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曾長城他們要走了,沈天涯沒有忘記祝村長那個報告,跑到曾長城的套間裏,把報告給了他。


    曾長城在報告上看了一眼,問沈天涯:“你們處裏不好解決?”沈天涯說:“處裏的資金主要掌握在徐少林手裏,而且昌都財政這個樣子,要個三兩萬的還行,多了不好辦。”曾長城又問道:“這個報告對你很重要?”沈天涯說:“不瞞你說,是我老婆二舅村裏的,君山從小沒了爹媽,是這位二舅帶大的。”


    曾長城心裏有了數,笑道:“為了你們的愛情永不變色,我就成全你吧,給你戴個帽下來。”把報告裝進了包裏。沈天涯說:“那我代表二舅和祝村長感謝你的大恩大德了。”曾長城說:“別油腔滑調了。”


    接著,曾長城又特意告訴沈天涯:“歐陽鴻為昌都市減免赤字和增加定額補助資金的事,到我房間裏談了半個小時,我順便說了你的事。”沈天涯明知故問道:“我的什麽事?”曾長城說:“還能有什麽事?不就你的職務問題?我把話挑明了,馬如龍既然回來工作的可能性幾乎沒有,位置空在那裏,像你這樣的人才擺著不用,也是一種浪費嘛。”


    本來曾長城下來前,沈天涯就想托他在歐陽鴻那裏說句話的,曾長城在昌都這幾天,見歐陽鴻幾個都繞著蘇副局長打轉,無暇顧及曾長城,沈天涯估計曾長城也難得跟歐陽鴻說上話,說了人家也未必當回事,就放棄了原先的想法。倒是曾長城對沈天涯心有所係,主動替他說了話。沈天涯很清楚.有人說話與沒人說話是完全不同的,尤其是在曾長城這樣位置上的人說的話。沈天涯心生感激,說:“你的話,歐陽書記是會放在心上的吧?”曾長城笑道:“這就難說了,他說預算處長這個位置特殊,已有不少人找過他了,不過他表示,他會尊重省廳預算局的意見的。”


    財政局這樣的權力綜合部門,是一個充滿變數的地方,人事關係向來十分敏感,今天難料明天的事,沈天涯知道當領導的也不好把話說得太死,便說:“歐陽鴻能把話說到這一步,已經不錯了。”曾長城說:“是呀,領導也有領導的難處。不過你放心好了,隻要蘇副局長呆在預算局,預算局說句話就會有人願意聽。”


    曾長城這話很有意味,沈天涯是聽得出來的,不免有些激動。也不挑明,隻說道:“有你在上麵關照著,事情還是好辦的,現在的事怕就怕寡婦睡覺,上麵沒人。”曾長城就笑起來,說:“你知道寡婦睡覺,上麵就一定沒人?”


    正說著,於建國和穀雨生也到了,來給曾長城送行。出發時間已到,幾個人跟曾長城走出套間。歐陽鴻顧愛民賈誌堅三個已經眾星捧月般緊擁著蘇副局長,從另一個方向緩緩走了過來,羅小扇則提著蘇副局長的行李在後麵跟著。


    門前的坪裏,開道的警車已候在那裏了,車頂的彩色警燈不停地旋轉,煞是顯眼。好幾個市委常委也來到了坪裏,一見蘇副局長露了麵,立即笑容可掬地朝她奔過去。蘇副局長儼然大領導的派頭,跟大家招招手,點點頭,這才上了車。各位常委也趕緊鑽進自己的車,依次出了賓館。


    一直到了幾天前的昌都邊界上才停下來,大家紛紛下了車。常委們立即走到蘇副局長前麵,爭先恐後跟她握別。沈天涯注意了一下蘇副局長,她臉上始終保持著適度的笑容,顯得很有風度,仿佛是受過專門訓練似的。


    好不容易鬆開最後一雙手,轉身準備上車,蘇副局長忽見羅小扇被那些常委們擠在外邊,近不了身,便扒扒眾人,向她招招手。眾人知道蘇副局長的意思,忙讓開一條縫,讓羅小扇擠了進來。蘇副局長便親切地摟住羅小扇的肩膀,真誠說道:“小扇,這幾天多虧你鞍前馬後半步不離,大姐表示感謝啦!”羅小扇忙說:“哪裏哪裏,這是我的工作嘛。”蘇副局長說:“今後公事也好私事也好,到了省城,就給大姐打電話,大姐陪你逛街說話,啊?”羅小扇點點頭,說:“我會的。”拉著蘇副局長的手,將她送進車裏。


    此情此景讓周圍的大男人們深為感動,都說蘇局好講感情和義氣的,值得大家好好學習。沈天涯也覺得這個蘇副局長可能是在李副書記身邊見多識廣了,處事很周到的,一看就不是等閑之輩,頗有大領導夫人的風采。


    在車裏剛坐穩,蘇副局長又禮貌地按下了車窗,抬了手向外麵擺了擺。便有好幾雙大手自覺不自覺地朝車窗伸了過去,欲抓住這最後的機遇。


    當然還是靠得最近的歐陽鴻再次得了先機,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雙手撈住蘇副局長的手,誠摯而輕重有度地搖起來,一邊動情地說:“蘇局,感謝您這次前來昌都指導工作,以後常來走走,昌都人民歡迎您!”蘇副局長說:“一定一定。”歐陽鴻還是不肯鬆手,又補充道:“回去代向李書記問好,說歐陽非常想念他。”蘇副局長又點點頭,說:“我記住你的吩咐。”歐陽鴻這才滿意了,放開蘇副局長,把手揚起來,說:“那蘇局走好,走好,啊!”


    蘇副局長他們的車啟動了,開遠了,後來又轉過彎,蹤影都不見了,歐陽鴻那高揚的手還在空中揮著揮著,忘了放下。


    回到市裏後,顧愛民賈誌堅等常委領導各自忙去了,歐陽鴻又把幾位召到自己辦公室,就下步如何進一步加強跟財政廳的聯係,做了重要而具體的指示。他高興地說:“這次曾局和蘇局在昌都期間,你們的接待工作做得很不錯,我代表市委感謝你們!為減免昌都財政赤字和適當增加定額補助指標的事,我除在匯報會上做了重點匯報,會後又分別找了兩位局長,他們都答應得很好,表示回去就向廳長匯報,爭取下次調整財政分配政策時,將昌都市作為重點對象考慮進去。當然,我們不能坐等省裏政策下來,必須爭取主動,把工作做在前麵,多到廳裏請示匯報,聯絡感情,盡可能地多解決些問題。”


    歐陽鴻的話對傅尚良無疑是一支強心劑,他當即表示一定把此事落到實處。回到局裏後,傅尚良就立即主持召開了黨組擴大會議,將這次曾蘇兩位局長到昌都考察財政工作的情況簡單做了匯報,接著把歐陽鴻的話原原本本傳達給了大家,研究出了一套赴省財政廳請示匯報加強聯絡的切實可行的方案,並撥出專款,讓沈天涯帶上相關處室人員,攜款趕往財政廳開展攻關活動。同時要求各處室組織幹部職工結合本職工作實際,認真學習,全麵領會歐陽書記的指示精神,以此為工作指南,為昌都市財政工作上新台階做出應有的貢獻。


    貫徹學習歐陽書記指示精神的活動在財政局開展了整整一個星期。活動結束後,局辦公室把活動情況寫成簡報,在寄發給各縣市區財政局的同時,傅尚良還跑到市委,親自給歐陽鴻也送去一份。一並將組織精兵強將趕赴財政廳開展活動,進一步加強跟財政廳的感情聯絡的情況也做了匯報。歐陽鴻非常高興,對傅尚良大加讚賞,以後多次在常委擴大會等公開場合表揚財政局,說各部門各單位如果都像財政局一樣,政令通暢,反應迅速,處處以黨和人民的事業為重,昌都市的工作早搞上去了。


    據說那天歐陽鴻讚揚了傅尚良幾句後,還特意提到了沈天涯的事情。所以傅尚良出了歐陽鴻的辦公室,就打了剛從省財政廳回來的沈天涯的手機,要他晚上到他家裏去一趟。沈天涯心頭一陣竊喜,連感謝傅尚良的話都忘了說,傅尚良掛掉電話好一會兒了,他的手機還捂在耳邊。


    晚上早早吃了飯,沈天涯就換了衣服準備出門。葉君山見他兩手清風,就說:“甩著兩隻手到領導家裏去,。不顯得你不懂世情?”沈天涯站住道:“是傅局長叫我到他家裏去的,用得著嗎?”葉君山不跟他理論,從臥室裏提來那兩瓶醫院財務處發的酒鬼酒,塞到沈天涯手上,把他推出了門。


    來到樓下,沈天涯又猶豫了,不知是提著酒好還是不提好。他總覺得提著東西到領導家裏去不自在。在他的骨子裏,領導盡管職位比你高,工作歸他領導,但人格上卻是平等的,不存在誰要依附誰的道理。沈天涯也懂得這樣的想法放到當今社會裏有些過時和可笑,抱著這樣的想法在機關裏混,那是很難有出息的。可他就是沒法完全改變自己,為此他經常感到無奈,不免要對自己失去信心。


    這麽矛盾著來到門口,本來招了部的士要走了,鬼使神差,沈天涯又縮回去,開了宿舍樓下的煤屋,把兩瓶酒擱到了門後。


    敲開傅尚良的家門,裏麵站著傅夫人。傅夫人姓林,在一所中學當老師。沈天涯沒喊她林老師,而是甜甜地喊了她聲林姨。林老師高興地說:“小沈你好久沒到我家來了,老傅可常在家裏說到你呢。”把他請到沙發上坐了,又端上茶水遞到他手上。


    傅尚良上班時是沒法靜下來看東西的,此時正在書房裏閱讀從局裏帶回來的材料和內參什麽的,聽見沈天涯的說話聲,就出了書房。沈天涯喊著老板,欠了屁股要站起來,傅尚良過來按住他,在對麵沙發上落了座,說:“天涯,到了家裏,你就別那麽拘謹嘛。”


    沈天涯心頭熱了熱。傅尚良這可是第一次用天涯兩個字喊他,平時包括以前到他家裏來送材料,他總是沈處長沈處長地喊得很正規。領導對你一向正規,忽然不那麽正規了,這本身就是一個不同凡響的信號哪。


    林老師沒有立即走開,還陪著說了幾句話:“小沈,老傅常說你是局裏的才子,拿起筆來能寫出好文章,端起算盤來能算一筆好賬,綜合協調能力也強。”沈天涯不好意思地說:“老板這是鞭策我,我做得還很不夠。”


    林老師誇獎沈天涯的時候,傅尚良沒說什麽,臉上似笑非笑的樣子,像是在認真聽著他們的話,又像是什麽也沒往心裏去。林老師又說了幾句褒獎沈天涯的話,知道傅尚良要沈天涯到家裏來肯定有事,便打聲招呼,起身去了內室。


    客廳裏安靜下來。沈天涯先匯報了去財政廳活動的情況,傅尚良做了充分肯定,然後說:“馬如龍病後,我看預算處的工作並沒受到太大的影響,你和徐少林配合得很好嘛。”沈天涯說:“這是因為有老板您的嚴格要求。”傅尚良說:“我也沒怎麽要求你們,是你們素質高嘛。”沈天涯說:“老板這是過獎了。”傅尚良說:“也不是什麽過獎,是事實。”停停又說道,“你知道當初我為什麽要把處裏實質性的工作分給徐少林,而讓你往邊上靠嗎?”


    沈天涯感到很意外,沒想到傅尚良會主動提出這個敏感話題。沈天涯說:“我沒覺得我是往邊上靠呀,都是處裏的工作,哪樣都少不得,都是要人去做的。”傅尚良對沈天涯這個態度很滿意,說:“對工作就應該是這個姿態。你不知道,當初我是有意要這樣冷落你的,看你有何表現,你沒有讓我失望。”


    沈天涯又一驚,心想幸好當初沒跳出來跟徐少林對著幹。可轉而又想,傅尚良這是不是自圓其說,拿這話哄自己呢?正這麽自忖著,傅尚良又開了口,說:“相反徐少林卻讓我感到痛心,不但沒給我補台,還拆我的台。”


    沈天涯知道傅尚良說的是徐少林在辦理勞動大廈撥款時弄出的矛盾,但憑心而論這事也不能完全怪徐少林。沈天涯不好多說什麽,說:“我看徐處長辦事還是挺能幹的。”傅尚良手一甩,說:“不說徐少林了。”然後望著沈天涯,說:“今晚叫你來,也沒別的事,隻有一句話要跟你說,就是你要有思想準備,我可能會給你壓壓擔子。”


    沈天涯今晚就是來聽這句話的。沈天涯也知道傅尚良讓他上他家裏來,就是要跟他說這句話,但當這句話從傅尚良嘴裏出來時,他還是激動不已了,整個身子仿佛就要從沙發上彈起來似的。他望著傅尚良的下巴,輕聲說道:“感謝老板的栽培了!”


    又說了些別的事,林老師從內室出來了。沈天涯見傅尚良要說的話已經說了,時間也不早了,就起身準備告辭。林老師像是想起了什麽,要沈天涯等等,進屋拿出一樣東西來。原來是一雙皮鞋。林老師說:“這是今年春節期間上海一位遠房親戚回鄉探親,送給老傅的遠足牌皮鞋,老傅覺得秀氣了點,也就沒穿,我看了看小沈你腳上的皮鞋,大小跟這一雙差不多,保證你穿上舒服。”


    沈天涯沒穿過正宗的上海遠足皮鞋,隻知道這種皮鞋如果是正規廠家生產的,少則五六百多則一千多元一雙,拿著不高的工資去買這樣的皮鞋的人不多,最多拿一兩百元買些冒牌貨提一下洋氣。而且沈天涯今晚是空著一雙手進的屋,現在林老師要送他這麽高級的遠足皮鞋,就有些受寵若驚,忙搖手不肯接受。林老師佯裝生氣道:“你這孩子,不是見外了麽?”


    聽林老師說出孩子兩個字,沈天涯心頭不覺就暖了一下。又聽傅尚良也在一旁說:“林姨的一片好心,你就領了吧。”沈天涯這才將皮鞋接到手上。也是為了表示感激之情,沈天涯當即就把皮鞋從鞋盒裏取出來,坐到凳上試起鞋來。林老師非常高興,一旁端詳著,說:“很氣派嘛,感覺怎麽樣?還合腳嗎?”


    有道是鞋子合不合腳自己最清楚。沈天涯一雙腳塞進鞋子後,就知道明顯小了,像肥羊拱進了雞窩。沈天涯卻還不好如實話招供,忙說:“合腳合腳,非常合腳,做鞋的人像是量著我的腳做的一樣。”林老師更加得意了,說:“那你走兩步給林姨看看。”


    沒法子,沈天涯隻好站起來,朝前挪了兩步。一雙腳像是塞進了鋼製的夾板,疼得他渾身發麻。但他還不能表露出來,暗暗咬緊牙根,裝模作樣在地上走了兩個來回,差點就歪到了地上。林老師特別滿意,說:“看你穿上這雙鞋,帥氣多了,像個白馬王子。”沈天涯就訕訕地笑,說:“感謝林姨!”


    估計表演夠了,就要坐下去換回自己的舊鞋,林姨卻還不讓,說:“不用換了,就這樣穿回去吧。”一邊把舊鞋塞進那隻空出來的鞋盒裏,遞到沈天涯手上。沈天涯叫苦不迭,隻好硬著頭皮,向門口走去。


    出了門,沈天涯就走不動了,頭上冷汗直冒。趕緊轉身,要站在門邊的傅尚良和林老師進屋。偏偏兩人還要看著他下樓,他隻得硬硬心腸,大義凜然往樓下邁去,仿佛前麵不是一級級不高的梯階,而是萬丈懸崖。好不容易到了轉角處,出了他們的視線,雙方又說過再見之類的話,那門才在上麵砰地一聲關上。沈天涯頓時就縮到了地上,把一雙腳從鞋裏拔了出來,像是拔地上的竹鞭一樣。


    沈天涯揉著腳趾,輕聲說:“什麽名牌?肯定是哪個送的假冒遠足。”但心頭卻暖暖的,暗忖,不吃苦中苦,何為人上人?一邊後悔來時不該把那兩瓶酒鬼酒扔到了煤屋裏。


    第二天早上,沈天涯準備上班去,葉君山望著他腳下的鞋.說:“林姨送你的鞋怎麽不穿?”沈天涯說:“你是要我活受罪怎麽的?”葉君山說:“你不活受罪也行,傅局長或林姨見他們送你的鞋你沒穿到腳上,他們會怎麽想?”沈天涯聞言,也有道理呀隻是穿著那雙鞋,走得到財政局嗎?就說:“你是要我像古人一樣削足適履?”葉君山說:“誰要你削足適履了?你不曉得想想辦法?”


    沈天涯也不傻,一下子領會了葉君山的意思,說:“你拿錢來吧,我隻好上一趟街了。”葉君山說:“是嘛,我怕你聰明一世,糊塗一時囉。”也不給沈天涯錢,陪他上商店買了一雙大號的假遠足,守著他換到了腳上。


    趕到局裏,同事們很快發現沈天涯腳上穿了一雙光可鑒人的新皮鞋,就圍過來看稀奇。這個說:“這可是遠足牌皮鞋,正牌的吧?你在哪裏買的?”那個說:“遠足牌皮鞋就像茅台酒,哪來那麽多正牌?”還有的說:“預算處的人穿正牌遠足還是有可能的,據說有些單位就專門到上海遠足牌廠家買正宗的遠足鞋送給領導和關係戶。”另有人說:“也許是情人送的吧,今年的情人們不興送玫瑰了,改興皮鞋了。”


    讓大家看夠議夠了腳上的假遠足,沈天涯才回了預算處。正好曾長城打來了電話,說:“你們回去後,我再次向仇廳長提出了昌都要求減免赤字和增加定額補助的請求,加上蘇局也專門找了仇廳長,估計昌都的問題多少會解決一些吧。”


    這究竟是對昌都有好處的事情,沈天涯自然也高興,半開玩笑道:“我先代表昌都市委市政府感謝你和蘇局,回頭再向傅局長匯報。”曾長城說:“現在不要張揚出去,資金方麵的事情,一定要下了文見了指標單才算得了數的,如果萬一落空便不妥了。”


    沈天涯知道曾長城向來不會把話說得太滿,說:“你辦的事還有萬一麽?”又想想這不僅僅解決了昌都市財政的實際問題,也等於給了他沈天涯的麵子,便證說道:“長城,你的能量真大,我算服了。”曾長城說:“你服我幹什麽?我不是跟你說過,我有蘇局這張王牌,許多事情就好辦得多。”


    聽曾長城如此說,蘇副局長的身影就浮現在了沈天涯腦子裏。曾長城說得不錯,有這個女人相佐,他還不如虎添翼?


    沈天涯還順便問了問二舅村那個報告,曾長城告訴他,年底可能有一筆農村幫困資金要通過預算局,他想法擠進去,報告亡的二十萬元解決可能有些困難,十萬八萬的估計沒有太大的問題。


    放下電話,沈天涯有意到七樓傅尚良辦公室門外晃了晃,見裏麵沒人,沈天涯就溜了進去。傅尚良盯著沈天涯腳上的鞋,說:“今天就穿上了,還舒服麽?”沈天涯忙說:“舒服舒服,林姨送的鞋還有不舒服的麽?”


    又說幾句鞋子,沈天涯就告訴傅尚良,曾長城和蘇副局長已經反複向仇廳長匯報了昌都市申請減免財政赤字和增加定額補貼的事。傅尚良很滿意,拍拍沈天涯肩膀,說:“天涯,這次你立了大功,我會及時把這事報告給歐陽書記的。”


    沈天涯他沒在傅尚良那裏久呆,很快回了處裏。處裏幾位都在,沈天涯開了壁櫃,拿出幾本賬簿,準備弄幾個統計數字出來。還沒翻上兩頁,徐少林那邊桌上的電話響了。小宋他們剛才還在,這一下估計打水或到傳達室拿報紙去了,隻有徐少林站在窗邊打手機,沈天涯便過去接聽電話。


    是個又嫩又甜的女孩的聲音。操的一口普通話,上場就問道:“你是徐處長嗎?”沈天涯覺得有些耳熟,心上就起了好奇,又見徐少林的手機還捏在手上,也就沒說自己是徐處長或不是徐處長,卻小聲反問道:“你是誰呀?”那聲音就嗲起來,撒著嬌道:“我是誰徐處長都記不得了?你真是貴人多忘事哪,那天晚上在我這裏說得多好聽,轉背就把我忘得幹幹淨淨啦。”


    沈天涯忽然想起一個人來,心中不禁一喜。正要說我給你叫徐處長。女孩又說:“我就是那個小碧呀,給你打了好幾次手機,剛才還打過呢,總是占線,隻好冒昧撥你處裏的電話了,你沒意見吧?”


    沈天涯不能再聽下去了,忙說:“徐處長手機就要接完了,我叫他來接電話。”放下電話,朝還沒收線的徐少林道:“徐處,有你的電話。”徐少林點點頭,卻仍然對著手機嘀咕著,沒有立即來接電話的意思。沈天涯便補充道:“講的普通話,可能是長途。”這一招真靈,隻見徐少林馬上對著手機說道:“有一個長途電話等著我,以後再聊吧。”關了手機,跑過來抓起擱在桌上的話筒。


    這樣的電話,有人站在一旁多有不妥,沈天涯就知趣地繞過辦公桌,出去了。也不走遠,就站在門邊,眼睛望著過道外的高樓,耳朵卻長了翅膀,飛了回去。開始的時候,徐少林的嗓門還有些高,帶著疑問喂了兩句,接下來,也不知電話那頭的女孩使了什麽魔法,他的聲音慢慢就低了下去,顯得柔和了,親昵了,最後徐少林還竊竊地笑起來,笑得有些暖昧和邪乎。


    沈天涯在門外站了六七分鍾的樣子,徐少林那個電話才接近尾聲。隻聽徐少林再度壓低了聲音,說:“好的好的好的,以後找我就打我的手機,啊?如果手機占線就發短信息。我再給你打,好嗎?”


    聽著話筒落到了叉簧上,沈天涯才去衛生間的水龍頭下將手衝濕,然後抖著一雙濕漉漉的手回到處裏。徐少林臉上泛著光,眼睛裏閃著抑製不住的興奮。沈天涯並沒問他,他主動說道:“一個外省的女同學打來的。”


    沈天涯心知肚明,徐少林這一半是激動,一半是感謝沈天涯叫他接了這個電話,要對他有個交代。不過沈天涯想,徐少林這個謊撒得並不高明,他已是三十多的人了,他的同學也該是這個年齡吧?三十多歲的女人和十多歲的女孩的聲音,沈天涯是個過來人了,剛才接電話時還聽不出來?隻是沈天涯不會點破徐少林,拿著毛巾,一下一下地抹著手上的水,饒有興趣地笑道:“徐處你豔福不淺嘛,常有女同學打電話來。”徐少林編故事道:“什麽豔福,人家離婚半年後,又找了一個。”


    沈天涯也就來了個順水推舟,說道:“我估計你那女同學一定非常漂亮,要不你也就不會聽到她又找了一個,感到如此失落了。”徐少林說:“那是我們的班花,不瞞你說,當年我確實心懷叵測過。”沈天涯說:“哦,怪不得囉。”徐少林晃晃腦袋,無奈道:“隻是十多年過去了,常言女人三十豆腐渣,恐怕已是人老珠黃,慘不忍睹了。”


    徐少林好像動了真情似的,沈天涯也不知他是否真有這麽一個女同學,又不想掃了他的興,繼續道:“現在各方麵條件好了,女人三十正是瓜熟蒂落的時候,你知道現在正流行這樣的說法嗎:女人十六豆蔻年華,二十花容月貌,三十風情萬種,四十風韻猶存,五十徐娘半老,六十才人老珠黃呢。”徐少林笑道:“沈處你這是寬我的心吧?”


    說到女人,時間就變得短暫起來,一個上午很快過去了。快下班時,沈天涯的手機也響了。是易水寒的聲音:“遊長江給你打過電話沒有?他找我要了你的號碼,要我也打個電話給你。”沈天涯說:“沒有啊,‘是不是要請我喝茶?”易水寒說:“是呀,他特意買了好茶葉,明天下午請你去他家喝茶。”沈天涯說:“下午怎麽行?我要上班呢。”易水寒說:“明天是周末,你上什麽班?”沈天涯說:“明天就是周末啦?”


    放了電話,沈天涯朝徐少林笑笑,說:“好快呀,一下子又到周末了。”


    徐少林想起沈天涯剛才陪他說了那麽多話,有心回報他,說:“是好快呀,二十出頭大學畢業,一晃就人到中年了,要不怎麽叫做人生一世,草木一秋。”沈天涯說:“可不是麽?人到中年萬事休。”


    感歎著,兩人都收拾了一下桌上的東西,準備下班了。沈天涯心下暗想,自己不過隨便發發感慨而已,而徐少林話裏含義恐怕卻深多了,他一定是覺得人到中年,以後的機會便越來越少了,必須牢牢抓住這稍縱即逝的機遇,搶占先機,早日進步。


    來到門邊,沈天涯的手機又響了。這回是遊長江打來的,說是明天下午請沈天涯去他家喝茶。沈天涯知道遊長江這是客氣,讓易水寒打了電話,他還要打過來。便連連道謝,表示一定準時赴約。


    第二天下午,沈天涯如約去了文化館。


    遊長江住在易水寒家隔壁單元.沈天涯來到文化館宿舍樓前,易水寒已經等在那裏了,兩人一起鑽進門道,去敲遊長江的家門。遊長江開了門,請兩位進屋。沈天涯回自己的家都是要換拖鞋的,所以站著不動,問拖鞋在哪。遊長江說:“進來吧,等會再換。”沈天涯沒聽懂,心想現在不換,進了屋還換什麽?


    正猶豫,易水寒在背後一推,沈天涯隻得邁步進了屋。遊長江也不讓坐,任他倆站在屋中,自己進了廚房。沈天涯打量了一下簡陋的家具,發現身後就有一張木製沙發,放低屁股坐到了上麵。還沒坐穩,遊長江端著一個托盤出來了,裏麵有一小盆熱水和兩隻盛了清水的口杯。遊長江把托盤放在桌上,說:“兩位淨身淨心吧。”


    見沈天涯沒有反應,易水寒在他耳邊說:“茶為草中英,性潔不可汙,茶道中人飲茶之前是要淨手和嗽口的。”沈天涯平時口渴了,麵前有茶有水,端杯就喝,哪有如此講究?今天看來遇到真士了,隻得學乖,像易水寒那樣,洗手,嗽口。


    這一下,沈天涯以為主人該遞茶水上來了,不想遊長江卻去開了客廳旁的耳房,請兩人人室。易水寒一旁說:“天涯,今天長江可把你當成貴賓,要請你到一般人不讓進的茶室喝茶呢。”沈天涯說:“我何德何能,擔當得起遊作家如此大禮?”遊長江笑道:“不是沈處你提供素材,我寫得出那篇文章麽?”沈天涯說:“那是遊作家你有才思嘛。”


    來到茶室門邊,沈天涯怕出醜,讓易水寒先。易水寒也不客氣,脫了皮鞋,換了門邊的布底鞋,先躬身,後抬腿,邁上茶室。原來茶室裏麵的木地板比外麵高了近尺的高度,加上門框低矮,人向上邁步時,必須把頭低下去。沈天涯不知這個高門坎矮門框是否也是有規矩的,站在門邊泥了一下。易水寒看出他的疑慮,笑道:“這矮門框高門坎,是要讓人在進入茶室前放低姿態.先學會虔誠和自謙。”沈天涯想,果不其然。低了頭,小心往茶室邁。


    茶室不大,也就六七個平方的樣子。三麵板壁牆上有幾幅帶著抽象味的蠟染畫,另外還掛著一隻土家族的錦袋和一隻纏了紅綢的洞簫。窗戶不大,藍色家織布窗簾已被主人挑了起來,可望見遠處逶迤而過的昌江。


    打量著茶室裏樸素而淡雅的布置,沈天涯坐到了木根做成的矮幾上。前麵的茶桌凹凸分明,主邊是用來司茶的左高右低的斜坡,中間是放置茶盅茶壺的月型平台,四周還有客人擱茶杯用的像是托盤卻不圓也不方的小墩。最顯眼的是主邊一側的那座彌勒佛,永遠是大肚能容笑口常開的樣子。把頭偏到低處,才發現這隻茶桌原來也是一隻大根雕,六隻桌腳都是骨胳暴突,彎彎扭扭的大樹根,滄桑,拙樸,古意深沉。


    見沈天涯直將茶桌端詳,易水寒又在一旁介紹道:“這是年前長江花三千元從昌永縣一位根雕藝人那裏購得的,可是萬年黃楊老根了,若在別處,不掏個三萬五萬那是到不了手的。”沈天涯不免嘖起舌頭來,說:“想不到你們這些茶道中人還真是講究。”


    兩人說話的當兒,遊長江抱著一隻粗大的四尺見長的老竹筒,將水倒入一隻提梁銅壺裏,然後坐到電爐上。易水寒又發話了,對沈天涯說:“為了請你喝茶,上午長江特意到城外的碧雲山背了一竹簡碧雲泉水回來。”沈天涯說:“真難為遊作家了。不可用自來水將就將就?”易水寒說:“烹茶用水是很有學問的,陸羽在《茶經》裏說過,山水上,江水中,井水下。山水就是泉水,甘而潔,活而清,烹茶屬於上品。”


    銅壺裏的水開始沸騰了,遊長江用竹製茶匙從茶罐裏撮出數匙茶葉置於宜興紫砂茶盅裏,再去提壺,準備泡茶。易水寒剛才那一番點撥,沈天涯已經有些開竅.知道遊長江的一招一式都是有講究的,回頭又向易水寒討教。


    易水寒於茶道其實也就懂點皮毛,知道言多必失,不肯多嘴了,要遊長江講解。遊長江卻說:“別聽水寒瞎說,飲茶靠的是心領神會,哪有那麽多窮講究?”易水寒說:“長江你別保守了,給天涯說說茶經吧,我也好再在一旁領教一回。”沈天涯也說:“是呀,我們是誠心向你討教的。”


    遊長江知道不講解幾句是不行的,手裏提著茶壺,嘴上說:“這茶道嘛,如果從哲學層麵來說有兩個層次,一是形而下的層麵,一是形而上的層麵。比如喝茶要有場所,茶樓茶館茶室;要有茶具,茶壺茶盅茶杯;要有茶葉,西湖龍井天目青頂碧螺春雀舌等;要有好水,泉水溪水江水湖水井水雨水雪水等,這些都屬於形而下的範疇,是看得見摸得著的,是茶道的物質基礎。而茶道的宗旨是要通過物質達到一種精神的高境界,這便是形而上的層麵了。那麽如何通過物質達到精神的高境界呢,這要通過司茶人高超的茶藝和品茶人不俗的情操兩相結合來完成的。”


    這通茶經講得沈天涯似懂非懂的,他想,平時跟人喝茶,一是解渴,二是聊天,再就是附庸風雅,哪像遊長江說得這麽高深?易水寒大概也看出了沈天涯的心思,對遊長江說:“我和天涯都不是學哲學的,長江你別說得這麽抽象,講具體點吧。”


    遊長江也就笑笑,說:“好吧,今天什麽水分三等茶有九品,我就不說了,單說說這司茶和品茶的事情。”然後邊司茶邊講解。先高高提了水壺,往盛了茶葉的茶壺裏衝水,說是丹鳳朝陽。再用沸水衝洗公道杯和三隻放在茶盤裏的紫砂小茶杯,使公道杯和小茶杯升溫,叫關公巡城。這當兒,茶湯已經泡好,遊長江便提了茶壺,先倒人公道杯,以均勻茶湯溫度和濃淡,然後再往三隻小杯裏倒茶湯。說是倒,卻不確切,而是點,三隻小杯輪番點去,點上三次才點滿,叫韓信點兵。


    想不到這茶道還有些學問,沈天涯甚覺有趣。望著三隻盛滿茶水的小杯,心想至少有一杯屬於自己,伸了手撈上一杯,往嘴裏倒去。遊長江又開了口,說:“今天我給你們泡的是昌永綠牡丹茶,茶葉外形緊結挺直,色澤翠綠顯毫.茶湯香氣嫩香持久,滋味鮮醇爽口,湯色碧綠清澈,二位試試如何?”


    沈天涯這才停下手中動作,將茶水喝得差不多的杯子移至眼前,仔細端詳了一會兒,確如遊長江所說。遊長江這時才伸了三隻手指,中指托了杯底,食指和拇指捏住杯沿,把杯子端起來,說:“這叫三龍護鼎。”


    沈天涯也學樣更正了手中動作,發現這個姿勢確實高雅多了。這時遊長江將茶杯端到鼻子下聞聞,微合了雙眼,歙了歙鼻翼。良久才輕輕抿了一口茶水,一邊咂咂嘴巴,一邊說道:“品茶是要調動全部的感覺器官的,茶有色,要用眼;有香,要用鼻;有味,要用唇,用舌,用喉;更重要的是茶有靈性,要用心。”說到這裏,遊長江複陶醉似地抿了一口。半晌又說道:“品茶也講究茶友,獨飲得神,雙飲得情,三人飲得趣,多人飲得樂。”又說:“今天我們三人同飲,也是意趣多多,是一種緣分哪。”


    就這樣,一邊喝茶,一邊欣賞遊長江的茶藝和茶經,一個下午不知不覺就過去了。沈天涯十幾年如一日地呆在財政局裏,天天就圍著一個“財”字繞圈,哪裏享過此等清福?就覺得這個下午過得很值得。


    天快黑時,沈天涯和易水寒才謝過遊長江,出了門,來到樓下。易水寒說:“天涯,長江真看得起你,我雖然多次喝過他的茶,可他從沒這麽在乎過。”沈天涯說:“我還不是托你的福,才享受到如此厚的禮遇?”易水寒笑道:“今天他可是專為你設的茶宴,以後你還要多給他提供些寫文章的素材。”沈天涯說:“我知道什麽是文章素材?那次不純粹是胡侃麽?”易水寒說:“真是言者無意,聽者有心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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