉,她便與霍璋說了天子的決定,故作漫不經心的道:“我倒還好,倒是阿耶,他為著這個很生了一回氣,還要將三郎丟去軍中曆練。”


    “這是好事。”霍璋神色如常,看不出半分情緒。


    宋晚玉便硬著頭皮道:“是啊,三郎這脾氣,倘再鬧下去還不知要出什麽事呢!要我說他也確實該好好磨練一二了。說來,再有幾月,二兄便要回來了,你.......”


    她說著說著,實在有些詞窮,不知該如何往下說,隻得睜大了眼睛去看霍璋。


    霍璋也抬起頭,微微看了她一眼。


    兩人的目光在半空交接。


    霍璋一頓,像是明白了她未出口的話,彎了彎唇角,不覺莞爾。


    第36章 再提西山


    霍璋坦然問道:“你是想問我,以後有什麽打算?想不想如齊王一般,去軍中效力?”


    宋晚玉被人說中心事,心口砰砰一跳,隻覺得臉上一時都紅了。


    霍璋看著她漲紅的臉,神色像是變了變,又仿佛仍舊什麽都沒變,隻是道:“我還沒想好。”


    宋晚玉聽出他的潛台詞,猜到他大概是不想多說,連忙轉開話題:“這是大事,是該好好想一想,時候也不早了,還是先用午膳吧?”說著,她故作輕鬆的與霍璋訴苦道,“我睡了好幾個時辰,連早膳都沒來得及用,這會兒還真有些餓了......”


    霍璋自是點頭。


    待得午膳端上桌來,宋晚玉站起身,要給霍璋舀湯。


    湯是羊肉湯,因著霍璋不吃魚,故而西院這裏的膳食是再沒有魚的。不過,這般的冷天,喝點兒羊肉湯確實是非常驅寒。


    熱湯升騰起熱氣,白茫茫的一層,將宋晚玉那張明豔的臉容遮了小半。


    便如被晨霧籠著的遠山,雲山霧裏,若隱若現,美麗中更添了幾分神秘與莫測。


    “如果,”霍璋將目光從宋晚玉的麵上移開,垂下眼看著自己麵前的那盆炒時蔬,仿佛是要從裏頭看出一片菜葉,短促的頓了頓後方才輕聲開口,“如果我說,我確實有意想要從軍,你會覺得我......”


    異想天開?不自量力?又或者是自視甚高?


    霍璋並沒有把話說完,可宋晚玉很快便理解了他的言下之意。她從未想過霍璋竟會是這般想的,立時抬頭去看他,手中的湯碗隨之擱到一側。


    瓷碗磕在石桌上,發出極細微的聲響。


    然而,此時此刻,對麵坐著的兩人都都無暇顧及這些。


    宋晚玉有些驚訝,聲調下意識的上揚,立刻道:“怎麽會?!二兄也與我說過,說你是一時英才,待養好了傷,定然可堪大任......”


    霍璋卻沒有看她,目光一轉便又落在自己的手腕上——當初挑斷手筋時的傷痕猶在,醜陋且猙獰。


    便如同殘酷而必須要麵對的現實。


    霍璋語調平平,直白的接口道:“若秦王當真如此看得起我,恐怕也不會將我送來公主府了。”他頓了頓,又道,“你想必也是知道的,我的手筋腳筋哪怕接上了,也是使不了大力,必是不如從前的......”


    宋晚玉聽出他的意思,心下越發的急,忍了忍,還是沒忍住,第一次打斷了霍璋的話,急迫的接口道;“二兄把你送來公主府,並不是看不起你,是,是因為我一直都......”


    因為我一直都喜歡你,這些年都念念不忘。


    這樣的話,宋晚玉此時實在說不出口,突兀的頓了頓,忽然揚起天鵝般纖長筆直的頸項,義正言辭的反駁他:“諸葛武侯也是武廟十哲之一,世人多將之與韓信、白起等並論,其治軍之能更是人所共仰。可他掌軍之時,多是運籌帷幄,決勝千裏,何曾真的拿刀劍上陣與人拚殺?便是你現下坐著的四輪椅,亦是從他起,方才得以傳開......”


    “還有漢時張良,他亦是書生人物,仍可配享武廟。可見從軍立功者絕不僅限於那些赤膊上陣的武者。”宋晚玉對著霍璋時,總是拙嘴笨腮,說不好話,可這一回也是真急了,說起話來抑揚頓挫,擲地有聲,便如金石之音,“可見,能夠從軍建功也並非隻有武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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