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裏出事了,據說出事的是東宮那頭。


    宮裏的人踏馬飛塵來報了信兒, 消息旋即不脛而走,傳得飛快。眾人雖個個麵上無波瀾, 卻止不住暗裏紛紛揣測, 愈揣測愈惶恐,愈惶恐愈自危。


    弘元帝性多疑,但天子皆多疑, 這並不能抹滅他乃一代聖君的事實。自其登基以來, 前朝後宮從無太大波瀾,他有一套自己的手段,統籌兼顧, 未雨綢繆, 因而萬事都理得有條不紊。


    故此太後自弘元帝親政後,便潛心虔誠向佛, 享兒孫繞膝之天倫,再不過問朝政之事。


    然此番不同。


    宮裏消息尚一傳來,太後即刻下令提前結束萬安寺一行, 翌日回宮。午後的盥佛禮亦未現身, 唯見德妃前去替代。


    “聽聞這回太子爺攛掇群臣一事不知如何被攤了聖上那裏,惹得龍顏震怒,連皇後娘娘覲見都數次被拒, 宮裏頭如今人心惶惶,怕是要亂了套。”


    淨餘打理細軟的空當兒,邊忍不住把探來的消息低聲訴與薑檸。


    薑檸半趴在梨木桌案上,削纖指尖有一下沒一下地撥弄跟前的胭脂盒,半眯著眸,百無聊賴地瞧著對麵丫頭手裏的動作,懨懨地像是快要睡著一般。


    “不該咱們管的,不說不問不打聽,忘了?”她眼都未抬一下,聲調懶懶地問道,


    小丫頭抿了抿嘴,自知理虧,強行壓了話頭,可不過須臾功夫,到底也架不住直腸子,憋了又憋道:“小姐,朝中出了這樣大的事,會不會……”


    “天塌下來自有大個兒頂著。”薑檸手裏停下對胭脂盒的蹂.躪,倦懶地直起身子,往後倚了倚,“朝中之事亦有朝中的人處理,哪是輪得上你我在這兒閑操心的。”


    淨餘素來悉知自家小姐獨善其身的性子,想想也對,遂點了點頭未再多言。正欲轉身朝外間走去,又忽地被身後傳來的聲音攔住腳步。


    “明兒個回城時候,叫唐忱那廝走慢些,我有話要跟他說。”薑檸出聲道。


    淨餘微愣了下,隨即反應過來,不由得轉過身故意調笑她:“小姐,您方才不是說,朝中的人咱們不操心嘛?”


    “誰說,他是朝中的人?”薑檸慢悠悠地伺她一眼,勾挑了個微笑在嘴角,幽幽地眯眸反問。


    “那少將軍可不就是——”


    “他是我的人。”她毫不遲疑地打斷道。


    ————————————————


    其實自中秋那回與劉清洵一同遭歹人行刺後,薑檸心裏便隱隱感知,朝中風雲動蕩,是早晚的事。


    如今東宮出事,薑檸出於本能,不免將下令行刺的幕後之人與太子做個聯想。天家從來無情,為奪皇位殺父弑兄之事前朝也不少有。


    隻是她未曾意料,那位太子爺竟這般險中求勝,心急至此。


    結黨營私向來乃為人臣子的大忌,更何況東宮太子身係一朝儲君之位,明知故犯,不單單是戳了皇帝的眼眶,更使皇室蒙羞。如此惡劣行徑,昭然揭於一眾臣工與皇帝麵前,幾乎算是自毀前程,往後之路該當如何便可想而知。


    朝中境況難以捉摸,翻手為雲,玩弄權術,朝夕之間變幻莫測。北鬥之尊淪為螻蟻不過一眨眼兒的事,實在令人唏噓膽顫。


    晴日郎淨,太後一行儀仗再擺,起駕回宮。


    香車踽踽前行著。暖轎裏,薑檸緩緩扯回遊離的思緒,纖白細指微揚了揚。淨餘會意,輕撩了錦簾兒挽扣一側。


    長睫掀起,但見踏雪寶駒之上那束清冷矜貴的身影,身姿遒勁峻拔,眉眼涼薄如斯。他修長的手指纏握著韁繩,骨節削瘦,淡青色的脈管隱匿蟄伏,暗藏淩佞倨冷,張弛著力量。


    曦光灼灩,熠曜出泛著金絲兒的光,洋洋灑灑地落在他寬闊緊實的肩線上。淡金淺暈簇擁著他,絨絨暖暖地,將那層淡漠撤去,寡冷過濾,徒餘疏涼,耀眼的亮。


    “不是有話要說?”唐忱撇過頭,視線淡淡地看了眼始終望著自己的小姑娘,低聲問道。


    薑檸雙臂交疊搭在窗沿兒,小腦袋自轎內微微探出來,尖俏的下顎擱枕了纖臂上,凝眸睇向他。柔軟的鬢絲輕輕拂動,因著日頭正盛,略有些刺眼的光線使她被迫半眯起了眸。


    “唐忱。”她輕飄飄地喚了聲他的名字,音色細柔,聲線裏染了分遲疑。


    “嗯?”唐忱韁繩輕收,馭著寶駒休緩了兩步,挺拔的身子恰好遮住晅曜之光,罩了份陰影下來緩釋了薑檸的眸眼。


    嘴角不禁勾翹了下,眼前的舒適讓她更加看清了麵前的驚世少年郎。


    舔了舔唇,薑檸稍組織了下言語,思忖道:“在朝為官不比塞外沙場,要謹言慎行,切勿意氣用事。朝堂之上……”話及此處,她頓了頓言語。


    唐忱因她的停頓而側了側眸子,深看了她一眼,耐著性子等她的下文。


    “朝堂之上,更要萬事小心。無論何事皆要周全,不可輕信於人,更不可落了話柄於他人手中,記得了嗎?”


    她靜靜地抬眸望著他,聲色間漫了份不自知的溫柔。


    如何會不擔心呢。


    前些日子在山下,無意聽了德妃跟前兒的婢子嚼地那番子舌根,薑檸幾近徹夜未眠。如今再加上朝野局勢動蕩,更加危險萬分,令人堪憂。


    且拋開她與唐忱二人不提,唐家與薑家世代交好,薑檸對其家人亦有極深的感情。不管最後她與唐忱如何,她都希望唐家好,希望唐忱好。


    唐忱似是未料到她會突然出此言論,身形微頓,定定地伺了她片刻,而後薄唇輕勾,淡淡調侃了句:“你倒是不少操心。”


    薑檸翻了個白眼給他,不以為然地聳了聳香肩,“嘖,沒了婚約,朋友總還做得吧。”


    “朋友?”唐忱聞言,瞬即收了笑意,聲線低喑了些,尾音上挑地將這兩個字重複了一遍。


    “再不濟,以我們兩家的交情,你還算我弟弟呢。”薑檸美眸輕眨了眨,朝他拋了個風情妖嬈的媚眼,“來,喚聲阿姐聽一下。”


    唐忱麵色愈發不鬱,漆黑的深眸浸染著陰霾,收回目光,再不發一言。手中韁繩用力一抻,踏雪寶駒揚鬃躍蹄,紛遝驚塵,徑直瀟灑而去。


    留下薑檸一臉懵相,不滿呢喃道:“這混小子怎地說變臉就變臉,究竟有沒有記得我的話啊……”


    淨餘在一旁掩唇哧笑,搖了搖頭,對這二人當局者迷的模樣實在無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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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晚間,鳳棲宮。


    “兒臣給母後請安。”劉清洵攜了一身涼夜瑟意踏足殿內,惹得燭火搖曳幾許,翻動點點,明暗不定。


    德妃早便命人沏了楓山白露,下了三遍茶色,正坐於小葉紫檀木的雕花椅上,靜待著他。


    劉清洵見到這般架勢,是何用意,他了不說然於胸,多少也猜了個七七八八。


    溫雅挑笑,掀袂入座,“不知母後召洵兒前來,所為何事?”他慢條斯理地拎了茶盞,執蓋輕刮浮葉,盡是一副悠閑之態。


    “近來前朝不太平,東宮那邊兒結局如何,誰也不好說。”德妃低頭理了兩下華服,容色奕奕,提醒道:“與其跟朝裏那幫子老狐狸亂作一團,倒不如擇身出來,多為你父皇分憂。”


    劉清洵應是,他本就是極睿智的人,不必德妃囑咐,自然也知曉如何明哲保身。


    “太子殿下此番東窗事發,鬧得滿朝文武皆知,動靜不小,父皇怕是很難做。”他食指輕扣幾案,擲地有聲,輕描淡寫地分析了兩句,卻又一語中的。


    罰得輕了,對臣工及其餘皇子無法交代;罰得重了,終究也是自個兒的一塊兒肉。


    德妃搖頭微嗤,輕摘了手上尖長的描金指套,於指間轉弄,沒什麽情緒道:“這太子的位置坐久了,難免被蒙了心智。既是讓你父皇難做,那便表示他不再適合。”


    說著,話頭一頓,將指套複又戴了回去,抬眸道:“東宮,是時候該換主兒了。”


    劉清洵手上端盞的動作微滯,倒也並未有太大意外,“母後是想讓兒臣,”擱下盞,他身子向後靠了靠,輕描淡寫地扔了兩字出來:


    “奪嫡?”


    德妃瞧著自己兒子這般風度翩翩,眉目星朗,誠然浸了弘元帝的影子,卻並無他父皇的戾氣。


    “太子這些年深居淺出,無過亦無功。身為儲君,不體民情,不察民意,不能想百姓之所想,甚至不知這外頭的天變了幾回。隻一心埋頭貪攏人心,卻不知這人心又豈是單靠籠絡便輕易可得的,實在愚昧。”


    她按了兩下太陽穴,鳳眸狹長,暗眯了道精光溢出:“況且,他隻顧猜疑妒忌,心思一股腦兒擱了如何坐穩皇位,甚至不惜行弑兄此等卑劣手段,如此無能之人,又如何擔得起江山社稷的重擔。”


    中秋那夜過後,劉清洵當真將遇刺一事壓了下來。倒並非是他有多心善,隻是他深知,自己與太子在弘元帝心裏,是等同重要的。


    手心手背都是肉,就算他將此事捅了出去,就算弘元帝無奈之下重罰了太子,那又如何,這不是多光彩的事,傳將出去,不過是讓天家受辱。


    他並不需要以此,來博取弘元帝的注意。他不屑,亦瞧不上眼。


    更何況,無論太子如何猜忌,他確實無意儲位之爭。對劉清洵來說,隻要聖明,對百姓愛戴憐憫,可擔得起天下蒼生之重任,誰當皇帝並沒有什麽所謂。


    德妃見其半晌不語,淺歎了口氣,鳳眸斂了光,撫慰道:


    “母後知你自小喜無拘束,這些年來去自如慣了,一心向往自由。但太子目光短淺無知,撐不起這梁子,再放眼細數過你這些皇兄,哪個又能擔此重任?洵兒,國家興亡當口,定要拎得清才是。”


    劉清洵自然知曉母親深意,沉吟半晌,良久後,方開口道:“如若太子殿下讓賢,東宮空缺,兒子自可勉力一試。不過在此之前,兒子有一不情之請作為條件。”


    德妃聞其鬆口,不免緩了口氣,然下一刻自家兒子所言,讓她將將穩下去的心神兒旋即又提了上來。


    “何事?且說來聽聽。”德妃詫聲詢問,心頭頗有些意外。自家兒子從小便懂事,甚少提有要求。


    隻見劉清洵勾唇淺笑,輕吞慢吐,語氣篤定而有力:


    “兒臣欲迎娶薑檸,還望母後成全。”


    作者有話要說:  入秋啦,火葬場該倒計時啦!


    不過還是放心!再大的火葬場都是為了後麵的高甜做鋪墊啦~


    第35章 躺槍


    “迎娶……誰?”德妃眼角狠抖了兩下,在自己兒子口中驀然聽到這兩個字, 她簡直覺得不可思議, 甚至懷疑是不是自己聽錯了。


    比起德妃的驚詫,劉清洵反倒顯得淡定從容, 微微勾唇,十分確定地重複了一遍:“薑檸。”


    “薑檸?”德妃乍一聽這名兒, 懵了好一會子。又擱嘴裏反複念叨了兩遍, 甚覺熟悉,再細一回想,方反應過來:“鹽鐵總司薑勁梧之女?”


    她仍有些不可置信。


    都道是知子莫若母。對於劉清洵的性子, 德妃再了解不過。


    盡管平日裏瞧著溫潤儒雅, 彬彬有禮的,像是個好說話的脾氣,然實際上卻妥妥一外熱內冷的主兒。不要說女子, 便是這些年德妃派遣過去伺候他起居的女婢, 都被他三日不過給打發了去。


    這如今莫名來了句要“迎娶”,竟還是與“儲位”置了同等重要的分量, 實在讓她百思不得其解。


    “正是。”劉清洵淺呷了口碧茶,稍作回味,而後望向德妃笑問道:“萬安寺一行, 母後與她相處可還算愉快?”


    此言一出, 德妃這才恍然了悟,“合著你向老祖宗特意舉薦她,便已有了這番心意?”


    其實那日貿貿然自劉清洵口中道出個“薑家之女”, 她心裏就隱隱有些感覺。隻是當時過於倉促,沒來得及細尋思。


    劉清洵沒有承認,亦未反駁。瞧他淡笑不語的樣子,算是默認。


    “這朝臣之女不計其數,大把的女子待字閨中,為何偏是那姑娘?”德妃好奇道。


    “母後不滿意?”劉清洵也不著急,慢悠悠地反問道。


    德妃不由得回憶起於祈福大典之上那位侃侃而談的女子,模樣身量自是不必說的出挑,學識膽量亦不遜色,家世雖不說多顯赫,倒也還過得去。


    隻是這之前從未聽聞自己兒子跟那姑娘有何牽扯,更何況……


    “那孩子倒是個挑不出毛病的。”正說著,德妃好像憶起什麽,忽而蹙眉對他道:“可我怎麽聽說那薑唐兩家乃是世交,唐家獨子與其青梅竹馬,更有父母之命的婚約維係?”


    若因一個女子,而與手握軍權的將軍對立,絕對是件得不償失的傻事。這才是德妃所擔心的。


    “唐忱已退婚,他二人現在並無幹係。”劉清洵四兩撥千斤地解釋了句,似乎對於此事並不太在意。


    德妃心裏疑惑更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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