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這個瞬間,商折霜倏地憶起了雲娘的話。


    這個女孩,似是就叫小年。


    她下意識地攥住了念兒向下而去的身軀,她知道,若念兒跳下去,最多與小年一同怨化,如此而已。


    小年聽到了念兒的呼喚,以已然空洞,飽含怨恨的目光,淡淡掃過了商折霜與念兒。


    “姐姐……”念兒的聲音宛若被急流衝著的,在水麵上打著旋的葉,不住地顫抖著,“姐姐,你與念兒說一句話啊……”


    小年的脖頸僵化,如同生了鏽,吃力地轉向了念兒的方向。


    她的嗓音嘶啞,像是被風吹動的,殘破的窗欞,可她所說的話,卻不是對著念兒的。


    “姑娘,雲娘喪盡天良,在我與念兒隻有幾月大的時候,便生生喝藥,將我們從腹中滑出,入藥製丹。我比念兒大些,化為怨靈,以一己之力保住了念兒身上的靈氣。若姑娘要除怨靈,那也隻有我一人,與念兒無關。念兒身上無一絲一毫的怨氣,更不屬陰靈……”


    “我知道。”商折霜一手還拎著念兒,淡淡道,“要不然你以為我為何要抓住她?”


    “多謝姑娘……”屬於小年的聲音愈發淡了,而接替而來的是一種尖銳的,仿佛能穿透耳膜的聲音。


    她笑著,伸出長長的指甲,朝雲娘的麵頰而去。


    黑色的怨氣從她的指尖滲出,縈繞在鬼爪之側,觸及到了雲娘的臉龐。


    雲娘慘叫一聲,被突如其來的疼痛驚醒,捂著自己的臉頰直叫喚。


    然就在雲娘慘叫的同時,一張以朱砂繪製的黃符從她的衣襟間掉了出來,落在了怨氣纏繞的鬼爪之上。


    小年發出了慘厲的叫聲,那滲出怨氣的、血肉模糊的鬼爪竟是如同被灼燒了一般,自內而外泛著如火般的紅。


    “姐姐!”念兒的呼喚在此刻是如此無力,就似浮在了天邊,籠在了雲中,飄渺而虛無。


    商折霜沒有鬆開攥著念兒的手,卻是抓得愈發緊了。


    她當然認得那張符咒。


    當初在安寧村之時,司鏡貼在瞿小桃身上的符咒,便是這樣的。


    既然司鏡留下了符咒,便證明,他是真的走了。


    商折霜不明白,到底是什麽緣由能讓他不與她說一聲,便不告而別,而司鏡顯然也不是會與她置氣的人。


    清晨司鏡身上飄來的那股血腥味,仿佛就繞在她的身側,逼得她喘不過氣來。


    不知過了多久,久到所有的聲音仿佛都消失了,一隻冰涼的小手再度攥住了商折霜的手腕。


    “姐姐……”是念兒在喚她。


    商折霜猛地回過神來。


    被毀了容的雲娘依舊被吊在梁上,目光空洞,發髻散亂,麵上癲狂的笑意中,帶著蒼涼與荒唐。


    元虛就在她的一側,盡力地往旁邊躲,像是怕極了她。


    而商折霜頓了頓,垂下了眼眸。


    若司鏡已然離去,眼前的一切也與她沒有什麽關聯了。


    ——都是虛無。


    她沒再看那兩人一眼,直起了身來,站在了月色之下。


    月光灑在了她白的幾近透明的肌膚之上,風聲很輕,吹不動天際的流雲,刮不動院內的枝葉。


    而商折霜在這一刻竟十分迷茫,她究竟該往何處而去呢?


    沒有答案。


    她何時變成了這樣的人?


    枝葉間傳來了窸窸窣窣的響聲,這種聲音激起了她骨子裏的警覺,她倏地抬起了頭,轉眸向那兒望去。


    遠處重重疊疊的枝葉繁茂,相互交錯著,其間似乎什麽東西都沒有。


    但商折霜知道,這些枝葉掩映著什麽東西。


    一股怪異的感覺自心頭蔓延而上,伴隨而來的是從未有過的恐慌與不安。


    ——她聞到了血的味道。


    紅衣在虛空中掠過,商折霜宛若一支離了弦的箭,直直朝枝葉中衝去,劈開了凝固了的空氣。


    月光之下,那一道黑影潛伏在暗處,借著微弱的月光,商折霜可以看清他壓低著的鬥篷帽簷。


    “敢問閣下是誰?”她的聲音很淺,如蜻蜓點水,轉瞬便在夜色中淡去。


    黑衣人不語,他隱在了枝葉之中,附著著黑暗,仿佛生於夜色。


    “不說?”商折霜的語氣已然帶了三分輕佻,可站在她身側的念兒,卻在她這好似不在意的語氣中,讀出了一絲涼意。


    “姐姐……”她扯了扯商折霜的衣袖,似是真的有些害怕了。


    她見過商折霜漠然的模樣,見過她張揚的模樣,卻從未見過她如此陰沉的模樣。


    斂去了身上所有的驕傲與灑脫,她淺淡的聲音,甚至於有些諷刺。


    見黑衣人依舊不語,她的唇微微彎起,繼而凝成了一個完美的弧度。


    “我也曾想過這個可能,畢竟這一切都太熟悉了……你給我的一切……”她微微偏了偏頭,似在沉思,過了片刻才繼續說道,“既然都走了,為什麽又要回來呢?”


    四處闃寂無聲,回應她的隻有幾片樹葉落地的簌簌聲。


    “好吧。”商折霜輕笑了一聲,“其實你又在擔憂什麽呢?你這麽了解我,也該知道,我不可能無法全身而退。”


    說完這句話,她倏地抬起了頭,眸光淩厲,如同一柄開了鋒的利劍。


    “為什麽要回來呢?司鏡。”


    那道黑影微微顫了一下,卻聽聞女子的聲音竟是輕柔了下來。


    “若你不回來,或許我還能自欺欺人一段時間。如小年與念兒一般,光與暗,明與滅,這一切本就是一體……你大抵不知道吧,這回你身上的血腥味可沒有前兩回重。若那股熟悉的藥香與血腥味混在一起,熟悉得再也無法欺騙自己,我又該怎麽辦呢?”


    “司鏡,如果是你,你會怎麽辦呢?”


    女子的聲音雖放得很低,如三月熏風般溫軟,卻又如同玉石碰撞般,渲染出一種決絕而悲愴的意味。


    司鏡默了默,終是掀起了帽簷。


    他猩紅的眸子,與商折霜那雙宛若融入薄霜的眼瞳相撞,就有如了無生機的深淵中又覆上了一場深雪。


    天際竟就真的飄起了小雪。


    這是瀾城入冬以來的第一場雪。


    細雪紛紛揚揚,落在了商折霜豔紅的衣袂之上,襯著她烏黑的發,將她此刻的模樣勾勒得絕豔。


    司鏡就站在那兒靜默地看著她,一言不發。


    “你就沒有什麽想對我說的嗎?”


    “是我欺瞞了你,若你想走,便走吧。”


    從商折霜的角度看去,恰能看到司鏡黑袍下隱著的右手。


    他攥著一把彎月似的匕首,刃麵如鏡,她極其熟悉,而那柄匕首此刻正在滴著溫熱的血。


    熱血跌到薄薄的一層雪麵之上,很快又被新雪覆蓋。


    ——就有如他以往在暗中來去的所有痕跡。


    “是麽?”商折霜的目色有些空濛,似清明時節朦朧而虛幻的霧氣。


    她不知憶起了何事,唇邊竟是勾起了一抹笑容。


    她最後的那句話語很淡,想來司鏡也是聽不真切。


    她說:“原來,這便是你想對我說的,最後一句話。”


    他說,讓她走吧。


    沒有任何猶豫,在這一場細雪倏然要轉變為暴雪之際,那抹紅色的身影終是融入了嶺江鎮遙遠的、有如水墨畫卷一般的屋宇畫樓間。


    司鏡知道,她沒有回頭。


    攥著匕首的指尖逐漸收緊,有什麽情緒就快衝破這副故作鎮靜的皮囊。


    他從不否認商折霜對自己的吸引力,也曾經克製過,放縱過。而他不是沒想過今日的事情會發生。


    ——當初將她留下,他就知道會有這麽一天。


    畢竟一個沒有以後的人,又能奢求給誰一生的承諾呢?


    還好,那日的事情她隻當作了一場夢。


    既然這樣,放她走,也好。


    在回環的風雪中,多虧了濃黑的夜色,司鏡身上的黑色鬥篷竟不顯突兀。直到商折霜的身影徹底消失,他才將兜帽戴回,遁入了風雪之中。


    就好似,他本就從中而來一般。


    作者有話要說:  這一卷終於結束了。


    大家要相信,刀後必有糖。


    下一卷是最後一卷,講的就是司鏡和霜霜的故事啦~


    第64章 晡時(一)


    ——伏於暗處,而待新生。


    -


    獵獵風雪就在耳邊呼嘯,商折霜逆著風雪而行。


    凜冽的風雪如同利刃一般,劃過她的臉龐,然她卻已經麻木,一點知覺也沒有。


    從未有過的委屈與憤怒在血脈中滾動,燃成了熊熊烈焰,激蕩在她的胸腔之中,最後竟逼出了一股酸澀之意。


    有溫熱的淚水不自覺地從臉側滑落,轉瞬間又被風雪凝結成冰。


    商折霜觸及到自己頰邊的淚水,被凍僵了的手頓了頓,腦中突然清明了許多。


    此刻,她正靜立於嶺江鎮最高的樓閣之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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