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好端端地為何被退婚了?


    饒是那薑檸再貌美再□□,堂堂一個皇子,甚至可能是未來的儲君,若要迎娶位被退了婚的閨秀,日後又該叫人如何揣測了去?


    “洵兒,母後知道你如今也大了,這往常裏繁事夯碎,尋個心細的女兒家在身邊無可厚非。你若真覺得那薑丫頭不錯,先納過來也無妨,不見得定要迎娶不是?”


    “薑檸,是定要做正室的。”


    那頭話音將落,劉清洵便極快地接了話茬。他語速不緊不慢,卻如磐石般篤定,絲毫未見猶疑。


    德妃微驚,卻見他並無玩笑之意,不禁疑道:“為何?”


    “中秋那日,兒子前往西淮塢布施,薑檸說她回薑府路上途徑此處,恰巧瞧見我。”劉清洵將手中盞蓋扣上,輕笑了聲,“可問題是,西淮塢坐南,薑府朝北,兩地相隔數條街,如何也不會是途徑路過。”


    “所以?”德妃心下揣摩了幾分,未明其意。


    “所以,她出現在西淮塢絕非偶然,亦並非一二次便可輕車熟路。不正說明她和兒子一樣,經常去那地界兒行善布施麽?另外,”他停頓了下,眸眼清雋,漫了絲浮華的光,“遇刺那晚,她還救了兒子一命。”


    德妃顯然吃了一驚,未等回過神兒來,又聽劉清洵分析道:“她既心地向善,且膽大心細,懂眼力,知進退,無論將來兒子是何身份,這正室的人選,她都是最合適的。”


    ————————————————


    城郊外,晏芝林。


    日入晦昏,穹宇斜捎了層淺薄的黃,裹挾著金針似的亮絲,刺透軟綿成團的緞雲,蟄伏在疊嶂橫臥的山巒上。


    不過盞香更迭的功夫,日更沉,墜了絲絨的天幕裏,漸浮漸逝。雲梢褪黃,染漏霞湧,淌了橙紅出來,如醉意朦朧,滾燙酡容。紛掩的鬆濤亦塗惹了那抹紅,混沌如磷火,細瞧方覺,原是搖掛岌岌的落葉紅楓。


    晏芝林深,有馬蹄噠噠仿若溪邊暮砧,輪聲轆轤,曲折蜿蜒了無盡車痕出來,道道深壑皆示載物之重沉。


    這是一趟走蘇北至京內的鏢車。


    前後各騎有數十鏢師相護,中馭一乘四馬套車。車身通漶墨黑漆色,外披同色暗紋麻布,束以一指粗的麻繩捆攏,盡是內斂低調之意。


    棚頂支三角紅紋勾邊小黃旗,上書“鄔”氏雋逸字樣,內行的一眼便知,此趟鏢物乃西山鏢局所保。


    鏢隊徐徐緩進著,行在隊伍最頭裏的便是此行走鏢的鏢頭,未見尋常那般彪型野漢,唯有一清影單薄的紫衣女子,持劍跨駒,身骨伶伶。


    瞧那女子目光沉著玄霜,別樣寡冷,眼風淩厲似隱泛青光的刀尖兒,沾霜肅肅。


    自入林中,她便瞬時警惕異常,緊握著劍柄的指骨泛白,提著十足的戒備。


    這倒也不奇怪。


    常年跑商的鏢頭皆知,此晏芝林地勢錯綜複雜,素來是個三教九流,泥沙俱下的混雜地界兒。饒是西山鏢局這般響的名號,也幾次三番地曆了驚險,折兵損將亦是不可免卻的事。


    倏爾,蛙鳴止默,雀鳥振翅驚躍,寂葉逶迤而晃,簌簌沙沙,飄零起落而揚飛塵。


    紫衣女子敏銳覺察到異樣,旋即勒了韁繩,左手握拳抬起,示意停止前進。而後耳骨微動,黛眉緊蹙,低垂了眼簾,細細感知這死寂裏細若遊絲的窸窣聲。


    末了,驟然一道狠戾的刀鋒自其身後揮劈而來,紫衣女子螓首微側,冷幽的眸子稍眯了眯,如浸透浮冰般掛著陰寒。


    但瞧她撐掌借力一躍,足尖輕點馬背,登時身子倒掛騰空而起,從容避開襲來的刀刃。繼而一個飛旋,雙腿似青藤般緊緊勾纏住賊人頸項,隻勾唇冷嗤了聲,執著劍端迅速朝其小腹猛搗下去。


    那賊人受創欲吐血之際,卻被肩上女子扯了綸巾繃捂住嘴,下一刻,隻見她兩指輕撚綸巾往下用力一扥,直接將人活活勒死後,一腳蹬踹出去。


    就在紫衣女子輕盈落地之時,已有大片劫匪包抄上來,將其鏢隊整個圍住,死堵了個嚴實。


    ————————————————


    醉春樓。


    初秋露重,正是蟹肉肥美酥嫩的時候。


    醉春樓隸屬寶昌商行底下,每年這會子酒樓裏都會進一批閘蟹來,因著是京中最早到又鮮得很,陸紹人會趁勢將價格抬高兩成,且每人限次限量不可批購,惹得各富庶世家提前半月便湧來排了隊預定。


    不得不說,那奸商雖看著吊兒郎當沒個正行的樣兒,到底還是個能謀善斷的。薑檸也是這些年在他跟前熏陶著,對商道上的事稍微開了點兒竅。


    牙尖兒磕了兩下蟹鉗,纖指嫻熟地剝了碎殼下來,露出裏頭嫩白酥軟的肉條兒,薑檸正要往嘴裏遞,卻不料驀然湊了個頭過來,直接一口叼走了她手裏的蟹肉。


    “嗯,嫩得很~”陸紹人桀佞不拘地一屁股坐了對麵,嘴裏邊兒嚼著滿意道。


    若不是此刻旁桌兒都滿著客,薑檸定要將手裏剩下的空殼扔他臉上,無奈要在外麵端著矜持,隻好暗狠狠地白他一眼,故意奚落道:


    “這蟹雖嫩卻也金貴得很,您這一口怕是要吃掉我三兩銀子,陸掌櫃可真是搶錢的一把好手。”


    陸紹人邪痞痞地揚了揚眉,笑得浪蕩,“就是金貴才顯得嫩。”說著,朝她招了招手。


    薑檸瞅他那副玩世不恭的樣兒就來氣,但嫌棄的同時,還是稍往前抻了抻腦袋。因為她知道往往這時候,這奸商總會扔出些經商語論出來,而這些正是她想學的東西。


    “你以為這些人當真是饞這點兒零碎肉沫?”陸紹人拎了個蟹在手裏掂了掂,又隨手往瓷盆裏一扔,刻意壓低了嗓音:“不過是尋常人吃不到的虛榮罷了。所以窮富有道,賺銀子不能看他需要什麽,要看他想要什麽。”


    小姑娘嘴裏吸.吮了口流出來的蟹黃兒,邊抬眸看著他,倒像是一副真在仔細琢磨的神情。


    陸紹人正得意地朝她打了個響指,這時,隻見他身邊兒的隨從曾也忽然神色匆匆地小跑著來,瞧見薑檸也不是外人,徑直匯報道:“掌櫃的,咱的貨在晏芝林給匪賊劫了,領著走鏢的宋姑娘——”


    曾也話未說完,陸紹人倏然起身,隻留了兩個字便大步朝外邁了去:“備馬。”


    ……


    薑檸聽聞貨被劫了,幸識通些馬術,怕出什麽大亂子便急忙跟著跑了去。


    幾人正要準備出城,卻見行在最前邊兒的陸紹人忽然勒馬停駐。微染不解,抬頭朝城門口處望過去,薑檸心下驚了番,不由地整個人怔愣在了駿馬上。


    美眸淺眯了下,她先是瞧見了不遠處正緩緩行近的“鄔”氏旗幟,展了溯風裏飄搖款款。眸光下移,原是四馬套著的鏢車隻剩了單匹,由一黑衣女子牽拉著走來。


    這個時辰,城門欲關,鮮少有人跡走動往來。


    周遭凝了股子細微的孤寂,像是冰雪消融的沉謐,又像血珠兒滾落下的靜默。


    風在嗚咽。拂過女子綰成高髻的青絲,卷纏著她過於削瘦的腰肢,衣袂紛飛,蔓繞在她纖頸間的披帛被吹落在地。那女子似未察覺一般,絲毫不在意,隻緊緊攥著手裏的韁繩,一路行至的步伐很沉。


    薑檸跟著眾人下了馬,這時方才看清,那姑娘哪裏穿得黑衣,分明是被血染了的紫衣。


    她目光暗若清霜,眉頭擰得極深,唇色白得駭人,饒是這初秋近晚的涼風裏,她潔淨的額上仍布了層密密的薄汗,似乎隱忍著劇痛。


    即便如此,那姑娘依舊一聲不吭地硬挺著,咬著牙強撐到陸紹人麵前,將手裏染血的韁繩遞交給他。她唇瓣蠕動了兩下,卻來不及吐露隻字,身子一軟,便泠泠窈窈地昏倒了過去。


    一如,那條飄落在地的披帛,柔弱地惹人垂憐。


    薑檸頭一回瞧見這般堅韌的姑娘,更是頭一回在陸紹人的臉上,意外地瞧出“緊張”二字。


    見他麵色染著陰鬱,將那姑娘打橫抱在懷裏迅疾地策馬離去的背影,薑檸不禁若有所思地唇角勾起。指尖兒輕擦過下顎,心裏覺得這第一女師爺,確實不錯,說不準是個能降住那位風流浪蕩子的主兒。


    正想著,耳畔忽然傳來的一道細聲打斷了她的思緒:


    “薑姑娘,九殿下邀您前往大觀茶莊一聚。”


    第36章 凶凶


    東宮。


    “殿下,那邊傳了信兒來, 說九殿下這幾日皆宿了自個兒宮裏, 隻往鳳棲宮走了趟,未往其餘地兒去, 亦未接見任何人。”蒙麵近侍拱手作揖,似是思及到什麽, 頓了頓複又道:


    “中秋一事, 像是被九殿下壓了下去,陛下那裏並無風聲。”


    太子劉清寅顧自斂袖持筆,神情專注地撰豪書在宣紙之上, 頭也未抬一下, “那晚的事,都有誰知道?”


    他的發髻有些亂了,幾縷鬢絲垂淩下來, 杏黃緞兒的袍子鬆鬆垮垮地掛了身上, 隱冒青色的胡茬顯出幾分頹然之態。


    “除前去救駕的唐將軍及其手下人外,還有一位女子。”蒙麵近侍話語裏存了遲疑, 小心翼翼道。


    劉清寅這才手上驀然地頓住,端著持筆的動作,抬頭重複了句:“女子?”


    蒙麵近侍點了點頭, “是……”


    “砰”地一聲巨響, 隻見金案之上的筆墨玉硯被一股腦兒地飛摔出去,墨濺四方,清脆作響, 擾亂了燭火,顫曳紛紛。


    蒙麵近侍旋即跪下,拱手端肅:“殿下息怒!”


    “狗屁不是的東西!”劉清寅旋然暴怒,狹長而細的眼縫裏盡染陰戾,明燭將其森寒的麵色映得半明半暗,“前日本王詢問之時為何不說?莫不是如今連你們也不將本王放在眼裏了不成?!”


    “屬下不敢,請殿下責罰!”


    蒙麵近侍低頭領罪,卻遲遲不見麵前之人有所動靜,若不是餘光所及之處可以瞥見散碎在地的硯台,他甚至覺得方才的一切皆為幻象。


    這安靜來得詭異。仿佛華殿未曾染塵,殿上之人未曾怒過。


    有良久的沉默,那近侍被生生驚得冷汗直流,外人都道太子謙和風度,隻有侍奉在跟前兒的這些人才知,未來儲君何其喜怒無常。


    “那女子,是何身份?”半晌,劉清寅緩沉了口氣,眸底渾濁,摩挲了幾下胡茬,指腹輕撚著殘留的墨痕,眯眼問道。


    近侍忙回道:“回殿下,屬下已派人查清,此女乃鹽鐵總司薑勁梧之女。”話頭一轉,後又道:“似乎與九殿下關係匪淺。”


    劉清寅聽聞此言,情緒一反常態地沒有太大波動,隻淺嗤了聲,不輕不重地扔了兩個字出來:“做掉。”


    蒙麵近侍似是大鬆一口氣,連忙應下,正欲領命而去,卻忽然又被身後之人喚住了腳步。


    但聞其聲色平靜,仿若道了句家常那般淡聲道:“若此番再失手,本王會親自派人送你們一同去亂葬崗。”


    ————————————————


    大觀茶莊位坐湯庭穀東嶺,白雎瀑後。


    入夜,青月敷了暗昧的薄銀,襯著婆娑,一塵不染地剝蝕著秋夜的紋路。雲霧團簇,偏遮出幾分嫵媚的冷色,在引誘。


    薑檸在這份冷色下,緩打了個顫栗。


    因著穀中地勢不平,高低錯落,她隻得於穀外下了轎輦,步行進穀。繞過白雎瀑,是一整片望不著邊兒的格桑花田,大觀茶莊便被蘊封在此處。


    薑檸進了茶莊裏,半倚靠在側柏下,曼妙纖窈的身量微微彎著。她雙手背在身後,削纖指尖兒輕緩地敲打著樹幹,瞭望著麵前那片格桑花,幽幽出神兒。


    或者說是在忖量。


    來時走得急,心裏又隻顧著尋思陸紹人那倆人的喜事兒,一時沒顧得上細想。這會兒空下來細琢磨幾下,實在有些奇怪。


    薑檸不傻,而且是個剔透玲瓏的姑娘。她很心細,尤其對於琢磨不透的事,一定會在心裏反複掂量。就拿此刻這件事來說,不論她如何掂量來揣摩去,都覺得不太對勁兒。


    她不清楚劉清洵忽然邀自己來這裏所為何事,但在薑檸看來,他二人的交情還並沒有到這樣深的程度。


    更何況劉清洵素來是個情禮兼到的人,退一步講,就算他真的有事,也不太可能會讓她獨自來到這樣略顯偏僻的地方。


    再者,也是最重要的,薑檸已在這裏等了他近三炷香的功夫,卻始終不見他人影,這不像是他的作為。


    直覺告訴她,邀她來這大觀茶莊的,應該另有其人。


    思及此處,薑檸心中隱隱有些不太好的預感。


    田間高草輕晃,抬眸瞅了眼繁亂的星相,柳眉微動,輕蹙秋波。


    進來那會子天色尚殘留了幾分亮,她還能摸索著路探進來,此時已入沉夜,周遭皆是茫茫的格桑花田,壓根尋不著南北,方向大亂。


    而劉清洵,仍未到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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