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會兒,國營飯店正是人多的時候,在窗口要了飯,要排隊打飯,當然,你要有幹部票,就不需要排隊,可以直接坐著等人把飯端上來。


    蘇湘玉要了兩大碗羊肉麵片,又要了一份羊骨頭,把票給倆孩子,當然,自己就準備找個坐位偷懶去了。


    “杜啟明,人民銀行主管放款的,那是我丈夫的堂弟,湘秀是他的大侄女,你等不到款也甭著急,這有啥麻煩的,直接讓湘秀找她小叔就行了?”嶽紅菱恰好就在前麵,正在往樓上擠,邊走邊說。


    韓慎上樓的功夫,正好看到蘇湘玉,於是就停了停,準備打個招呼。


    但是,他一停,嶽紅菱也隨之轉身了。


    而蘇湘玉呢,笑吟吟的,就叫了聲媽。


    “你來幹啥?”既然不給小女兒找工作,嶽紅菱對蘇湘玉,當然沒什麽好語氣。


    “媽你這叫啥話,我到飯店來當然是來吃飯,要不然我來幹嘛?”蘇湘玉說。


    嶽紅菱昨天沒從蘇湘玉這兒弄到工作,而且還第一次撕破臉,這時候當然得拉著韓慎顯擺一下:“正好兒,我給你介紹一下,這是你們夜校的校長韓慎,也是東子的舅舅,他已經答應好,讓咱們湘秀在夜校裏教政治。”


    蘇湘秀今天也不像昨天那麽喪氣了:“姐,你也甭生氣,畢竟我工農兵大學畢業,而你呢,隻是個讀了高的女學生,就算拚學曆,韓主任也得選我。”


    “看來,你對自己的學曆很有自信,我聽說大學都得讀四年,你去年十月份才離開邊城,這就大學畢業了,你這畢業的夠快的呀。”蘇湘玉說。


    要說蘇湘秀工農兵大學的畢業證,那就跟另一個男人有關係了。


    因為蘇湘秀不肯嫁給馮明遜,馮明遜的二哥馮明才授意工農兵大學,是給蘇湘秀做開除處理的。但是,萬一被開除,蘇湘秀不但拿不到回城資格,就連農場都不會要她,她就成個徹底的盲流了。


    所以,蘇湘秀是另找了一個男人,給自己弄了一份肆業證。


    “姐,咱好歹是姐妹吧,你說話能不能不要這麽衝。”心裏有鬼,蘇湘秀的聲音也硬了。


    而這時,正好倆孩子一人端著一碗炒麵來了。


    穆鐵心細,走的慢。陳銅心粗,跑的快,而且急著要吃麵,遠遠看見蘇湘玉,也不看腳底下,直衝衝的就跑過來了:“娘,娘,咱的麵片好啦,還有大骨頭呢。”


    結果也不知道怎麽的,哐啷一聲,孩子直接撲倒過來,麵片灑了嶽紅菱的一身。


    嶽紅菱這套裙子可是從上海服裝廠訂做的,小時候,就算蘇湘秀弄髒了她的衣服她也照打不誤,這不,一看自己衣服髒了,抬腿一腳,居然把陳銅踢了個老遠:“這哪裏來的餓死鬼投胎,湘玉,我從小教育你是這麽教育的,我讓你這麽沒規矩嗎,你看看你自己教育的孩子。”


    陳銅給摔倒了,立馬就爬了起來,而且把灑在地上的麵片全掬到了碗裏頭,蹲在地上就開始往嘴裏刨了:“娘,不怕,幹淨的那碗你和我哥吃,這碗我吃就行了。”


    嶽紅菱一看這孩子蹲在地上,用手抓飯,頓時就是一聲冷笑:“算了吧,把孩子教育的連條狗都不如,這種孩子,哪怕弄髒我的裙子,我也原諒他了,韓慎,咱們走。”


    陳銅還蹲在地上往碗裏掬著飯呢,蘇湘玉一下子就怒了:“媽,你說誰是狗。”


    “誰在地上刨飯吃誰就是狗,這種跟狗一樣的孩子,我不追究,我原諒他了,你還不滿意?”嶽紅菱才翻了個白眼,結果蘇湘玉抓過穆鐵手裏的碗,一碗麵直接就潑在嶽紅菱的衣服上了。


    “蘇湘玉,你敢不敢在你爸跟前說你這樣對我?”嶽紅菱直接上手,就準備來打人了。


    蘇湘玉反手把碗扣在了桌子上,然後把陳銅給拉了起來:“這孩子沒飯吃,是因為他爸他媽都在文化g命中犧牲了的原因,他從小就在垃圾堆裏刨飯吃,因為能養他的父母早就死了,你可以說我沒教育好孩子,但你不能說我的孩子是狗。”


    陳銅不知道發生什麽事了,本來想跟蘇湘玉說,自己就算當條小狗也沒關係,可是,孩子也敏銳的意識到,娘並不喜歡自己當條狗,她喜歡他當個人。


    所以,陳銅挺起胸膛,大聲的說:“我是人,不是狗。”


    “韓慎,這蘇湘玉是你的外甥媳婦吧,她這麽沒禮貌,這事兒你得告訴葉書記吧?說實話,你家東子人是真不錯,但是你看看蘇湘玉這素質,給我身上都能潑飯,她配給一個常委當兒媳婦嗎?”嶽紅菱轉身對韓慎說。


    所以,後媽這盤棋玩的挺大,這趟來,不止想給蘇湘秀安排工作,還想搞臭蘇湘玉,而且是,從工作到生活,全麵開花呀她。


    韓慎一臉玩味的,看著蘇湘玉呢。


    “是挺沒禮貌的。”韓慎兩手叉在兜裏,隔案觀火半天了,終於輪到他發言了,似笑非笑。


    “這就對了,你得馬上把這事兒告訴葉書記,原原本本的告訴。”嶽紅菱說。


    對於韓慎,蘇湘玉沒有任何期待,所以她隻有一聲冷笑。


    “但是嶽大姐您比她更沒有禮貌,孩子就是孩子,怎麽能叫孩子叫狗呢?”韓慎又說。


    “韓慎,你要這麽說話,哪咱們就沒什麽可談的了。”嶽紅菱說。


    韓慎簡直老好人:“這樣吧湘玉,剛才你也太衝了點兒,給你媽道個歉,這事兒就算完了,咱們一起吃,我請孩子們吃手抓肉,好不好?”


    “算了,我怕耽誤您的正事兒。”蘇湘玉說。


    “什麽正事兒?”因為蘇湘玉說的認真,韓慎也問的認真。


    豈料蘇湘玉緊接著來了一句:“我後媽也就比您大著16歲吧,您覺得呢?”


    曾經,16歲的時候睡過一個32歲的白俄女人,這事兒是韓慎的驕傲,也是韓慎的恥辱,給蘇湘玉這麽大剌剌的說出來,他當然臉上掛不住,笑在臉上還掛著呢,眼睛裏已經騰起殺氣了。


    而嶽紅菱呢,見蘇湘玉和韓慎這個樣子,把蘇湘秀一拉,撩了一句話就走。


    “韓教授,今天這頓飯,您就是請鮑魚大龍蝦我也吃不下去,等您想通了再來找我吧。”


    國營飯店裏滿是看熱鬧的人,全是端著碗,扒著飯的在看熱鬧呢。


    隨著嶽紅菱和蘇湘秀走了,這才漸漸散了。


    韓慎麵色鐵表,頓了半天才說:“蘇湘玉,看在我的麵子上,到招待所,給你後媽道個歉去。這跟她大我多少歲沒關係,我有正事找她幫忙。”


    蘇湘玉得排隊,再去要兩碗飯給孩子吃了。


    “您韓教授的正事,我懶得攙和。”蘇湘玉說。


    “可她的小叔子,蘇湘秀的親叔叔杜啟明,是人民銀行的放款處的處長,咱們要建的糧庫,三十萬的資金,全得等杜啟明來批,他要批錢快,糧庫三個月就能建起來,你的農場三個月就能拿到五萬塊錢的磚錢,他要批錢慢,難道我在這兒建個糧庫建三年?”韓慎說。


    “這我可管不著,要不,你把自己賣給杜啟明,讓他把錢給你?”蘇湘玉說。


    韓慎氣急了,追在蘇湘玉身後,但是看有人端著一碗飯眼看朝蘇湘玉撞過來,又一把把她給拉開了:“你可以意氣用事,因為你肩膀上沒有頂著一個糧庫,我不行,這個糧庫再不蓋起來,國家撥過來的儲備糧放在外頭全得受潮、發芽,爛掉。你知道現在一個人的定量口糧有多少嗎,你知道萬一遇上災難,一個糧庫的意義有多大嗎,你知道那些從人民的嘴巴裏辛辛苦苦省出的糧食要裝不進糧庫,我心裏有多著急嗎?”


    這就是韓慎。


    上輩子也是這樣,應酬領導的時候,就得說,沒有那幫領導提攜關照,企業不可能迅速的發展,批地,批產權,批路,任何方麵都需要關係,所以他才要迎來送往。


    而杜啟明,也就是蘇湘秀的小叔,那就是韓慎最大的靠山。


    要沒有他,公司是無法被批準進股市的。


    偏偏那時候,股市是最亂的時候,趁虛而入就能撈大錢,但是,過程有多麽的曲折艱辛,沒有經曆過的人是永遠都不會知道的。


    給倆孩子打好了飯,蘇湘玉轉身找了張桌子,和穆鐵分著吃了一碗,而陳銅自己,則單獨吃了一碗。


    韓慎要了兩斤手抓肉,又要了倆碗炒麵片,就拿盤子端著,出了門,就準備往招待所走呢。


    不過,才走了一個路口,就給葉向東一把把胳膊抓住了。


    “幺舅這夥食不錯啊,羊肉都吃上了?”葉向東說。


    “你在這兒幹嘛?”韓慎說。


    這地兒離文麗家挺近的,葉向東說:“侯勇那家夥最近一直在往文麗家跑,我感覺,他可能想夥同那幫混混,把文麗拉下水。”


    “怎麽個拉下水,就文麗那樣的,會有男人看上?”韓慎說。


    說起這個,葉向東就得咬牙:“幺舅,對於那幫人來說,女人這東西就跟商品一樣,他們不是靠衝動和愛慕來選擇,而是,靠體力,蠻力,以及,更好欺負的,更好控製的。文麗最瘦最小,他們現在,就打算賣掉她。”


    最沒出息的男人,就以拐賣婦女兒童為生,因為他們,是社會中最弱的弱者。


    欺負他們,是最容易的事情,來錢還快。


    而葉向東最看不慣的,就是這種事情。


    韓慎對於葉向東的這種熱忱無法理解,同時也不想去理解。


    因為不是所有人都有他那麽好的家世,有那麽一個父親,走到哪裏人都得敬著他。


    大多數人的生活常態,還是處處碰壁,處處是坎。


    韓慎本來想走,突然覺得,葉向東可能能勸一下蘇湘玉。


    所以,就把自己建糧庫的困難,以及,人民銀行的杜啟明和嶽紅菱,蘇湘秀母女之間的關係,大概就給!葉向東講了一下。


    “不是我非得把蘇湘秀放到夜校去,也不是我非得讓蘇湘玉去給嶽紅菱道歉,但是向東,誰都希望糧庫早一點建起來吧,要不,你去人民銀行求杜啟明,行不行?”


    糧庫要建,但是錢不到位。


    而政府的錢,哪怕你拿著條子,依然得等銀行有錢了,才能放給你。


    所以,韓慎為了建糧庫而焦頭爛額的時候,嶽紅菱突然上門,帶來蘇湘秀,並且說,蘇湘秀是放款處處長杜啟明最疼愛的侄女,這叫韓慎怎麽辦?


    為了糧庫,他甚至願意跪下叫蘇湘秀叫奶奶。


    隻要杜啟明能從北京把錢給他打過來。


    “你以為你幺舅容易嗎?蘇湘秀還好一點,畢竟小姑娘,單純,那個嶽紅菱,申城來的大媽,眼神就能夾死人,看誰都是鄉下人,你以為我喜歡應付她們?我是沒辦法,因為我需要錢。”韓慎說。


    葉向東還在忙著盯侯勇呢。


    那不,文麗周末回家了,因為在農場裏經濟寬裕,她現在是家裏的頂梁柱,幾個妹妹都在大門口等著她呢。


    她提著一包蔬菜,還提著農場裏發的半根羊腿,喜滋滋的就回家了。


    但是,侯勇和一個本地混混,倆人就在文麗家的圍牆後頭站著呢。


    這種沒有父親,家裏一堆妹妹,母親又膽小怕事的女孩子,實在太適合被欺負了。


    葉向東花時間盯著,當然不僅僅是想嚇跑他們,他的把這幫王八蛋都送去勞改農場,讓他們為國家做貢獻才行。


    但是,現在換韓慎拉著他,不肯讓他走了。


    “幺舅,當時蘇湘玉賣磚的時候,曾經說過一句話,她說,跪著求來的生意,哪怕求到了,自己的心裏總歸不舒服,生意得站著做,那樣你才能爽氣。要不,你就聽聽湘玉的?”說著,葉向東甩開韓慎的手,故意低著頭,悄悄的往前走了。


    韓慎端著羊肉站在原地。


    突然之前就有一種格外熟悉的感覺。


    就好像在很久以前,也發生過這樣的事情。


    他在外麵焦頭爛額,但所有人都不理解他。


    人人都想站著掙錢,但是,站著掙錢哪裏能有那麽容易?


    權利這東西,不在於它有多高,恰好能掐死你就好。


    而他,現在恰恰就被杜啟明用錢給掐的死死的。


    站了片刻,本來韓慎是準備給蘇湘秀和嶽紅菱送飯的。


    但是,突然之間他就生氣了。


    糧庫建不起來,浪費的是國家的糧食,財產,他每個月有固定的工資,不過就是在邊城多呆幾年,反正他有工資可拿,有什麽好怕的?


    蘇湘玉想站著掙錢,他難道不想?


    這會,他還就不努力了,他倒要看看,糧庫建不起來,誰更著急!


    正好路邊碰到幾個嗦著手指頭,一直在看著他盤子裏的手抓流口水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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