惟有文史委雖劃給馮國富分管,因遠在五樓,還沒來得及去密切聯係他們,委裏主持工作的副主任周英傑主動進了馮國富的辦公室。


    這周英傑算來是第一個主動上馮國富這裏來的下級。馮國富因此心生感激,恨不得摟過他親上一口,以示大謝。不過多年的官場曆練,馮國富早已城府在胸,喜怒不容易溢於言表,隻是不動聲色地望著周英傑,淡然道:“我正要到文史委去拜碼頭呢,想不到周主任先上門來了。”


    周英傑以為馮國富怪他來訪得遲了,臉上紅了紅,趕緊解釋道:“近段正在編印委裏內部刊物,又排版,又校對,天天泡在印刷廠裏,因此馮主席主政政協這麽長時間了,也沒來得及向您匯報工作。”


    終於有人用這種謙卑的口氣跟馮國富說話了。還用了“主政”這麽個動聽的詞匯,好像這裏有好多政可主似的。馮國富要的就是這個效果。他的目光還停在周英傑臉上,說:“你手上拿著什麽好東西,可否讓我見識見識?”


    周英傑這才想起事先準備好的來訪領導的借口,說:“這是剛印刷出來的刊物,我就是來送領導過目的。”雙手將刊物遞上。


    這是一冊三十二開的詩詞楹聯內刊。


    政協的委室都是正處架子,人卻不多,一般三到五個的樣子。文史委原有三人,老主任退休後,也就剩下周英傑和一位姓李的科長。周英傑原是學校裏的老師,別看年紀不是很大,卻喜歡寫些詩詞和楹聯,那年文史委成立詩詞楹聯協會,就把他調來主辦詩詞楹聯內刊。架子大人員少的地方,提拔起來快,沒幾年周英傑就從副科長到科長,一晃又做上了副主任。老主任退下去後,他又是最好的主任人選,隻是副主任任職時間太短,沒這個資曆,暫時還帶不上主任帽子,隻能主持委裏工作。


    馮國富隨手翻翻刊物,說:“文史委的工作挺有意思嘛,吟詩對對,又風雅,又文化。”周英傑說:“文史委嘛,顧名思義就是與文和史打交道的。聽說主席們已重新分工,文史委歸馮主席分管,跟文史工作接觸多了,馮主席就會清楚,楚南是個很有曆史和文化積澱的地方,能詩善對的人不少,咱們的詩詞楹聯協會就有五六百會員。”


    在馮國富印象中,詩詞楹聯是早已過時的文體,想不到還有這麽多人樂此不疲。便問道:“隊伍蠻大嘛,都是些什麽人物?”周英傑說:“什麽人物都有,主體是上了年紀的國家幹部和大中小學老師,還有一小部分文化不低的工人和農民。”


    馮國富暗想,如今哪個退到後台的領導,不是詩人畫家或書法家?自己已遠離權力核心,做上政協副主席,又分管文史工作,以後看來也得跟這些詩家詞人學學作詩弄對,以此打發時光。於是饒有興致道:“今後我也拜周主任做老師,教我些平平仄仄的招數,好跟大家唱和唱和。”


    領導有這麽個姿態,周英傑自然很高興,說:“馮主席謙虛了。我早知道您文人出身,過去因為公務繁忙,抽身不出,現在來政協做領導,時間相對好安排些,如果有意,肯定出手不凡。”馮國富搖頭道:“什麽文人出身,不過跟公文打了一輩子交道,真要寫詩詞做對聯,恐怕不容易從過去的思維定勢裏走出來。”


    周英傑說:“不會的,以馮主席的悟性,入道肯定會很快。”


    馮國富並不是說著好玩的,以後的日子裏,還真地鑽研起詩詞楹聯來。還不時找來周英傑,跟他討論心得。馮國富覺得詩詞講究多,對仗平仄詞牌什麽的,不太好把握,楹聯隻上下兩句,也許容易些,要周英傑先教他作對聯。


    其實楹聯看上去隻有兩句,講究也不少。當然對於文史委來說,馮國富這個分管領導有心學作對聯,確實不是壞事。周英傑於是鼓勵道:“馮主席的想法很有道理,先作好對聯,打牢基礎,以後再學詩詞,就不難了。這樣吧,我給您找本蒙學冊子讀讀。”


    周英傑說的蒙學冊子,就是《聲律啟蒙》,舊時曾跟《三字經》《百家姓》《增廣賢文》等幼學讀本一樣家喻戶曉。馮國富出生於上世紀五十年代初,等他們到了讀書年齡,這種讀本已當做毒草,被掃地出門,接觸也就不是太多。然而從周英傑手上接過這本《聲律啟蒙》,翻到第一頁,才雲對雨雪對風地念上兩句,馮國富就笑起來,說:“這幾句我倒還有些印象,小時候父親常逼我念誦,隻是不知是什麽《聲律啟蒙》。”


    接著馮國富就當周英傑麵,背過雙手,仰了頭,背誦起來:“雲對雨,雪對風,晚照對晴空。來鴻對去燕,宿鳥對鳴蟲。三尺劍,六鈞弓,冷北對江東。人間清暑殿,天上廣寒宮。兩岸曉煙楊柳綠,一園春雨杏花紅……”


    周英傑樂了,說:“馮主席有這個功底,還愁對聯做不好?”


    馮國富說:“什麽功底!小時貪玩,也不肯虔心向學,翻來覆去也就這麽幾句,其餘便再也不肯背下去了。”


    “背得這幾句,也已了不起了。”周英傑說,“我冒昧問個問題,這本風行了三百年的讀本,其作者姓甚名誰,何方人士,馮主席知道麽?”


    馮國富搖搖頭,說:“像《聲律啟蒙》和《三字經》《百家姓》《增廣賢文》一類的讀物,又不是聊齋或紅樓,也有作者的?”周英傑點頭道:“當然有。這本《聲律啟蒙》,其作者名叫車萬育,號鶴田,為清康熙年間進士。他不是別處人,就是咱楚南人。”


    這讓馮國富感到很是驚訝。他怎麽也想不到,楚南人竟然也能寫出《聲律啟蒙》這樣的妙書。心裏暗想,自己如果做不好對聯,真愧對這位家鄉先賢,枉做回楚南人了。


    馮國富忽覺得沒白來政協做這個副主席,如果還呆在組織部,天天為俗事所纏,又哪裏知道,楚南這方水土還曾養育過朱萬育這樣了不起的才子?


    從此隻要有空,馮國富就捧著這本《聲律啟蒙》誦讀,興致勃勃的樣子。淺吟低誦之際,總忍不住將頭昂起來,喝醉酒般搖著晃著,仿佛魯迅三味書屋裏的老先生。


    這天馮國富又把自己關在辦公室裏,捧著《聲律啟蒙》,臨窗而誦。誦到“香對火,炭對薪,日觀對天津。禪心對道眼,野婦對宮嬪。仁無敵,德有鄰,萬石對千鈞。滔滔三峽水,冉冉一溪冰。充國功名當畫閣,子張言行貴書紳。篤誌詩書,思入聖賢絕域;忘情官爵,羞沾名利纖塵。”不禁頓生感慨。想這本冊子,名曰《聲律啟蒙》,音韻鏗鏘,詞藻華麗,卻遠不止於聲律,可謂思接千載,內容廣博,含義深遠,蘊涵了不少人生的大仁大義,大智大慧,大悲大憫。馮國富每每掩卷體會,但覺意味綿長,無以釋懷。


    正在歎惋,聞得有人敲門,馮國富隻好放下冊子,回到桌前,說了聲請進。


    門開了,原來是周英傑,身後還站著一位中年男人。


    馮國富重又起身離座,將二位讓到沙發上。周英傑將中年人介紹給馮國富,說是佛教協會秘書長朱崖先生。


    馮國富立即笑起來,眼望朱崖,朗聲誦道:“河對海,漢對淮,赤岸對朱崖。鷺飛對魚躍,寶鈿對金釵……”


    周英傑有些意外,說:“《聲律啟蒙》到馮主席手上的時間並不長嘛,竟已爛熟於心,連朱秘書長的大名都能對號入座。”


    “不是馮主席對號入座,是我的小名確實出自於馮主席剛才所吟的對句裏。”朱崖很是驚喜,“先父最喜歡的書,就是咱們楚南先賢的這本《聲律啟蒙》,一生未曾離過手,能倒背如流,我出世時,他便特意用書裏的句子給我取了這個名字。”


    人說知音難覓,今天知音不是走到一起來了?


    三人你一言我一語,討論了一陣《聲律啟蒙》,馮國富才轉換話題,問朱崖道:“我孤陋寡聞,以為佛教協會裏的主席和秘書長們都是高僧,怎麽朱秘書長看上去,仿佛跟我等俗輩並無二異?”


    朱崖立掌於胸,來了句阿彌陀佛,說:“在下原本就是佛門俗家弟子。”


    周英傑也替他解釋道:“楚南佛教協會成立之初,主席副主席和秘書長都是出家高僧,後考慮協會要經常跟俗世打交道,改選時才換上了朱崖先生。在外行走,俗家弟子究竟要方便些。”


    馮國富暗想,出家人虔心向佛,自然得遠離塵世,怎麽如今的佛家弟子身處三界外,卻心係五行中,老想著在外行走?不過馮國富隻是心裏這麽想想,嘴上沒說什麽。


    周英傑當然不是陪朱崖來討論《聲律啟蒙》和佛教協會機構問題的,趁馮國富正沉吟的當兒,忙說:“朱秘書長來訪馮主席,有重要事情匯報,還請馮主席多給予支持。”回頭示意朱崖,要他開言。


    從組織部常務副部長位置上下來後,這還是第一次有人在麵前說這種請給予支持的好話。在別人那裏,這話確實再也平常不過,可到得馮國富耳裏,卻音樂般動聽。馮國富眼前閃了閃,就像癮君子聞到久違的煙味,隻覺身上一樣沉睡多時的什麽東西忽然被激活了,連血管都發起脹來。過去有人要馮國富給予支持,不是支持別的,無非是支持一頂烏紗帽。烏紗帽不要紗縫,不用麻製,卻不可能像紗縫麻製的帽子那樣進行大批量生產,屬於緊俏物質,永遠供不應求。因此那些找馮國富支持烏紗帽的人,也就一個個情切切,意綿綿,努力弓著背脊,彎著腰身,將那低得不能再低的腦袋呈上前,以便你往那腦袋上扣烏紗帽時順手些。麵對低垂著的腦袋,馮國富的自我感覺不用說便格外奇妙,每每要端端架勢,拿拿派頭,一副施舍者的姿態。


    也許是習慣使然,這天聞得給予支持幾個字,馮國富下意識硬硬脖子,豎豎腰身,就要擺出過去擺慣了的模樣來。猛然覺察到這裏並非組織部,才漏氣的皮球一樣,身上一陣疲軟,悻然道:“我還能支持朱秘書長什麽嗎?”


    朱崖說:“咱們佛教協會會址最近做了一次翻修,現已完工。協會幾位領導商議,想利用這個機會,征集一些楹聯,以裝飾會址。”


    周英傑也補充道:“就是設在城外紫煙寺裏的佛教協會會址。”


    真是小題大作,這麽一件虛事,也要給予支持,害得馮國富白激動一番。轉而又想,做了政協副主席,還想理上好多實事,恐怕已不太現實,人家能拿些虛事來跟你商量,已是看你天大的麵子了。馮國富也就敷衍道:“這是好事嘛,佛門聖地,就應該有些妙聯佳對陪襯。我舉雙手讚成。”


    朱崖說:“馮主席不僅讚成,還得親自領導。”


    征集楹聯也要領導,實在有些虛張聲勢。馮國富說:“怎麽領導?”


    “我和周主任斟酌過,若想征得上佳楹聯,恐怕得花些力氣,當回事來做。”朱崖說,“我們打算成立一個征集楹聯活動領導小組,下設負責具體事務的辦公室。領導小組當然得由市裏有關領導和楹聯界名流組成,這樣才有號召力。馮主席是詩詞楹聯協會的直管領導,我們想請您擔綱做這個領導小組組長,還請您能夠賞臉。”


    佛門屬於清靜之地,佛教協會征集楹聯,又是件雅事,卻學官場那一套,弄得如此世俗,也不知是朱崖他們的主意,還是周英傑的點子。隻是馮國富不怎麽好說三道四,隻拿話推辭,要他們另請高明。周英傑說:“馮主席別為難朱秘書長了,這個組長除了您,其他哪位領導來做,都名不正言不順。”


    朱崖也說:“請馮主席親自掛帥,做這個組長,主要是借您的威名,以提升這次活動的規格和檔次。一應事務有下麵的辦公室操辦,您隻在關鍵時刻給我們出一兩次麵,不會耽誤您太多工夫。”


    馮國富說:“你們請過黃主席嗎?他來掛帥,不是比我更有威望?”


    周英傑也不隱瞞,說:“這事我請示過黃主席的,他表示非常支持。至於活動,他說他就不出麵了,還是您這個分管領導掛帥為好。”


    見推脫不掉,又是個虛職,馮國富隻好應承下來。


    朱崖很是高興,說:“馮主席答應出麵,這次活動就已成功多半。我有個初步想法,辦公室主任由周主任出任,我做副主任。不知馮主席意下如何?”馮國富當然沒意見,說:“這行啊,反正具體事務得由你們去做。”


    朱崖繼續道:“考慮紫煙寺離城有一段不近的距離,為便於征聯活動的正常開展,辦公室牌子是不是就掛在文史委?”


    馮國富知道這肯定是周英傑的主意,半開玩笑道:“文史委是周主任的領地,還得他說了算。”周英傑說:“馮主席言重了。文史委是在您的正確領導下開展工作的,當然得由您表這個態。”馮國富說:“好吧,就按你們說的辦。”


    至於領導小組其他成員,朱崖說他和周英傑先草擬個初步名單,再請馮國富審批。馮國富點頭認可,送他們出門而去。


    沒幾日,周英傑再次陪朱崖來到馮國富辦公室,將一紙關於征集楹聯活動領導小組成員名單呈給他。見副組長裏麵竟有組織部銀副部長的大名,馮國富不免有些訝然。官方成立個什麽機構,掛上組織部部長副部長的名字,是為了得到組織認可,打印到文件上也養眼些。不想一個所謂的征集楹聯活動的領導小組,純粹是朱崖他們拉大旗做虎皮,鬧著玩兒的,並不需要組織認可或簽發文件,也將銀副部長的名字塞進來,不是多此一舉麽?馮國富笑問二位:“銀副部長的大名怎麽也到了這上麵?”


    朱崖解釋說:“馮主席雖在組織部多年,也許不太清楚,銀副部長的對子做得非常好,所以我們想以楹聯界名流的名義,請他來做副組長。”


    跟銀副部長共事多年,馮國富從沒聽說他會做對子,也不知他是幾時成為楹聯界名流的。隻是馮國富不便尋根究底,打哈哈道:“這很好嘛,我又跟老同事走到一起來了。”


    朱崖說:“請銀副部長做副組長,目前還隻是我們一廂情願,他貴人多忙,也不知會不會賞臉應承我們。”馮國富說:“你們找過他沒有?”朱崖說:“暫時還沒有。我們打算等馮主席過目認可這個名單後,就分頭去邀請各位領導成員。”


    “我已經過目認可了。”馮國富說,要將名單還給朱崖。


    朱崖不肯接單子,回頭去瞧周英傑。


    周英傑上前對馮國富說:“這個單子上的名字,不是領導就是名流,佛教協會和文史委麵子不夠,人家是不會領情的。馮主席還是落個字吧,見了您的真跡,人家不看僧麵看佛麵,肯定會答應進這個領導小組。”


    這兩個家夥,真是步步為營。馮國富還想找借口推辭,朱崖已掏出筆,扯下筆筒,雙手遞將過來。也是沒法,馮國富隻好在名單空白處寫上自己的名字。


    拿過留了馮國富筆跡的名單,朱崖眉毛上挑,說:“馮主席的字真是力透紙背,功夫深厚。有這尚方寶劍在手,我們還有什麽辦不成的?”周英傑說:“看把朱秘書長你樂的。可以走了,找過別的領導和名流,再慢慢欣賞馮主席的大手筆也不遲。”


    收好名單後,朱崖隨周英傑往門口走去。旋即又回頭對馮國富說,領導小組成員落實好之後,再來向他匯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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