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幾天工夫,周英傑就陪著朱崖,將名單上的人找了個遍。征集楹聯不是什麽壞事,在領導小組裏麵掛個虛名,雖然沒啥實惠,卻用不著出力流汗,也不必擔任何風險,大家自然沒啥二話可說,表示認可。惟有銀副部長不願掛名,周英傑和朱崖好說歹說,他怎麽也不肯鬆口。


    兩人隻得回頭來找馮國富,求他去遊說銀副部長。


    馮國富既然已接受這個領導小組組長頭銜,不出麵幫助做些工作,實在說不過去,隻好陪朱崖他們去組織部走一趟。


    三人上了小曹的車。馮國富離開組織部不久,銀副部長就接替他做上了常務副部長。地位不同了,為人處世的方式方法自然也會有所不同,馮國富估計銀副部長是怕有什麽負麵影響,才不肯輕易答應朱崖他們。不就一個征集楹聯的活動麽,又能負麵到哪裏去呢?銀副部長看來是過慮了。


    幾分鍾就到了組織部。


    離開這個老根據地半年多了,馮國富這還是第一次回來,大家見著親切,紛紛走上前來,老部長長老部長短地問個不停,說他白了胖了,看來政協那邊的水比組織部養人。馮國富跟各位打著招呼,心裏倒也受用。都說人走茶涼,自己走了多時,這杯茶還熱著嘛。


    最熱情的是過去分管過的科室的幾位科長主任,他們問候馮國富的時候,還主動跟他握起手來。隻是這一來,馮國富的感覺有些不太對勁了。


    在常務副部長任上,馮國富是輕易不跟人握手的。他覺得握手不僅僅是禮節,更是一種姿態。因此見了上級,對方不主動伸出手來,他決不會去找人家的手握,以免弄得人家不高興。到了下級麵前,不是自己特別喜歡的人,也絕對不會伸出手去,除非是要應付場麵。過去楚南官場中人深知馮國富這個特點,去找他要帽子時,若他主動跟你握手,而且握得緊,時間稍長,就會激動不已,知道事情能成。如果他不肯伸手,或伸了手,隻輕輕一滑便收了回去,心裏就要打鼓,明白帽子暫時戴不到自己頭上。


    這天跟這幾位科長主任相握時,其況味已是絕然不同。對方的手還沒完全抬起來,馮國富的手便不由自主先伸過去,將人家握住了。還搭上另一隻手,用力搖晃起來。對方卻從容得多,表麵上顯得熱情,給人的感覺卻是心不在焉的。而且始終隻肯出一隻手,另一隻手垂在身旁,無動於衷。


    馮國富暗罵自己活該,你這不是自賤是什麽?


    還有科長主任們的眼光,雖然含著笑意,卻是平視的,再也沒有馮國富過去習慣了的那種仰視,以及仰視裏的敬畏。馮國富隻好又不出聲地批評自己,你離開常務副部長的位置那麽長時間了,早已失去虎威,誰還會仰視你,敬畏你呢?


    馮國富不願再敷衍下去,抽身而出,召過周英傑和朱崖,去了銀副部長辦公室。


    見馮國富上了門,正在接手機的銀副部長喲一聲,忙收了線,上前打招呼。馮國富剛到組織部來做副部長時,銀副部長還是一科科長,是馮國富做上常務副部長後留下空檔,才提的副部長。因此今天一見馮國富,銀副部長就左一個老領導右一個老領導的,對他很是客氣,比那些科長們好像還顯得實心。


    馮國富笑道:“我現在已是二線人員,快別以領導相稱。銀部長才是領導,而且是管領導的領導,見官大三級。”


    銀副部長也笑道:“堂堂四大家領導不是領導,誰還是領導?”


    馮國富說:“四大家這個叫法也不知是誰給的,聽起來生動,事實彼此並不相稱。銀部長大概知道這麽一個說法吧:市委是排戲的,政府是唱戲的,人大是評戲的,政協是看戲的。戲都在你們這裏,到了我們那裏還有什麽戲?頂多在台下看看戲而已。”


    周英傑和朱崖跟在一旁,銀副部長自然明白馮國富的來意,開了幾句玩笑,便說:“老領導是特意來看望老部下,還是有別的吩咐?”


    “我吃了五十多年的米飯,多少通些人情世故,敢冒冒失失跑到組織部來,吩咐堂堂常務部長?是我這人戀舊,多時沒見老同事了,心裏念想,過來走走,說幾句知心話。”馮國富說,“同時也給周主任和朱秘書長牽根線,先拜識你,讓你有個印象,以後有什麽機會栽培栽培。跟著組織部,年年有進步嘛。人在機關,誰不想進步?”


    馮國富這是避實就虛,真的要你栽培,誰都不會直說出來的。銀副部長笑道:“哪裏還需要馮主席牽線,周主任和朱秘書長早光臨過了。隻是並沒聽二位說要栽培,不然我早安排人下文了,也省得老領導跑這一趟。”


    說得三人都笑。馮國富說:“要下文,總得有個組織程序,銀部長還是緩緩,先給二位救救急吧。”


    銀副部長笑笑,朝周英傑和朱崖掉過頭去,說:“我跟你們說過,我實在是太忙,抽不出身,還請另選高明,不想二位竟搬出了我的老領導。”馮國富說:“不是他們搬,是我主動要來找你的。誰叫我官癮大,答應做這個領導小組組長呢。”


    “好吧,老領導的麵子我不買,不是顯得我忘恩負義?”銀副部長歎口氣,轉身對朱崖兩位說,“就給我掛個名吧,不過以後你們搞活動,我沒時間參加,別見怪喲。”


    銀副部長應承下來,此行目的也就完成,三人起身出門。銀副部長堅持送到樓梯頭,馮國富才將他擋住。剛好小曹也從部辦公室出來了,臉色有些暗淡。可一見馮國富三個,又馬上笑嘻嘻的,沒事人一樣。


    上車後,周英傑和朱崖你一句我一句表揚起馮國富來,說還是馮主席麵子大,幾句玩笑,就把事情給搞定了,那天他們找銀副部長時,他一直是愛理不理的,眼皮都不肯抬一下,他們坐了幾分鍾冷板凳,隻得灰溜溜走人。


    馮國富沒有答理他們。他想問問小曹,剛才是怎麽了。隻因周英傑兩位在場,也就沒有吱聲。


    其實不用問,馮國富也知道小曹為何不痛快。當初金部長叫馮國富將小車和小曹一並帶走時,他就知道會出矛盾。小曹是組織部的職工,卻開著部裏的車,到政協去為馮國富服務,處境難免尷尬。基本工資沒事,財政直接打到了卡上,可部裏這福利那待遇的,肯定要大打折扣了。還有小車保險保養和油料開支什麽的,盡管金部長表過態,仍由部裏開支,但辦公室簽發票時,肯定不會像以前那麽痛快。


    下班後,小曹送馮國富回水電局。馮國富說:“小曹,是不是龔主任為難你了。”


    小曹開始不肯說,馮國富一再追問,他才承認,他手頭已積下兩千多元的油料和過橋過路費,找過龔主任好幾回,他總是不肯簽字,借口是部裏帳上出了紅字,連金部長小車的油料費都沒報銷。


    組織部的經費情況,馮國富還是清楚的,除了財政正常經費,還有好幾個渠道的資金來源,比如跟黨校聯合辦班,開展黨員電化教育,給這個單位支部掛牌,給那個部門黨委授匾什麽的,都有些收益,除了部裏幹部福利,其餘包括幾部小車在內的日常開支,還是對付得過來的。


    那麽龔主任為什麽卡著小曹的油料費,不給報銷呢?馮國富意識到這裏麵一定有什麽蹊蹺。他非常了解龔主任的為人,他沒有別的特長,就是聽領導的話,難道連金部長的話也敢當耳旁風?


    馮國富想想,說:“把發票給我吧,我去找龔主任。”


    小曹不給,說:“這點小事,馮部長您就別操心了。”小曹一直叫馮國富做馮部長,沒叫過他馮主席。


    馮國富不好勉強小曹,沉默幾分鍾,抬腿下了車。小曹說得沒錯,報銷發票確實是小事一件。可如今手中無權,自己還管得上什麽大事呢?馮國富心裏鬱鬱的,晚餐扒完一碗飯就扔了筷子。知夫莫如妻,陳靜如知道馮國富的飯量向來穩定,每餐都是不多不少兩小碗,便對正埋頭狼吞虎咽的兒子馮俊說:“給你爸裝碗飯去。”


    馮俊伸手要去拿馮國富的碗,被他攔住了。陳靜如也沒了胃口,擔心地望著馮國富,說:“你不是哪裏不舒服吧?”


    “我哪裏都舒服。”馮國富說道,人已離開桌子,拿過矮櫃上的手機,調出金部長的名字,想跟他說說油料費的事。當初是他叫你帶著人車來政協的,當然得找他。又覺得這點芝麻大的事,驚動他的大駕,實在犯不著。那麽隻有打部辦龔主任的電話了,可馮國富又拉不下這個架子。


    轉而又想,自己大小是政協副主席,政協沒給專車,報銷點油料費總是應該的,馮國富決定第二天找劉秘書長。劉秘書長還兼著辦公室主任,政協機關開支由他安排。


    不想劉秘書長感到很為難,說:“馮主席是政協領導,政協本應安排您的專車。怪隻怪咱們條件有限,隻好讓您至今還坐著組織部的小車。政協沒專車安排,負責油料費的開支,是完全應該的。隻是政協的經費,一分一厘都來自財政預算,人員工資和所有公務費用都是先就定死了的,想拿出點餘錢,幾乎沒有可能性。”


    馮國富一聽,心裏就有火,卻對政協的經費情況不是太清楚,這火還不怎麽好往外發,隻說:“政協不是有好幾台小車麽?難道都是燒的水?”劉秘書長說:“政協小車的油料費開支,也是財政根據每台小車的耗油情況,配套安排下來的,有多少車撥付多少油料費,一個釘子一個眼,不會多撥一分錢。”


    馮國富隻得進了主席辦,向黃主席匯報。黃主席理解馮國富,表態說:“政協這點錢還是拿得出來的。”


    想不到兩人的口氣會絕然不同。這也許是國情吧,小官那裏辦不了的事情,有時到了大官那裏,相反容易辦得通。姓劉的真是狗眼看人低!馮國富不出聲地罵一句,忍不住當黃主席麵說道:“那劉秘書長又叫什麽苦呢?他不是見我來政協時間不長,欺生吧?”


    黃主席笑道:“你錯怪劉秘書長了。他的權限是安排財政撥給政協的預算資金。那是幾個死錢,都是早有用途的,隻不過從他手上過一過而已。另外政協還有些預算外資金,比如內部招待所上繳的管理費,委員專家醫院收入提成,以及門麵租金之類,這些錢主要用於機會福利,劉秘書長無權支配,實在要派作他用,得由辦公會議共同商議,集體決策。因為這些錢關乎機關職工個人利益,弄不好,大家就會意見紛紛,惹事生非。”


    原來政協還有些家底。馮國富便開玩笑道:“政協還挺民主嘛,經費開支還搞集體決策。”黃主席也笑道:“政協這麽多民主黨派,不搞民主行嗎?”


    不久的辦公會議上,黃主席就將馮國富小車油料開支的事提了出來。誰知大家意見還不怎麽好統一。政協不比市委和政府,除了一把手黃主席外,其他幾個專職副主席一直沒配上專車,有什麽事要坐車,得由辦公室臨時安排。這種秩序一直這麽維持著,大家也沒什麽可說的。不想馮國富從組織部過來時竟帶了部小車,其他沒有專車的副主席頓覺矮了一截,心裏難免失衡。隻是馮國富的車沒用政協的錢,大家也就不好說什麽,隻在背後悄悄嘀咕:政協有了兩個一把手。現在要從政協小金庫裏拿錢出來,給馮國富安排小車油料費,大家哪裏肯幹?說這是機關職工袋子裏的錢,政協又沒有特權可換銀子,拿走一個就少一個,職工那裏怎麽好交待?


    馮國富想不到事情會如此複雜,當即說:“算了算了,不就兩千多元嗎?我自己來掏。以後我不坐車好了,車子給組織部退回去。”


    黃主席是政協最高首長,說過的話不兌現,豈不顯得沒有威信?最後他還是力排眾議,要給馮國富報銷這筆錢。一把手主意已定,大家也就不好再堅持。


    偏偏馮國富倔強,從小曹那裏要走票據,如數給了現金,說是政協報銷的,然後將票據往辦公室抽屜裏一扔,再不理會。害得黃主席回頭來催馮國富,要他快去報帳,說已跟辦公室和財務室打好招呼。


    這事被周英傑知道了,他走進馮國富辦公室,說:“馮主席不是有一把小車油料發票麽?交給我吧,我去想辦法。”


    兩千多元不是什麽大數,馮國富還出得起,雖然出得有些窩囊,這幾天心裏一直堵著。不過再怎麽的,也犯不著讓周英傑拿去想辦法。究竟跟周英傑交往不深,馮國富不想因這兩千多元錢,欠下人家一份情。


    見馮國富不願拿發票出來,周英傑幹脆挑明說:“這次楹聯征集活動,除佛教協會出一部分墊底資金外,我們還將對入圍作品適當收些費,以填補活動經費之不足。馮主席是活動的最高領導人,不僅為活動的開展出謀劃策,還到處跑動,負責您的油料費開支,完全是天經地義的。”


    這個理由倒還說得過去,馮國富不再猶豫,拿出抽屜裏的發票。周英傑調出手機裏的計算器,合計好發票總額,如數將現金遞到馮國富手上。馮國富說:“看來這個領導小組組長還有些實際意義。早知如此,我找劉秘書長和黃主席他們幹嘛呢?”


    周英傑不便說劉秘書長和黃主席他們的長短,隻說:“馮主席這個組長的實際意義大著呢,不是拉您這個主席的大旗做虎皮,我們這個活動怎麽搞得起來?”


    送走周英傑,馮國富心裏又是一番感慨。過去別說幾個小車油料費,就是一座高級別墅,自己如若有這個想法,都會有人競相奉送,惟恐你不肯笑納。怪不得古人說,君子不可一日無權,手裏有權,比有什麽都強啊。不免對周英傑暗暗感激起來。給有權有勢的人跑腿,誰都樂意,給無權無勢的人辦事,誰還有這樣的美德?何況周英傑找的借口,聽起來那麽生動,讓馮國富容易接受。


    給你解決兩千多元的油料費,也會感激不已,看來自己確實已沒多少份量。馮國富的情緒又低落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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