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揚起她的長發,將它們吹拂到了她的麵上,根根發絲之間,她那雙一向明亮的眼瞳,竟比往日暗淡,好似身後漆黑的深淵。


    “折霜。”司鏡喚了一句。


    商折霜沒有應他,隻是靜默地盯著他的眼睛看,眸光晦暗不明。


    司鏡的心中突地生出了一股奇怪的感覺,那種伸手卻握不住,隻能放任它稍縱即逝的惶恐突然湧起,一點一點侵蝕了他腦海中的所有想法。


    在天幕之下,星河與雲海好似翻湧攪弄在了一起。


    商折霜的唇突然勾起了一抹笑意,就這樣與司鏡目光相接著,向後退了一步。


    腦子中一直繃著的那根弦突然崩斷了,在那襲紅衣烈烈翻飛,墜入雲海星野的那一刻,司鏡絲毫不猶豫地傾身向前。


    縱使他捉不住她的一角衣袂,縱使翻滾的雲海會遮擋住她全部的容顏。


    那又如何呢?


    在這一刻,他突地幡然醒悟。


    原來他們之間從不缺同墜深淵的勇氣。


    在飄蕩的雲霧之中,商折霜看到了司鏡極速下墜的身影,她借著岩壁一點足尖,伸手將司鏡撈了過來。


    他此刻的眼瞳已不似往日一般幽深而沉寂,眼尾挑起一個小小的弧度,眸色似笑非笑。


    “我還以為折霜是想與我殉情呢。”


    商折霜攥著他的手一僵,挑了挑眉,卻沒有回他的話,隻輕聲道了一句:“看。”


    司鏡垂首向下看,卻見本該是黝黑的深淵中,除了漂浮著的雲霧,竟還有萬千似星光般的螢火,它們熠熠爍爍的閃耀在漆黑的深淵中,竟將這樣的深淵,點染成了一川星河。


    “如何?”商折霜一使力,便攜著他向懸崖上躍,“人世從不乏美景,就這樣放任自己離開,不覺得可惜麽?”


    見司鏡不語,她繼續說:“我知道你在顧忌什麽。何江引隻會些小小的術法,便能讓你那日在喜堂中險些傷了我。若你的命真的掌控在神明的手中,她想什麽時候取走,都是一件再簡單不過的事情。你要與她抗衡,就不能保證她是否會操縱著你這條命,違背你的意誌,傷了我,是嗎?”


    司鏡怔了怔,一點也不訝異於商折霜其實心如明鏡。


    “可是,司鏡,你有考慮過我的感受嗎?”她斂去了自己的一身傲骨,直視著他的眼瞳,眼底是他從未見過的真摯。


    “我從不覺得,你會相信我能因你而改了脾性,隻不過,想讓你體會我的感受。你要知道,我身懷的絕望,從不比你少半分。甚至於你已經習慣了這樣的絕望,而我從不曾適應,卻被你拖下了深淵。”


    她的語調和緩、溫軟,在他麵前展露出了,他從未見過的,她最柔軟、最脆弱的一麵。


    “你一直自以為是地以為,這樣便是最好的,可你不覺得,你自以為是的很自私嗎?”


    司鏡的身軀微微一滯。


    商折霜的這番話,說得雖然輕柔,卻似一把最鋒利的刀刃,破開了皮肉,刺入了骨血,紮得人生疼。


    在這一瞬,向來遇事從容不迫的他,竟生出了一股退無可退的慌亂,不知該要如何應她。


    但她走到了他的身前,微微仰頭看著他,繼而笑了一聲道:“司鏡,這一切,有這麽難麽?不過就是一死,你不搏一搏,又怎麽知道呢?”


    女子冰涼的手慢慢覆上了他的臉頰。


    司鏡能感覺得到,她的呼吸近在咫尺,就似一片桃瓣,落在了他的麵頰之上。


    於是他也閉上了眼睛。


    縱使現下,天冷如雪,唇間的溫熱卻能綿延至全身。


    司鏡第一次覺得,原來商折霜不僅似一道天光,更似一壇陳年的老酒,醉倒其間後,便也再不必想著醒來了。


    作者有話要說:  霜霜:早知道司鏡吃這套,我就……


    司鏡(湊過去):多來幾下?


    霜霜:?


    第78章 日入(六)


    兩人之間本是商折霜主動的,但司鏡卻漸漸轉守為攻。


    溫度節節攀升,在司鏡的攻城略池之下,商折霜竟覺得自己宛若被浸入了一池滾燙的湖水中,有些喘不過氣來。


    不過這個纏綿的吻也沒有持續太久,司鏡垂眸看了一眼麵色緋紅的女子,伸手撫過了她的眉眼,將她攬至懷中。


    “想知道我過去的事情嗎?離破曉時間還長,我可以說給你聽。”


    -


    其實伊始聽聞寧老爺與寧夫人雙雙亡故的消息,司鏡也是怔神的,畢竟他前幾日才見過寧家的大姑娘寧朝暮。


    ——且她還是依父母相邀而來的。


    司家與寧家本就都是空域中有頭有臉的世家,雖算不得交好,但生意上多少有些來往,所以也算得上有些交情。


    世家聯姻尋常,父母邀寧朝暮前來,與寧家商談婚約之事,他並不覺得有異。


    隻不過他自小身子便不好,父母尋醫問藥,也不過將他這條殘命吊至今日,往後會發生什麽,都是未知,又如何能肩負起誰的一生?


    司鏡隻見過寧朝暮三回,而腦海中尤且記得的,也隻有少女總是笑靨如花地向他招手,偷偷地跟在他的身後,靜默無言地看著他。


    那日寧朝暮受父母邀約,如往常一般來司府找他,他沒察覺出異樣。後寧家傳信來,她匆忙離去時,一切都還尚且在正軌之上。


    隻是那夜,從寧朝暮倉皇逃回,損毀容顏,為司家的人所救時,他便覺著有些不對了。


    寧家與司家並不遠,寧朝暮貴為寧家大姑娘,若不是有嚴密的布置,又有什麽人有能力毀了她的容顏?


    更何況,若有人想劫她,多半是為了威脅司寧兩家。隻是毀了她的容顏,又將她放回,怎麽看都不合情理。


    寧老爺與寧夫人擔心女兒的傷勢,但另一邊寧家事宜諸多,脫不開身,便隻好托司家照顧寧朝暮,還遣了不少人來。


    而司府亦派了許多人,攜上寧朝暮的書信,去寧家“勸慰”寧老爺與寧夫人。


    可事便壞在這群人身上。


    司鏡從未想過,無論與寧家的聯姻之詞,還是寧朝暮招賊人所害的一切,竟都是自己父母所策劃的。


    為的,便是利用寧朝暮對他的愛慕,以及寧家人對寧朝暮的溺愛,盜得寧家的傳家之寶,來醫治他身上的頑疾。


    這一張網鋪得悄無聲息又無比縝密,寧家無人察覺,而他,後知後覺。


    若不是他最後才知曉事情的真相,寧願身死,也不願以一己之力,背上這一段血海深仇。


    寧朝暮發紅的眼角,一度成為了他深深的噩夢。


    他質問父母,抗拒喝下這碗仿佛盛著人血的湯藥,然卻無濟於事。


    他在屋中被關了整整三年。


    直到父母意外身死,他被戚伯放出,他才突地意識到,原來一個大家的興衰可以□□/弄得這般易如反掌,而一段血海深仇,也能這樣輕巧地便落到一個好似不知無罪的人身上。


    司鏡看著府內如往日一般粉飾的太平,一向冷清的眸中,竟浮現了一抹譏諷的笑意。


    他命戚伯遣散了大多下人,隻留了幾個心腹,孤身一人去了寧府。


    縱使已經過了三年,寧府卻保持著當初為人所毀、狼藉淩亂的模樣。


    ——就似為了刻意銘記住什麽一般。


    寧府從高位隕落,跌入泥中,甚至連塵埃都不如,受世人鄙棄,而昔日的寧府大姑娘,也隻能被往昔府中的下人欺辱。若不是有幾個忠心的奴仆還願意記著寧家的恩惠,護著她,她怕是也難以活到今日。


    見到寧朝暮的時候,少女身著粗布麻衣,從前那雙澄明清澈的眼眸,覆著一層厚厚的陰霾,麵上甚至還沾著些許血汙。


    多麽可笑。


    明明這一切都是司家欠她的,可她的姿態卻偏偏是如此低微。


    甚至,下意識地想要躲避,不願讓司鏡看到她現在如此狼狽的模樣。


    可她隻躲閃了一刻,下一瞬便伸出了髒兮兮的手來,揪住了司鏡的衣襟。


    憑什麽?


    憑什麽害她家破人亡的罪魁禍首,還能保持著這般風雅的姿態站在她的麵前,而她卻要飽受折磨。


    司鏡沒有動,任寧朝暮將他的手臂抓得血肉模糊,吐出怨毒的詛咒。


    他隻凝視著她,問道:“寧姑娘想要什麽,我會盡我所能。”


    寧朝暮愣了一愣,竟笑出了聲來。


    但笑著笑著,眼淚卻是止不住的一顆顆往下落。


    她要什麽?


    斯人已逝,寧家隕落,現在司鏡竟敢來問她想要什麽?


    而令她最害怕的是,她的心中竟還有一角聲音偷偷地說著,我想要你,我想與你一起,拋卻這一切讓人喘不過氣的仇恨,浪跡天涯也好,為世人厭惡也好。


    ——隻要與你在一起就好。


    可是這又怎麽可能呢?


    她知道,他不愛她,一向隻是依著父母的意願,溫和有禮地待她。


    更何況,他們之間隔著血海深仇,縱使相愛,也不可能在一起。


    於是她冷冷地拂過麵上的淚珠,眸中的光帶著凜冽的惡意。


    她說:“我要你的命,還要寧家恢複以前的樣子。”


    她以為司鏡會害怕、會退縮,甚至於會說她無理取鬧,但他卻什麽都沒說,給了她最簡單也最無情的回答。


    “好。”


    在這一瞬,寧朝暮終於可以確定,司鏡對她確是一分情意都沒有。


    他說著“好”時的眸子,清冷無一絲光亮,不似後來她所見的那般幽深,卻也沒有任何的掙紮。


    她一廂情願的愛意,三年前展露的那些嬌羞,都成了一個笑話,還成了害得她家破人亡的直接導火/索。


    她一度恨極了自己。


    但是罷了,終歸現在司鏡的命都是她的,他會為她做任何事,這樣是否,也與他愛上她的模樣,一般無二呢?


    於是她開始變本加厲地折磨他,並養成了收集世間奇珍異寶的習慣。


    反正,他不能對她說不。


    至於過程,她也不在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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