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說,叫什麽,從哪來,之前幹啥的,什麽原因被下放了。”


    硬邦邦的語氣和疑似嫌棄的眼神成功地點燃了林建設的怒火小火苗,然後——“啪”一下幹淨利落地滅了。


    沒辦法,誰讓這是他三叔呢?從小幫著老頭子壓著他打的三叔,跟他說話用什麽語氣都是,正、常、的。


    他在心裏哭唧唧地告誡自己,不要生氣,不要輕舉妄動,因為,打不過,說不贏,還有自家老頭子會拖後腿。


    “那對中年夫妻和年紀大點的老頭是什麽大學教授吧,下放的具體原因上頭沒說,隻是說要好好改造。剩下的那個是醫生,省醫院的,被查出來窩藏反動書籍,就下放到咱們這來了。”林建設老實回答道。


    他也正愁著呢,之前他們這不是沒來過壞分子,基本都是往牛棚裏一塞、定期拎出來作報告挨批評就完事兒,可今時不同往日啊,就他們一個小小的第三生產小隊,就一下子足足來了四個壞分子!加上之前陸續來的三個,足足七個!


    牛棚又不是天上的仙宮,住個七仙女也不帶擠的!


    第三小隊攏總才一頭牛一頭驢,牛棚本來就沒蓋多大,擠上三個人已經夠擠的了,現在竟然還又來了四個……昨天晚上他們被安排臨時住在隊裏暫時閑置的一個柴棚裏,可柴棚畢竟是要用的,不是久留之地,林建設為了該把他們安置到哪的事情已經愁了一晚上了。


    見三叔對壞分子的事情感興趣,他索性把這個問題說了出來,企圖讓林老頭幫他想想辦法。


    聽到那個老頭是大學教授,林老頭就知道那人應該不會是他們要找的恩人了,但不排除之前猜測的親戚的可能性,還是得再觀察觀察,伺機打探一下才好。


    故而,對於侄兒的求助,他認真地思索了一下這個問題要怎麽解決,腦海中突然靈光一閃,想到喜妹之前曾經嘟囔過的一句孩子話,覺得可以拿出來商議一下可能性。


    “隊上沒地方,分到隊員家裏住肯定更不行,誰家地兒都不寬裕,那就是沒地方可住了。沒地方住,肯定就得蓋,可專門給壞分子蓋屋子肯定不行,不說劃不劃算的問題,影響就不好,他們是來改造的,又不是來享福的。”


    林建設聽得連連點頭。


    林老頭繼續說道:“如果是蓋豬圈,讓他們捎帶著住,就沒什麽問題了。前陣子喜妹說了句孩子話,說家裏不能多養豬,那為什麽不集體養呢,集體養了不就可以能多吃點肉了麽?我當時沒當回事,覺得她小孩子家饞肉了才瞎想的,現在想想,集體養,也未必不行。”


    林建設眉毛輕皺,猶豫著開口道:“可是我們之前有集體養過豬啊,三叔你忘了啊,那個牛棚,之前就是豬窩改的來著。”


    “之前集體養豬,還專門安排了人去打豬草喂呢,結果那些豬死的死,活的也都沒長到收購站的最低標準,收購站都不收,咱們隊上才改成隊員自己領回去養的。”


    林老頭當然是知道這件事的,不然他之前對喜妹的話也不會完全沒放在心上,他又不是失憶了,當初他還參加了私人養豬的隊員意見投票呢!


    “那時候跟現在能一樣麽?那幾年人都要餓死了,到處扒樹皮草根,哪有多少豬草能輪得到豬啊!吃都沒得吃,養豬肯定養不活養不壯啊,現在又不一樣了,豬草這玩意兒到處都是,給豬吃飽喝足,讓壞分子住在豬窩裏打掃衛生,豬還能平白無故死了?”


    “要是能多買些豬仔,好好喂著,年底咱們隊上還能過個肥年。”


    林建設有些意動,但又還是有點猶豫:“豬仔都是有定量的,一個生產隊多少戶人家給多少豬仔,哪能想要多少要多少呢……”


    林老頭睨了他一眼,深深懷疑這個侄子到底是怎麽當上隊長的:“都專門給豬蓋豬圈了,咱當然就是奔著開養豬場去的啊,你不得想法子讓這個豬場過明路?過了明路,不就能多抱幾隻豬仔回來了麽?”


    他鄙夷的目光灼灼地刺向林建設,頗有要是林建設再問怎麽過明路的話就弄死他換個侄兒的架勢。


    林建設:“……”


    有道理,還是閉嘴吧,省得被三叔嫌棄死。


    作者有話要說:  說要天天大肥章的,來,給你們康康我的臉,左邊寫著腎虧,右邊寫著肝疼……


    坦然承認!我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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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3章


    林建設不敢再觸林老頭的黴頭,委屈巴巴地咽下了到了嘴邊的話,改為問了之前就想問的話:“三叔怎麽突然對這幾個壞分子上心了?”


    林老頭壓低了嗓音,回道:“你還記得你三嬸有個救命恩人不?”


    林建設一時有點茫然:恩人?什麽恩人?


    林老頭見他沒想起來,又低聲提示道:“給白麵饅頭的那個!”


    聽到白麵饅頭,林建設頓時恍然大悟,原來是給三嬸白麵饅頭救了她的命的恩人啊,這事他還是知道的,當年他還小的時候,林老太沒少念叨起,他耳朵都要聽起繭了。


    也就是後來林老太覺得找不見恩人了,她才漸漸提的少了,林建設一時就沒想起來這茬。


    被自家三叔這麽一說,他好奇地問道:“難不成那幾個壞分子裏頭有三嬸的恩人?可是三嬸不是說那人是軍隊裏的嘛,那幾個人裏頭也沒軍人啊。”


    而且,如果真的是有三嬸的恩人在,那怎麽對這批壞分子就有得講究了。


    後一句話他沒說,他知道,三叔特意來找他,十有八九也是想讓他照拂幾分的意思。


    然而,林老頭接下來的話卻直接暫時否決了他的想法:“那個年紀大點的教授名字和長相都有點像,估計就算不是本人也是兄弟之類的,我和你三嬸打算先側麵打探一下,在還沒確定之前,你該怎麽做怎麽做就是了。就算是我們要報恩,也沒有直接照顧的道理,別到時候恩沒報成還害人害己。”


    要是被人抓住了關照壞分子的把柄,即便林老頭是老革命,也沒法全身而退了。而且,自己倒黴不說,那個大學教授也必定討不了好,他們是想報恩,又不是想報仇,何苦要選擇同歸於盡的路呢?


    林建設也鬆了一口氣,他平時與大隊公社那邊接觸得比較多,報紙也看了不少,相對來說比較了解其他地方現在革命的情況。第三小隊,甚至整個曙光大隊都是相對來說比較和平的地方了,從上到下都不怎麽在意那些下放的壞分子,不會對他們好,但也不會刻意去淩辱欺負他們,可其他地方就不一樣了,下放不多久就熬不住去了的有得是,有些革命氣氛比較濃厚的縣更是不把人逼死不罷休。


    在這樣的大環境下,要是林老頭真的提出來要直接照拂恩人,他是不好拒絕,但也確實難辦。


    他現在隻能感慨,三叔就是三叔,無論什麽時候腦子都清醒得很。


    他臉上的慶幸太過明顯,看得林老頭又氣得額角青筋直跳:“……就知道你小子心裏不想著你三叔一點好,我難不成還不如你知事?”


    林建設不好意思地嘿嘿一笑,把找那個老教授打探消息的任務直接攬下了:“打聽消息這事就交給我吧,保準把他的祖宗十八代都給套出來,不殺錯,不放過!”


    林老頭直接白了他一眼:“老子是要報恩,不是殺人!”


    三十多歲的人了,咋還這麽不穩重!聽聽這都說的叫什麽話!


    林建設撓了撓自己的後腦勺:“反正您懂我意思就成。”


    侄子平時在外頭表現得人模人樣的,在自己麵前還是一副沒長大的毛孩子樣兒,林老頭受用歸受用,卻也平添了幾分不放心,於是又細細叮囑道:“你打聽的時候也別弄得太直接,他們這種人防備心估計重著呢,他那邊隨便問問,能問出來什麽消息最好,問不出來就算了。主要還是得從公社那頭入手,像他們這種下放的人肯定是有詳細檔案資料的,你找個借口去要來看看。”


    林建設耐心聽著他的叮囑,沒有絲毫不耐煩,連連點頭道:“嗯嗯,好。”


    叔侄倆關上門聊了這麽久,即便林老頭出門得早,此時也快到了上工時間了,他們就直接去了地裏。


    林老頭剛到地裏,就有人對他露出了奇怪的神色:“還是你們老兩口想得開啊,本來我們還以為你們是被兒子媳婦鬧得要分家,沒想到你們竟然是想要少操心……”


    林老頭表情微僵,知道肯定是林老太說了什麽,才會有人說這話,可問題是,她壓根沒跟他通過氣,搞得他現在都不知道該怎麽回答。


    他隻能故作輕鬆地笑了笑,說了幾句不會出錯的萬金油:“樹大分枝人大分家,這不是正常事嘛!要不是我們兩個老的瞎操心,本來應該早就分了的。”


    “論豁達還是老哥你豁達。”


    隨口應了幾句之後,林老頭連忙去找老妻,問問她在外到底說了些啥。


    林老太壓低了嗓音,音量降低了,聲音裏卻還是難掩得意:“我跟他們說,我們特別慶幸分家了,不然這回兩個親家砸的東西騙的錢都得咱們賠了,分家了就不一樣了,丟的臉賠的錢,都是老二和老四的。”


    林老頭被她那高興的樣子驚呆了:說好的兒子都是娘身上掉下來的一塊肉呢?誰會這樣往死裏黑自己的肉啊!


    “……那老二、老四還不得被人說道啊。”他咽了咽口水,弱弱地回道。


    林老太瞄了一眼周邊,確定周圍沒人之後,灑脫地一擺手:“嗐,你以為就算我都往自己身上攬,他們就能不被人說道?反正都是要被人說的,還不如犧牲一下自己,把他老子娘解救出來呢!”


    “要是我不這麽說,你信不信現在就有人來看咱家笑話,嘲笑咱生了四個兒子屁用沒有,隻知道給家裏惹禍造麻煩。”她語氣有些憤懣,又好像有些看破了的意思,“大家的嘴啊,就是那傷人的箭,哪疼往哪紮。我現在算是想明白了,給那幾個王八羔子擦了二三十年的屁股了,就算是還債,也該還夠了,就像我剛剛跟大家說的,分家之後咱們各過各的,不用幫他們打算錢和糧食,當然也不用幫他們擦屁股背黑鍋。”


    盡管林老頭知道她最近一段時間受了不少刺激,但他萬萬沒想到,眼看著這是刺激大發了啊!整個行事風格和處事態度都不一樣了。


    但作為曙光大隊出了名的好男人,他沉默了片刻,毅然決然地點了點頭,斷絕了兩個倒黴兒子的最後“生機”:“……嗯,你說得對。”


    老妻當年跟著他吃了不少苦,兒子這些年享了許多福,當這二者變成了對立的選項,該選誰不是很顯而易見麽?


    林老太對他的答案非常滿意,笑得滿麵春風,落在旁人眼裏,更是落實了她之前的高興分家的說法。


    之前打死不相信的人紛紛沉默了:看這樣子,好像還真是真高興啊……


    林老太要是知道自己笑一笑就能讓自己之前的話變得更可信,肯定巴不得就這樣笑一天,而現在對其他人想法毫不知情的林老太正忙著追問關於自己恩人的事情。


    林老頭一邊賣力地甩著鋤頭,敲散地裏的土塊,一邊回答道:“建設啥也不知道,隻知道那人是首都來的,還是個大學教授,我讓他回頭上公社要這回下放的壞分子的檔案,到時候就知道那人是什麽個情況了。”


    林老太有點嫌慢,但又知道這事也急不得,鬱悶地埋頭鋤地去了,不多時便甩開了另一塊地上的劉大菊老遠。


    劉大菊離得不遠不近,因著他們夫妻倆剛才刻意壓低了嗓音,沒能聽見他們的對話,故而,麵對妯娌的突然發力,她直起身子,滿臉莫名其妙:這人發啥瘋呢?


    她覺得,她現在是越來越搞不懂這個三弟妹了,擰了這麽多年死活不分家,現在啪嘰一下分了不說,還見天地樂嗬得很,幹起活來比之前還拚,說好的分家之後鬆快鬆快呢?


    幸好,埋頭往前衝了一會,劉老太就意識到不對了,放緩了速度等其他人追上來。


    劉大菊追上她以後的第一句話就是:“你現在是打算事事爭先進還是咋的,昨兒打野豬除害,今天又鉚著勁挖地,你咋這麽能耐呢你!”


    她倆關係處得不錯,林老太當然不會因為這話生惱,而是回道:“可不就是要爭先進嘛!為了建設祖國,人人都得發揚不怕苦不怕累的精神!”


    隊上的知青們今天分到的地正好也在她們附近,被林老太的“壯誌豪言”吸引了的儲知青忍不住直起身來拍手叫好:“沒錯!我們就得發揚不怕苦不怕累的革命精神,為了黨和人民,咬緊牙關,抓革命促生產!”


    儲知青是一個月前才下鄉的,肩膀還沒被農村繁重的農活壓垮,臉上也還帶著這個時代革命青年所特有的“活潑”,喊起口號來慷慨激昂,連手上的鋤頭都被揮出了棍棒的感覺。


    林老太被嚇了一大跳,往後退了一步,稍微緩了緩神,及時低下頭才沒有直接對著他翻白眼:什麽神經病啊!插嘴還插出自豪感來了?!


    儲知青身後的其他老知青互相對視一眼,無聲地歎了口氣。


    劉大菊則險些笑噴了,背過身之後對著林老太擠眉弄眼,無聲地說道:叫你嘴貧,叫你想擠兌我,沾上麻煩了吧!


    儲知青卻沒有察覺她們之間的“暗潮湧動”,還在那感動於自己終於在第三小隊找到了革命知音,雖然年紀大了點,但是同誌是不分年紀的。他激動地上前,嚷嚷著要跟林老太討論第三小隊的人革命熱情不高的問題。


    林老太:遇上了腦子不好的,除了自認倒黴趕緊走,還能咋的?


    任他在身後叨叨叨,她隻管埋頭幹活,一個眼風都不帶給他的。


    作者有話要說:  二更還在路上~


    第24章


    儲知青喊了一大堆革命口號,說了一堆他下鄉一個多月對第三小隊革命氣氛不濃的不滿,林老太埋頭幹活,看不清臉色,可那些跟他分到一起幹活的知青臉都綠了。


    自己想死也別拉上他們啊!


    盡管第三小隊相對來說比較溫和,對他們知青也比較客氣,但是,溫和不代表沒脾氣,客氣不代表任你往頭上爬啊!


    人家生產隊長再溫和,能任你個外來知青瞎胡鬧?想想都知道不可能!用句俗話說,人在屋簷下,哪有不低頭,在人家的地盤上,不低頭人家也能強按著你低。


    更何況,人家也沒幹別的,單揪著你幹活不行這點不放,任誰來都拿不出他的錯來,告到知青辦去也沒用。


    幾回交鋒下來,老一批的知青都老實了,埋頭幹活,啥幺蛾子都不敢鬧,畢竟誰都不想被一連幾天被安排去挑大糞和守大夜。


    老知青大多都嚐過隊上的手段,沒嚐過的也看見過,自然不敢胡來,可新來的知青就不一樣了。


    正當年輕鬧騰的年紀,在城裏被造反有理的革命氣息浸潤多時,懷著一種在農村大搞革命的宏圖而來,下鄉之後卻發現大家都不買賬,別說隊員們了,就連同是知青的那些前輩,對他們的革命理論和革命熱情都態度冷淡,教他們如何能不感到受挫?


    儲知青就是新知青裏頭蹦躂得最高的,也是最受挫的那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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