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際蒼茫,風雪撲麵。


    瀾城這場雪像是積了多時,席卷天地而來,視線所及之處皆是純白。


    女子的眼眸微微下垂,麵上竟是顯出了一分笑意。


    她的聲音很輕,在風雪之下幾近微不可聞。


    “商辭寒,出來吧。”


    四周依舊隻有風雪的聲音,風將雪花狠狠地拍落於屋簷,商折霜緩緩闔上了雙眸,又重複了一句:“最後一次。”


    凜冽的風雪中顯出一個人形來,他身著天青的衣袍,就快與風雪融為一體。


    “阿姐……”他如此喚。


    “商辭寒,有意思嗎?”商折霜麵上的笑意比此刻的風雪更為冰寒,那雙秋眸中也似融入了一捧冰雪。


    “阿姐,我隻是想讓你知道,他到底是個什麽樣的人,到底隱瞞了你多少事情。”


    “是麽?那你覺得你贏了嗎?”


    商折霜沒有正麵回答他的問題,而是拋出了另一個問題。


    她的這番話語,讓商辭寒突地明白,若此事關乎勝負,那他,輸得徹徹底底。


    “阿姐……”


    “我知道你不會善罷甘休,卻沒想過,你偏要將事情做到如此程度。與寧朝暮聯手,也花了你不少心思吧。”


    “阿姐,所以你……”


    “你不必揣度我的心思,也不必猜測我與司鏡之後會如何。”商折霜歎了口氣,眸色中撇去了昔日的明豔後,竟是如此清澈。


    “我喜歡他。”


    她淺淺地笑了一聲,坦蕩而釋然。


    在風雪中,一切都褪去了顏色,天地間,隻餘她身上那抹刺眼的紅。


    商辭寒第一次覺得,他從未了解過他的阿姐。


    他知曉紅線封印的過往,讓她對情感產生了下意識的抵觸,也熟知她平日裏或淡然或冷漠的模樣,卻從未想過,他的阿姐,他一直以為會一輩子不去觸碰情感的阿姐,竟會在他麵前坦言說自己喜歡一個人。


    可,這就是她啊。


    “阿姐……”他又喚了一聲,但音色中卻帶上了一抹生澀。


    “辭寒,我從不想說你錯了。我隻是希望你明白,我厭惡的從不是你,而是你強行加注在我身上的一切。”


    她歎了口氣,目光中竟染上了一絲悲色:“我也曾害怕,害怕自己的一無所知,害怕自己身為長姐,卻需要你來護著我。可我們明明是姐弟,卻為何非要將你我逼到如此地步?”


    “阿姐,你為了司鏡……”


    “你到現在還認為我所說的一切,都是為了誆騙你,都是為了司鏡嗎?”商折霜冷冷一哂,麵上笑意愈發豔烈,“若不是你相逼至此,我又何必要逃?明明是血脈至親,卻過得比仇人還不如。商辭寒,你從頭到尾都做了什麽,你自己心裏清楚嗎?”


    商辭寒身軀一僵,那雙眸子中竟是流出了一瞬倉皇。


    “我……”


    “辭寒,但求問心無愧。”商折霜搖了搖頭,將聲音放輕柔了些,“我相信你,知道自己在做什麽。”


    她的話語讓商辭寒產生了一刹遲疑。


    然他還未緩過神來,商折霜的身影就似孤鶩一般,轉瞬便消失在了風雪之中。


    將一切都捋清了之後,商折霜大抵摸清了自己現下的情緒,譏誚之中仍舊帶了幾分不悅。


    她與商辭寒剛剛說的那番話固然有假,卻也不是不帶真心。以她對商辭寒的了解,這番話至少能震懾他一段時間,若能讓他改變心意,那便更好。


    至於司鏡那邊……


    她從不否認自己已經產生的情愫,也不願去隱瞞,可她氣的便是,縱使她不在乎他的過往,縱使她不介意他欺瞞於她,可他還是將自己所有的情緒,都掩映在他那雙深淵似的眸子中,以一己所想,替她決定了一切。


    昔日他口中所說的天命,仿佛又浮現於她的耳畔。


    她厭惡他在麵對天命時,近乎沒有感情的態度,他究竟將自己的命當作什麽了?


    他人的一顆棋子,還是天命的一道軌跡?


    似滄海一粟,如朝暮蜉蝣。


    真是可笑。


    這樣的人,又有什麽可喜歡的呢?


    商折霜的心中還負著氣,既然她的生存之道與司鏡的全然相悖,自己又到底在奢求著什麽?


    她晃了晃頭,將腦中的思緒全部掃清,從懷中掏出了一頁信箋來。


    幸好,那日有信鴿攜來了一紙委托,她現在也還不至於無事可做。


    -


    司鏡就這樣孤身一人回到了司府,等待他的依舊隻有戚伯一人。


    他撐著一把油紙傘,遠遠的,竟隻瞧見了一襲黑袍。


    ——公子從未以這樣的姿態回來過。


    “公子。”他喚了一聲,似是想到了什麽,下一刻便噤了聲,不敢多言。


    “無妨。”司鏡的麵上帶了幾分倦意,眼瞳比以往更加幽深,照不進一道光。


    “公子,你的手……”


    戚伯將傘麵舉高,為司鏡擋住了些許風雪,趁著這一時半刻,看清了司鏡黑袍遮掩著的手。


    那隻手已然凍得青紫,幹涸的血跡凝在了他的手上,然他就似沒有知覺一般,緊緊地攥著那柄匕首。


    戚伯不忍再看,別開了眼,下一刻想迎司鏡入府,卻聽聞了一個淡淡的聲音,從遙遠的地方被風吹來。


    “司公子,何必如此狼狽呢?”


    這個聲音他永遠也忘不了,是寧朝暮!


    他從不否認司家對寧家有虧欠,但寧朝暮的一舉一動,早已令他厭煩至極,以至於他隻要看到女子那張帶著嘲諷的麵龐,便會生出厭惡。


    司鏡緩緩地轉過身去,麵上劃過了一抹沒有溫度的笑容:“寧姑娘,別來無恙。”


    寧朝暮身披一件狐裘,手上捧著手爐,麵上掩著一方輕紗,露出一雙盛著冷意的眼來。狐裘軟白的毛掩住了她白皙的頸脖,她一人站在風雪之中,眼角微挑,如此單薄的身軀,竟顯出一副跋扈的氣焰來。


    “見過寧姑娘。”戚伯極不情願地向她行了個禮,而後垂著頭,連她的麵龐都不願去看。


    “戚伯看起來並不是很歡迎我。”


    寧朝暮譏誚一笑,根本就不介意戚伯的態度,隻身走進了司府,就好似走進了自己家一般自然。


    “司公子,我來都來了,不如談談?”


    案幾上擺放著一爐香,其中嫋嫋散出清冽的草藥香。


    司鏡褪下了黑色的衣袍,換回了常穿的那件,月白色的長衫,靜坐於寧朝暮的對麵,麵色無喜無悲。


    寧朝暮撣了撣桌上的灰,輕笑了一聲:“司公子還是如此沉悶。”


    “寧姑娘有事?”


    寧朝暮的眸中劃過了一閃而過的不甘與狠厲,聲音壓得低低的:“你這人真是沒有感情的麽?”


    “至少對寧姑娘是這樣的。”司鏡彎了彎唇角,嗤笑了一聲,“寧姑娘想要的,我都給你了,寧姑娘讓我去做的,我也都去做了,寧姑娘還有什麽不滿意的?”


    “這些都是你欠我的……”寧朝暮的這句話如同深秋中滴落的一顆雨珠,冰冷、淒清,卻依舊攜上了一分隱著的顫音。


    “所以,我這不是,將命都還給你了嗎?”


    因著寧朝暮這句話,司鏡麵上的笑意竟是更勝。


    這樣完美無瑕的笑麵,逼得寧朝暮一句話也說不出來,這樣好似完美的服從,讓她將所有的憤恨,所有的鬱結,所有的不甘,都憋在了心中。


    “寧姑娘到底還在,奢求著什麽呢?”


    他接連的質問,如同窗外飛進的一片片雪花,落在了內心最深處最溫熱的地方,涼得她一時不知如何自處。


    寧朝暮微微放大了眼瞳。


    所有周全、精美的掩飾,好似都掩不住麵上那一道貫穿臉頰的疤痕,掩不住心底倏然而生的愴然。


    “從前,我什麽事都依著寧姑娘,縱使你設計我,擺下那一場鴻門宴威脅我,我也如約而赴。但是,寧姑娘以為我猜不到,你與商辭寒聯手,以雲娘為借口,將我引去嶺江鎮的事情嗎?寧姑娘根本就不在乎雲娘的死活吧。”


    “我爹娘欠寧家的,我來還。但若你將主意打到了別的地方,我便不能保證,會做出什麽讓寧姑娘失望的事情來了。”


    寧朝暮一頓,不慎咬到了自己的下唇,血腥味從唇畔蔓延而出。


    她從未見過這樣的司鏡。


    因為自小生活的環境的緣故,他雖性格疏淡,待人卻一向溫和有禮,甚至從不會高聲說話,更別說這樣直白,甚至有些陰鷙地表達自己的情緒了。


    他對她的態度向來都算得上是低眉順目的,不管她想要什麽,他都會給她。


    ——除了他的愛,她永遠也得不到。


    以前是這樣,現在亦是。


    心底憋了一股氣,不知該如何疏解。寧朝暮麵色鐵青,可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她愛慕他,喜歡他,可是他們之間的連接,又是什麽呢?


    那日,他站在渾身血汙的她麵前問她,想要什麽。


    她說,她要他的命,她要寧家恢複以前的樣子,他連眉頭都沒皺一下,便應允了。


    那時的她就知道,他對她存著的隻有歉疚,遑論愛意。


    她以為,她的一顆心隻能裝得下滿滿的仇恨了,而橫隔於他們中間的,是數不盡的仇恨。她恨自己的懦弱,恨自己的無能,更恨自己對他的愛。


    作者有話要說:  霜霜不哭,媽媽幫你虐司鏡。


    明天文案上線~


    相信我,甜文作者未廿九要開始發糖了!


    第65章 晡時(二)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沾霜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未廿九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未廿九並收藏沾霜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