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伸出白皙的手,觸碰著玉石製成的內壁,感受其上傳來的涼意,目色有如一場花落,是燦爛的隕落。


    “究竟過了幾百年……竟連我自己都記不清了。”她轉過頭來,看向司鏡,淡淡道,“我需要做什麽?”


    “你要做的很簡單……”司鏡的眸色倏然變得曠遠,有些意味深長道,“你隻需要出現在那些寧淄人的麵前,讓他們相信,你確是離開了寧淄,之後再也不要出現在世人麵前便好。”


    “就這麽簡單?”女子的麵上猶有疑色。


    司鏡偏頭看向她,輕聲道:“姑娘經曆過這些事情,自然也該知道,無論是凶神、善神還是如你一樣,被迫成為神明的人,都不是可怕的東西。而我從始至終可以利用的,也隻有人們對你們的敬畏與恐懼。這才是我所需要的東西。”


    女子櫻唇一勾,沉下了目光:“如此。”


    “我們不便現身,會隱在暗處,剩下的一切就勞煩姑娘了。待得姑娘讓寧淄人都看到了之後,便可自行離去了。”


    草地上的長明燈與家具已然被收起,一眼望去,寂靜如一潭碧水,將昨夜的奇詭與血腥都化為了一片安寧。


    有穿著祭祀服飾的寧淄人匆匆路過,背影很快便化為了模糊的一個小點,消失在了密林之中。


    密林深處刮來了一陣風,鳥雀警覺地撲棱著翅膀,一隻隻從遙遠的枝頭飛起。


    拿著祭品的寧淄人微微一怔,看向了前方風所來的地方。


    女子眉目如畫,麵上的神色莊嚴而肅穆,身著羽衣如踏雲而來,身上籠著一層淡淡的金光。


    “神!是神明!”


    為首的看得清楚的一個寧淄人猛地跪了下來,縱使伏在了地上,身軀也在止不住地顫抖。他身體中的血液在這一刻,好似都沸騰了起來,腦子也逐漸趨於一片空白。


    身後的人一個接一個地跪了下來,僅密林到草地這一小段距離,便密密麻麻地跪了一地的寧淄人。


    他們伏在地上,沒有一個人敢去看女子麵上的神情,自然也不會察覺到,他們所信奉“神明”的眼中,蘊含著的譏諷與恨意。


    她懸於虛空之中,看著這千百年來“信奉”著她的人,輕嗤了一聲,道:“我將回到空域。”


    就這樣簡簡單單的六個字,好似一道落雷,砸在了那些擁有著忠貞信仰的寧淄人身上。


    他們有的慌亂起身,不可置信地看著她;有的愴然淚下,大呼天要亡寧淄;還有的甚至以頭搶地,甘願以死換得她的留下。


    而女子就這樣靜默地看著亂成一鍋粥的寧淄人,眸中的譏諷與恨意,竟逐漸化為了一絲快意的笑意。


    她一揮袖,穿過濃濃的黑霧,竟真如神祇赴月一般,眨眼間便消散在了寧淄人的眼中。


    也不知是不是錯覺,寧淄的天際好似瞬間昏暗,密密麻麻的寧淄人從棲身之處跑了出來,或是聚在一起,或是互相擁抱,吟唱誦讀著他們流傳下來的咒術與歌謠。


    商折霜與司鏡站在稍遠的地方,凝視著這一場於他們來說隻是輕微風動,但於寧淄人來說卻不亞於山崩海嘯的一幕。


    商折霜眸光微爍,側首輕聲問司鏡道:“你說,將他們的信仰摧毀後,寧淄人又要何以為繼?”


    司鏡的目色有如剛沏的一壺新茶,恬淡而溫潤:“就如當初寧淄遭逢天災、流離失所,能找尋一個信仰支撐下去一般。信仰崩塌,也總能找到新的、活下去的理由。更何況,這樣的信仰本就是一個錯誤,又何必延續。人總是要生活的,理由有很多,不缺這一個。”


    “也是……”商折霜斂下眉目,似是想到了什麽,抬起眸來看著他,問道,“那你,可否也找一個,活下去的信仰呢?”


    司鏡知道,商折霜的目光在往日或許明豔,卻極少像現在這樣,熾烈而堅定,燦若明火。可自己在她的麵前,卻宛若青山中沉寂百年的一口古鍾,任她如何敲打,都發不出一絲聲響。


    他不禁沉下心來,憶起自己在迦河城的經曆與那道金色的、隱在幕簾後的身影。


    若處理完了這件事,直麵於她,自己真的能有勝算嗎?


    他這一生運籌帷幄,卻算漏了,還有一人,能在他的全盤棋子之外,立於不敗之地。


    -


    明明剛過完年,空域的大街小巷該是最喧鬧的,可落了一場雪後,昔日的繁華就好似被這場雪掩埋了一般,消散無跡。


    各式酒樓茶館中飄出的消息,比嚴冬更為凜冽且恐怖。


    ——寧淄的凶神被放出來了。


    “據說那凶神三頭六臂,頸上戴人骨,手上戴眼珠,就連身上披著的都是人皮!見一個人殺一個,眼瞳似血,口布獠牙!”


    “你可別瞎說!我有個朋友的遠方表妹與寧淄人是朋友,那凶神可是一個美豔女子,轉挑登徒子下手,吸人精氣,破人元陽!據說遇見凶神的男子,都被榨成一具幹屍了!”


    “真的嗎?這可與我聽得不太一樣?”


    “哎……不管寧淄的凶神到底是什麽模樣,定都不是善茬,還是在家中規避著吧。萬一撞上了,必死無疑。”


    “唉,你說的也有道理。隻不過眾人都因為這凶神躲在家中求神拜佛的,物價水漲船高,生意也是愈發蕭條了。”


    “就先忍上一段時間吧,我們這些平頭百姓哪有什麽辦法?空域中的世家不少,總會有人為了自己的利益,想法子驅趕了這凶神的。”


    ……


    商折霜與司鏡坐在茶館二樓的雅間之中,掩在幕簾後,聽著眾人的議論紛紛。


    商折霜端起一杯司鏡特意為她點的,沒有苦味的花茶,抿了一口,道:“司家主操控流傳的本事真真是爐火純青,編了幾個謊言,又演了幾場戲,便叫整個空域的人都被你耍的團團轉了。”


    “其實讓寧家複興的一切,我早就籌備好了,隻不過就缺了一個時機。待得這凶神之事為眾人所知,鬧得人心惶惶後,再以司家的勢力牽製住其餘的世家,讓他們後院起火,自顧不暇,無心力查探外事。最後以何江引演一出戲,作法殺了‘凶神’,推寧家回到昔日高位。”


    “那寧家不僅能恢複數十年前的輝煌,甚至……還能流芳萬古,得空域民心。”


    商折霜漠然地接了一句,凝視著司鏡的側臉。


    既然欠寧朝暮的已經還了,所有的計劃也都部署好了,你是否,也可以開始為自己著想了呢?


    作者有話要說:  接下來要開始收尾了,基本上都是大家期待的1v1環節。


    這篇文寫了快三個月了,終於要完結了~


    下一章發個糖慶祝一下~


    第77章 日入(五)


    商折霜本以為此事過去之後,她便再也不會聽到關於寧府的消息了。


    畢竟司鏡不僅將司家的大半拱手相讓,為寧府籌謀了百年後路,甚至快將自己的命都搭了進去。


    可她還是在春寒料峭的一個清晨,見到了寧朝暮。


    女子鵝黃的錦裙外,籠著一件繡著海棠金紋的大氅,一麵輕紗掩不住那雙精致的眼瞳,與細細描過的黛眉。


    隻一眼,商折霜便看到了她眼中毫不避諱的敵意。


    而她亦沒有收斂,將眸中的不屑展露於麵上。


    湖心亭蕩著淡淡的水霧,茶盞中的熱氣嫋嫋冒起,寧朝暮坐於一側,目光淡淡掃過司鏡與商折霜。


    商折霜對寧朝暮沒有好感,終歸她不知曉寧朝暮與司鏡的過往,能看到的都是她給他帶來的傷害。


    何江引站在寧朝暮身後,垂首不言,倒是寧朝暮抬指緩緩拿起了桌上的杯盞,淺啜了一口茶水。


    “時至今日,寧姑娘還來這兒做什麽?”司鏡坐在一側的時候,本就如璞玉一般,自成風雅,可說出這句話時,又偏偏帶出了一股冷意。


    寧朝暮抬起眼來,目光中的冷意竟不比他少半分,笑了一聲,道:“原來,完成了夙願,是這種感覺。”


    “要不然寧姑娘還想要什麽?我奉勸寧姑娘一句,做人不要太過貪得無厭。”商折霜本想就這樣靜默地坐在一旁,卻還是沒忍住,開口道了一句。


    可沒想,此刻的寧朝暮卻斂下了些許鋒芒畢露的敵意,出口之聲如玉石相擊,冷冽而輕靈:“我當司公子是看上了個什麽樣的姑娘,原來是個伶牙俐齒的主。”


    她拂袖起身,姿態優雅,隻是那一雙看著司鏡的眼中,尤且縈著淡淡的嘲弄:“那日回去後,我想了很久。我確是不小了,而寧府也需要我能獨當一麵。我承認,我對你愛過、怨過、恨過、亦不甘過,但既然你已經做到了這個份上,我便當你將一切都償還了,了了這場恩怨。”


    她頓了頓,本是淡然的目光,突然冷厲如刀,迸出一星怨毒:“雖事已至此,但我永遠都不會原諒你。現在我想著,你活著倒是好的,就這樣苟延殘喘著一條命,讓我看看,你要如何與那所謂的神明鬥爭,還是就這樣,在虛無與惶恐中死去,就如我那無辜的爹娘一般……”


    商折霜指尖微微收緊,剛想起身教訓寧朝暮,卻被司鏡攥住了衣袖。


    他的力道不大,足以讓她察覺,卻沒有蘊含著其他任何的情感。


    ——隻是淡漠。


    “寧姑娘有此覺悟,於在下來說,便是最好的結局了。”司鏡直起身來送她,“還望寧姑娘接下來的日子,記住自己說過的話,好自為之,不要再如以前一般,天真的可憐,隻顧及兒女情長。”


    他這最後的一番話語像是終於戳到了寧朝暮的痛腳,她突地回首死死地盯著他,繼而諷笑了一聲:“隻願冬日之後,我還能聽到司公子的消息。”


    她攏了攏衣襟,讓寒風無法灌進來,轉頭去看商折霜,笑得惡劣又意味深長:“商姑娘覺得,司公子還剩多久的命,才能讓我放過他?是不是,不言而喻呢……”


    商折霜眼底的神情一滯,但轉瞬便也隨寧朝暮笑了起來。


    “寧姑娘知曉司鏡的好,日日祈願,卻無福消受,隻能如陰暗的蛇鼠一般,懷著最險惡的心思,奢求著他消失,自欺欺人。而我卻不同,我不僅不會讓他消失,還會與他一同,長命百歲。”


    “你可知你要麵對的是什麽?”


    “神?”商折霜挑了挑眉,眼尾眉梢都吊著恣意,“我與寧姑娘不同,從不妥協於命運,自然也不會畏懼於天道。”


    說完這句話,她彎起眉眼,唇角也勾起了笑意,做了個“請”的姿勢道:“山高水遠,寧姑娘,後會無期。”


    她能看到,寧朝暮袖子下,已被她自己掐得青紫的手心。


    待寧朝暮與何江引一前一後的身影,消失在了長廊盡頭,商折霜這才斂去了身上那股張揚的氣焰,沉靜了下來。


    縱使她的氣焰勝了寧朝暮一籌,又如何呢?


    一絲快意也沒有。


    司鏡走到她的身側,輕聲問道:“怎麽了?”


    商折霜默了默,本想開門見山,直問司鏡與寧朝暮之間的過往,卻轉瞬想到了他事。


    於是她的麵上又展露出了笑意,將聲音放得很輕,道:“我有一個很想去的地方,想問司公子,能不能陪我去一趟。”


    -


    將離山上的植被常年青翠,就算現在是冬日,放眼望去,也是如春日一般的和熙蔥蘢之景。


    商折霜與司鏡靜默地走在這一片綠意與雲霧之中,誰也沒有開口。


    司鏡雖知道商折霜的心中裝著什麽事,卻不明她此舉的用意,所以一直沉默著,而商折霜亦不願言語,放任這樣死寂的沉默在他們之間蔓延來開。


    其實他們經常這樣不言不語,但過往存於兩人之間的大都是心照不宣,而不是各懷他事。


    濕漉漉的小徑覆滿了歪斜的石子,滑膩的青苔遍布其上,商折霜走得心不在焉,以至於滑了好幾下。


    司鏡好幾次想伸出手去扶她,但她卻總是迅速地直起身來,是以他的手隻是停在虛空之中頓了一頓,又收回了袖下。


    兩人之間的氣氛沉悶,可卻好似隻有司鏡一人在思忖著應該怎麽辦,商折霜的目色一直都是空洞的。


    他們來到將離山腳的時候本就已經黃昏,到了山頂之後,天色昏暗,一片星河蕩漾其上。


    將離山的最高點在雲霧之上,冬日的夜風凜冽,吹得枝葉瑟瑟作響。垂目往下看去,暗色的淵壑如同張開的一張大口,仿佛隨時都能將人吞噬進去。


    商折霜走至了懸崖之側,司鏡離她隻有幾尺之遙。


    他想抬步走到她的身側,卻被她伸手製止了下來。


    女子殷紅的衣袂絲毫不被濃稠的夜色所掩蓋,反倒生出了一股別樣的美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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