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委那邊很快傳來消息,組織部金部長即將調離楚南,到另一個市裏去做副書記。怪不得當時小曹找最會聽領導話的龔主任報銷油料費時,他借故不肯簽字。如今的人一個個都是現實主義,知道領導要走,領導許過願的事辦得再好,也白好了。


    馮國富意識到,小車和小曹留得一時隻是一時,不可能老留著。何況這對小曹也沒有好處。在政協這邊開車的大半年時間裏,小曹已經是吃了虧的,馮國富不忍心讓他老為自己做犧牲,打算在組織部新部長上任前,另外弄台車子,然後將小車和小曹還給組織部。


    馮國富想起分管財稅的副市長張柏鬆來。


    說起這張柏鬆,還多少跟馮國富有些瓜葛。那時馮國富做上市委組織部常務副部長不久,張柏鬆還在農機局任副局長。楚南的農機局是過去的農機公司轉製轉過來的,也就管著農民手裏的幾台拖拉機,沒有多少實權。沒有實權的單位不可能給市裏領導辦什麽事,在領導心目中也就無足輕重,做這樣的單位的頭頭自然難得有太大出息。張柏鬆也就早有去意,想換個地方,隻是苦於跟市委領導沒有交往,無從著手。


    也是應了那句舊話,世上無難事,隻怕有心人,張柏鬆竟轉彎抹角跟馮國富攀上了,找到他門下,說是他的同學。馮國富感到奇怪,幾時又冒出一個這樣的同學來了?是大學同學?還是中小學同學?馮國富摸著腦袋想了半天也沒想出來,隻能肯定,至少不是幼兒園的同學,因為自己生在鄉下,從沒上過一天幼兒園。張柏鬆於是招供,說是曾跟馮國富在黨校短訓班上一起同過學。馮國富這才想起,在楚寧做組織部長時,自己確實參加過一期市委黨校的處級幹部短訓班。說是班,其實有兩百多號人,也就每天一起在禮堂裏上幾節大課,課後縣裏的學員在黨校吃住,市裏的同學早腳踩西瓜皮,溜之大吉,兩個月下來連麵都難得見上一回,馮國富因此對張柏鬆一點印象也沒有。何況一起在這種短訓班上呆過,算不算是同學,馮國富一直心存疑慮。


    張柏鬆卻沒有任何疑慮,理直氣壯得很,咬定兩人是同學,緊緊粘上馮國家,從送農副產品到請吃請喝請玩,關係日見密切。馮國富是個明白人,自己身為組織部副部長,人家表麵上認你同學,實際上是認你手裏那點配送官帽的權力。也不用張柏鬆開口,背後替他張羅起來,打算將他安排到哪個縣裏做個副縣長。市裏的副局長跟下麵的副縣長雖都是副處級,但位置有別,今後的前途也自然不同。若是張柏鬆這種要死不活的農機局裏的副局長,更是一個天上,一個地下,不可同日而語。正因如此,副縣長那樣的位置便不容易騰出來,偶爾碰上一個空缺,市裏主要領導早有意思,根本輪不到馮國富做小動作。


    偏偏張柏鬆有官運,沒有副縣長的空子可鑽,竟有人給他讓出一個縣委副書記的位置來。原來下麵縣裏有一個黑社會團夥出了命案,省公安廳辦案組越過楚南市,直接插到縣裏,牽出這個黑社會後麵的縣委副書記,將他一並歸案。這事來得非常突然,又恰逢市委換屆在即,市委主要領導都在考慮自己的去向,沒誰來得及安排自己的人去接替那個縣委副書記。馮國富正好見縫插針,找到楊家山,向他推薦了張柏鬆。楊家山也就順水推舟,將張柏鬆安排到該縣做了副書記。


    縣委副書記比副縣長的位置自然更加重要。好多人在縣裏做上多年副縣長,連縣委常委都進不去,就別提做副書記了。副書記顯然是個很關鍵的台階,隻有做了副書記,才有可能做上縣長和書記,甚至進步到更高的層麵上。張柏鬆正是上了這個台階,才有了以後的機會。三年不到,那個縣裏又出了腐敗窩案,原來的班子一鍋端,書記縣長無一幸免,張柏鬆又揀了一個落地桃子,做上縣委書記。幾年後市裏班子調整,得依據年齡學曆和資曆,選擇條件合適的人才進班子。就像給張柏鬆量身定做的衣服,這些條件他剛好吻合,又有馮國富和楊家山在後麵照應,也就順理成章到市政府做了副市長。


    有這麽一層關係,去找張柏鬆解決一輛小車,他又在政府分管財稅,應該不在話下。馮國富便拿出幾大家內部電話號碼本,去撥張柏鬆的手機。卻怎麽也撥不通,隻好打到市政府秘書科詢問。原來張柏鬆出國考察去了,還得一個星期才回得來。


    一個多星期後,馮國富再撥張柏鬆的手機,開始老占線,後來終於撥通,接電話的卻是張柏鬆的秘書。馮國富說:“是小丁吧,讓柏鬆接個電話。”


    張柏鬆是年初上任副市長的,當時馮國富還沒離開組織部,他特意去看望過馮國富,此後因忙碌,便很少接觸,小丁也就不熟悉馮國富的聲音,隻是聽他口氣不同,不稱張市長,而直呼柏鬆,才不敢怠慢,說:“您是誰?”


    副市長是實權派,實權派的門檻就是高,打個電話,都有秘書擋駕,哪像自己這個所謂的副主席,連小車和司機都是人家的,更別說秘書了。馮國富心裏灰著,嘴上說:“我是政協馮國富,柏鬆在旁邊嗎?”


    小丁不熟悉馮國富的聲音,對他人卻並不陌生。領導秘書都是人精,又時刻不離領導左右,對官場當然頗有研究,誰背後靠山硬,誰是作搭頭搭進班子的,誰正處於上升趨勢,誰已開始走下坡路,自是爛熟於心。尤其是幾大家班子成員,每個人的來龍去脈,更是如數家珍。小丁的口氣也就柔和多了,說:“哦,您是馮主席。張市長正在向省政府領導匯報工作哩,暫時接不了電話。是有話我轉告,還是他匯報完工作後,給您打電話?”


    馮國富說:“他忙,別給我打電話了。也沒什麽要緊事,主要向他問聲好。你隻告訴他,我給他去過電話。”


    不要人家打電話,又讓丁秘書轉告去過電話,這不是矛盾麽?原來潛意識裏,馮國富還是盼著張柏鬆打這個電話來,這樣才顯得自己有麵子。想當初,張柏鬆挖空心思套你近乎,將你當做大樹來攀爬,現在他發達了,給你打個電話,也是應該的嘛。


    可左等右等,等了好幾天,也沒等來張柏鬆的電話。馮國富心裏恨恨的,暗想就是再忙碌,打個電話要得你多少時間?這個張柏鬆,怕是把過去的發跡史忘了個幹淨。轉而又想,張柏鬆也許不是這種人,大概是小丁忘了轉告。不知者無罪,如果是這樣,還不好責怪人家。轉而想領導秘書都心細如絲,小丁不會忘記轉告的,肯定是張柏鬆應酬多,一來二去,記不起來了。人的位置不同,記性的好壞自然也會隨之發生變化。過去自己呆在常務副部長位置上,不也經常被人埋怨記性不好麽?何況是你求人家,不是人家求你,你憑什麽要求人家有那麽好的記性?


    馮國富想通了,心裏好受了些,又撥了張柏鬆一次電話。算他有運氣,立即就通了。馮國富心裏不禁一喜,這個開頭不錯。自然又是小丁接的電話,一聽是馮國富,說:“省裏領導剛剛離開楚南,張市長正準備抽空給馮主席去電話哩,不想馮主席先打了過來。我馬上去請張市長。”


    這話馮國富聽著舒服。不管小丁所說是真是假,他是給了您麵子。真話如果僅僅是真話,還不如假話管用,假話至少有一個好處,不鬧心。


    張柏鬆的聲音出現在電話那頭:“國富兄好!前次你來電話,我沒及時回複,真是對不起。你是清楚的,政府工作不好搞啊。”


    馮國富心裏又不自在了。過去張柏鬆總是把他當做伯樂,口口聲聲呼他馮部長,顯得恭敬而又謙卑。現在自己不再是馮部長了,你叫聲馮主席,也虧不到哪裏去呀。以兄相稱,聽上去隨便,卻抹去了馮國富伯樂的身份,將曆史一筆勾銷。


    好在馮國富還算想得開。此一時彼一時,如今的張柏鬆早不是當年的張柏鬆,不僅級別跟你一樣,而且位置比你重要得多,你怎麽能老以伯樂自居呢?如果說當年他下去做縣委副書記是你玉成,此後做縣委書記,你的作用已經微乎其微,到了升任副市長,已經完全與你無關。設身處地替張柏鬆想想,他都那麽顯赫了,你還要求他用過去那種口氣稱呼你,跟你說話,他做得到嗎?就是他做得到,你又心安嗎?


    想開了,馮國富也就心平氣和了,說:“政府工作好搞,隨便叫個人搞就是了。正是不好搞,才請你這樣的能人擔當大任,讓你盡展才華。”張柏鬆打著哈哈道:“我什麽能人?國富兄這是表揚我了,我是被逼上梁山,退無後路,硬著頭皮也得死撐著。”


    張柏鬆話說得這麽無奈,換了別人,還以為這個副市長是有人拿著槍頂著他後背,迫使他就範的。其實他是在炫耀自己的重要,仿佛離了他,太陽都會失色。馮國富在組織部呆得長,太了解現在的官員,說是組織上栽培出來的,其實組織上並沒真正栽培過誰,幾乎都是他們自己拳打腳踢,上下求索,才如願加冕的。包括張柏鬆頭上副市長的帽子,雖是他運氣不錯,然而運氣還得靠力氣促成,沒有力氣,運氣也會稍縱即逝。因此他那種聽去有些無奈的口氣裏,更多的是一種自鳴得意。人都是這樣,得意的時候才會用這種口氣說話,那些倒黴蛋,還沒資格這麽說話呢,即使故作灑脫說這種話,也顯得沒有底氣。


    隨便聊了幾句,張柏鬆問道:“國富兄有什麽事嗎?”馮國富還是那次跟小丁說過的話:“沒什麽要緊事,主要是向你問聲好。”


    “謝謝國富兄的問候!”張柏鬆朗聲道。他是個明白人,馮國富兩次打去電話,絕不僅僅為了問他人好。到得這個位置上,就會有這方麵的體會。在張柏鬆的印象裏,沒有哪天沒人以各種方式向他問好的。其實醉翁之意不在酒,這些人並非真心問他人好,而是在問他手裏的權好。張柏鬆於是又問馮國富道:“那次要呢?說說看,也許我能幫得上忙。”


    馮國富說:“電話裏不說了,還是下次到政府去向你當麵匯報吧。”


    “到政府來就免了,我難得在政府呆,你來了也不容易碰上。我看這樣吧,下周有一個政府領導與政協委員見麵會要在你那邊召開,到時我去你辦公室看你。”張柏鬆說,“當然別的問題我沒能力解決,如果是票子的事,多少還想得點辦法來。”


    地方上的問題看上去千頭萬緒,說穿了也就是兩個問題,一個是帽子問題,一個是票子問題,誰有本事解決這兩個問題,別的問題也就不再是問題。比如各級政府,這工作那工程,這事業那中心,其實沒哪一樣離得開票子兩個字。正是基於這個道理,馮國富才覺得這兩個字有些沉重,不容易出口,想另擇良機,當麵向張柏鬆提要求。不想張柏鬆輕輕巧巧就將這兩個字吐了出來。馮國富暗想,張柏鬆之所以能舉重若輕,原來是他本人有份量。相比之下,自己覺得那兩個字沉重,正是因為自身份量不夠。


    馮國富正在浮想,張柏鬆又開了腔:“我是國富兄扶上馬,才走到今天的,卻苦於一直未曾給你辦過什麽事,你能給我機會,我自當盡力而為。”


    這話不妄,聽上去也挺生動,馮國富心裏卻有些不好受。過去投桃,是等著今天人家報李,也顯得太沒格調了。


    然而事到如今,馮國富也顧不得這麽多了,張柏鬆能送票子上門,自己再弱智,也不能弱智到跟票子過不去。放下電話後,他就出門,走進黃主席辦公室,說了找政府要錢購置新車,然後退掉組織部的小車和司機的想法。黃主席說:“財政那麽困難,幹部基本工資都不能按時發放,拿得出錢給你購車嗎?”


    馮國富沒說張柏鬆已做出承諾,隻說:“我去想想辦法吧。”


    “那我讓劉秘書長擬個報告,交你手上。”黃主席表態道,“你想法弄到的票子,以後購回新車,歸你專用。”


    馮國富說:“那黃主席說話算話喲。”心裏想,我不為自己專用,給你操這份閑心,我吃飽了撐得發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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