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不是袁家的錯,也不是尚修勉虛榮。


    怎麽說呢,嚐過了白米飯的乞丐,再讓他回去吃糠咽菜,也會覺得糙喉嚨。


    樓下。


    聞東坐在廊下的長條椅,看著遠處的袁大少爺聽了一管事的來報,眉色立刻擰緊了,笑容僵在臉上,手腳忙亂地又跑去找了另一邊的袁家大姐,兩人埋著頭,一路商量帶小跑,直奔了屋子裏去,末了,還轉頭吩咐身後跟著的管事,關上了屋門,不讓其他人看到或者進來。


    聞東抬頭看了看天,今日多雲轉小雨,遠處的雲像是被墨染了一般,黑壓壓地往這邊趕。


    要下雨了。


    ***


    二樓臥室。


    袁枚披了件白色蠶絲袍子坐在靠窗口的單人沙發上,薑琰琰站在她跟前,冷眼盯著床上的尚修勉,手邊的圓桌,擱著那裝著黑色蠱蟲的玻璃瓶,蠱蟲離了人體,漸漸失去活力,隻偶爾蠕動一下,證明自己還沒死。


    袁家大姐先推門進來,看到床上的人,眉頭一皺,便是來問袁枚是否還好。


    袁枚神色淡淡的,也不怎麽說話,袁家大姐看著薑琰琰,此時的薑琰琰已褪.去了障眼法,兩溜麻花辮垂在肩頭,水藍色的褂子樸素半舊,瞧著,不像是客人。


    “你是?”


    薑琰琰答:“一村姑。”


    說完,薑琰琰又覺得這稱呼莫名的熟悉,沒人敢這樣喚她,除開聞東。


    袁枚開口:“是這位姑娘救下了我,若非她及時趕到,我已經被這個畜生掐死了。”


    聽到“掐死”二字,剛進來的袁家大哥怒氣陡生,一掌打在尚修勉的後腦勺:“你這沒良心的,我袁家待你這麽好,你欺負我妹妹。”


    袁枚伸手,拉了拉袁家大姐的衣袖:“爸爸知道了嗎?”


    袁家大姐搖頭:“還沒告訴他,賓客都在,怕他擔心。”


    袁枚點頭,又攔下朝著尚修勉舞拳頭的袁家大哥:“大哥,別打了。”


    “怎地,你還心疼他?”


    “留他一命,我還有話要問他呢。”袁枚垂下眼神,黯淡無光,轉頭又說,“我現在累了,待會再問吧。”


    袁家大姐護著幺妹,手臂圈著袁枚的肩膀,平視眼前這個陌生的小姑娘,又問:“姑娘貴姓?”


    薑琰琰瞧著她,嘴唇微動:“薑,蔥薑蒜的薑。”


    “穀山村的那位?”


    薑琰琰沒說話,袁家大姐唇角在顫,眼眶邊緣不知何時彌漫上一層淡淡的紅色:“我之前,有位姐妹,也姓薑,也住那兒,長得,和姑娘有幾分神似,不過,年紀對不上,我十八歲認識她的,那時候,她也才十八.九歲,現在算起來,應該也是四十出頭了年紀了。”


    薑琰琰笑了:“那必然不是我了。”


    袁家大哥些許不耐煩,指著尚修勉便說:“還囉嗦什麽?牛局長就在外頭呢,讓他喊了人,把這混賬送進局子裏去,老子讓他豎著進去,橫著出來。”


    “不可。”袁家大姐止住,“家醜不能外揚,讓長沙城裏的人知道袁家的姑爺要殺妻,那風涼話就能戳斷咱們袁家的脊梁骨了,這事兒,先不能鬧開了。”繼而又補上一句,“更不能讓爸爸知道。”


    袁家大姐掃過窗邊的薑琰琰,這丫頭看著機靈得很,他們說話的時候,這丫頭就隻盯著桌上的玻璃瓶看,目不轉睛的,像是耳朵邊上打雷都驚擾不到她,可越是裝作聽不到的人,總是知道得越多,袁家大姐不得不提了個心眼,聲音壓低了幾分:“那薑姑娘。”


    薑琰琰收起瓶子,快速揣在袖籠裏,五指粗的瓶子搪塞進去,像是沒影了一樣,袁家大姐瞧著薑琰琰袖口平坦坦的,鼻翼輕輕抖了一下,便是聽到薑琰琰說道:“我自然什麽都不會說,條件就是……我得把這人,帶回警察署。”


    合著還是要抓人。


    “姑娘是警察署的人?”袁家大姐問。


    薑琰琰起身收拾東西,當著袁家大少爺的麵就扒拉尚修勉的後背看傷勢,那匕首插得雖然深,可薑琰琰瞧準了插的,避開了要害,不過胸腔積氣,肋骨損傷是免不了了,不亂動,問題就不大。


    “算是吧。”薑琰琰翻了一下尚修勉的眼皮子,下眼皮隱晦地藏著一縷黑線,不注意看還真瞅不清楚,她抬頭對著袁家大少爺說,“如果要逮捕令的話,稍晚會有人送來的。”


    “不是。”袁家大少爺眉毛一高一低,“警察署招女警察了?合著你們知道這畜生今天要作亂?你們既然知道,就任由著他來?我妹妹的命可金貴著,警察署就是這樣辦事兒的?你們牛局長還在外頭呢,你哪個分隊的?啊,小小年紀,目無王法了都。”


    袁家大少爺一連串的嘴炮突突突地往外炸,薑琰琰沒這個耐心,提起尚修勉的領子就把他從床上拖起,袁家大少爺奪步一拽,抓住了尚修勉的胳膊。


    那柄匕首還插在肩胛骨呢,尚修勉痛得哼了一聲,袁家大少爺冷聲說:“你還好意思哼哼。”繼而對著薑琰琰,“我怎知道你是來抓人的還是來救人的?若你和這姓尚的是一夥的,一個行凶,一個假裝救人,計劃敗露,就挾了他逃了,我妹妹受的委屈,誰來抵債?”


    門外,忽而現出一個人影,不知他何時來的,總之,出現得很是及時。


    “這位薑姑娘,是我的人。”


    袁大少爺回頭,立刻咧開嘴道,僵硬的笑容十分官方:“聞先生,您怎麽來了?”


    作者有話要說:  這兩天寫了兩天很甜的,齁甜齁甜的那種,甜到不像我自己的那種,有些人,看著隻是日更三千,實際上,已經背地裏煮好大鍋飯了,努力存稿ing……


    話說,是不是我最近不浪了,你們都不留言了……


    二棠揮著小手絹,來啊小可愛們,喝茶還是買鋪?


    第20章


    薑琰琰和聞東把人帶走的時候,已經快下午兩點了。


    正是最熱的時候,袁家大姐和袁家大少爺親自在後門,看著尚修勉被警察署的人帶走。


    袁家大少爺為了今日的宴席,抹了不少發膠,天氣熱,發膠都變得黏黏糊糊的,他轉頭看著聞東,縱然穿著長袍,額頭上卻一點兒汗珠都沒有,幹淨清爽。


    杜秋明帶了一套家夥事兒過來,不需薑琰琰操心,她隻站在旁邊,看著二狗和老煙槍兩個人一前一後押送尚修勉,退了半步,想要給人家讓個位置,不小心,便退到了身後聞東的懷裏。


    薑琰琰回頭:“聞先生離我這麽近做什麽?”


    聞東笑:“涼快。”


    薑琰琰癟癟嘴,自己這天生陰命萬中無一的特點,難道就是給半神當大冰袋的?


    人雖然是帶走了,可袁家大姐特意囑咐了三個條件:一是,此事不能鬧大,袁家五姑爺持刀傷人,不是光彩的事兒,縱然是警察署要審問,也不能對外人泄露半個字;二是,今日是袁老爺子的大壽,宴席結束之前,不能讓袁老爺子知道;三是,就算真要定罪,這尚修勉犯的錯,也得經過袁家這邊。


    第一第二都好辦,麵子和人情,始終都是要成全的,可這第三,有些幹涉公務的味道了。


    杜秋明聽了,略微為難,還是聞東解了圍,回了四個字:“盡量,再說。”


    袁大少爺安慰自家大姐:“大姐,你就放心吧,牛局長那是咱爹的學生,還幫著別人不成?”


    袁家大姐幹咳了一聲,眼睛朝著袁家大少爺瞪了一輪又一輪,都要瞪出火星子來了,袁家大少爺才自知失言,縱然袁家關係龐大,也不是四處能說的,不然成什麽了?


    從袁家後門出去,就是白水巷的後街,平時幾乎沒有人走動,後街靠著一條小水溝,正是當時聞東和薑琰琰釣出屍體的地方。


    之前杜秋明帶人清場留下的警戒線帶子還在,繞著柳樹虛掩了一圈,某處沒纏緊,落在了地上,偶爾起風,隨風飄零,看著挺淒涼。


    杜秋明給尚修勉罩了一個麻布頭罩,還不解氣,特意薑頭罩的拉繩給拉緊了一些,大熱天的,不悶死他也熱死他。


    呸,人麵獸心的家夥。


    杜秋明在心裏頭罵得爽利,瞧著聞東和薑琰琰已經並排從後門院子裏走了出來,立刻伸手指了指停在街口的一輛黃包車,對著聞東道:“知道聞先生今日也來了,特意準備了車,聞先生,請。”


    薑琰琰瞅著天歎氣:“到底是貴客啊,出門都不要靠腳的。”


    杜秋明:“我又不知道小神婆你也在。”


    “罷了,我兩條腿走起來也快得很,需要這個?”薑琰琰好久沒坐過黃包車了,上一次,還是虞家請了她去改風水,簇新的黃包車,拉杆被刷得黑亮黑亮的,遮陽棚子一拉,一片陰涼,就連靠背都泛著一股好聞的味兒。


    薑琰琰欲走,袖子一緊,回頭一塊,聞東兩指輕輕扯了扯她袖子:“一起。”


    “不好吧。”


    聞東又說:“不然,我熱。”


    薑琰琰頓足不前,聞東故意激將:“怎麽,你不敢?怕我吃了你?”


    “這車能坐兩個人?”


    “沒事,你瘦。”


    行吧,能不動腿的時候,薑琰琰連嘴都不想動,安安靜靜坐上黃包車,拉扯的車夫把拉杆一抬,提溜地就往警察署跑。


    聞東就坐在邊兒上呢,兩人挨得挺近,聞東的袖子貼著薑琰琰的手腕,路過那小水溝的時候,薑琰琰忍不住看了一眼,耳畔忽而傳來聞東的聲音:“明天中午十一點的船,出發,去夷陵,船票我已經讓阿毳送去給你爺爺了。”


    “哦。”


    “不激動?”


    “我需要怎麽激動?”


    ——不就是出趟遠門嗎?


    聞東看著她,鄭重其事地道:“長白山萬靈洞的九尾狐狸是你幹娘吧,姓胡,專門替我辦戶籍文書的。”


    “嗯?”


    聞東又道:“每次我修功德,她都求著要跟在我屁.股後頭學,我都不讓,如今你越了你幹娘的輩分能跟著我,你不覺得榮幸嗎?”


    薑琰琰回眸看著聞東,眼睛眨了眨:“不覺得。”


    聞東:……


    得,自己就不該和這個小騙子多說。


    薑琰琰想了一圈,問:“那阿毳是怎麽跟著半神的?”


    “早些年,我從捕獸夾裏救下來的,他為了報恩,非要跟著我,我也說不需要啊,可他死心眼,非要跟非要跟非要跟,我也沒辦法。”聞東雙手交叉,枕在後腦勺,一股子鬆懶勁上來了,聞東半打著哈欠說,“這些年,我也算是救過不少人。”


    “為了修功德嗎?”


    聞東瞥了薑琰琰一眼,這小丫頭的腦子裏塞的東西還真局限,完全沒辦法理解他的境界。


    “我這叫慈悲為懷,”聞東糾正薑琰琰的“錯誤認知”,又感慨說,“當時我剛和天帝定下契約,需修一百年的功德,心有不甘,那時候,年紀輕,性子傲,想著我本就是半神,還得屈尊降貴,幫助凡人,他們也配?”


    “可某日,我站在京城的望樓上,看著百家燈火,隨著宵禁的梆子一點兒一點兒熄滅,像是群星散場,天地徒留我一人,憮然明白一個道理,凡人一生,寥寥幾十年,或喜或悲,生老病死,不管生前榮華還是一生貧潦,死後都是同歸一處,可有些東西卻消磨不散,亙古彌新。”


    “是神?”


    “不是。”聞東拖了一個長音,他看著薑琰琰,語氣擲地有聲,“是人間道義,是長久的太平,是秩序,是公正,是我們作為神需要守護的東西。”


    薑琰琰抬手指著被押送走在前頭的尚修勉:“正義不正義的我不知道,我隻知道,這姓尚的,就算是送進了警察署,春柳的事兒,他要是一口咬定和自己沒關係,從現有的證據看,也定不了他的罪,半神,如果是這樣的話,你所要守護的正義和公道,怎麽維護?”


    聞東抬頭,天上還在淅淅瀝瀝地下著小雨,細蒙蒙的雨水落在臉上,帶著夏日獨有的溫熱。


    “這份功德,既是你的,自然是你解決。”


    ***


    警察署門口,蹲著一個人,戴著頂草帽,遮住麵容,雙.腿扒拉得很開,蹲出了一副地老天荒的架勢,他張口就說是來找人的,可警察署的門衛也沒見過這人,怎能讓他隨便進去?


    瞧見杜秋明一行人過來,這人立刻起身,奔著杜秋明就去了。


    “表哥,誒,這邊這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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