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晚初聽著她的話,目光卻仍舊落在宋尚宮和崔掌事身上,徐徐掃了一回。


    她神色並不淩厲,但宋、崔二人被她這樣注視,背上卻都不由自主地生出一層白毛冷汗。


    崔掌事唇角微翕,欲言又止,容晚初卻像是沒有看到似的,身形筆直地坐著,笑盈盈道:“本宮乏了,阿敏,你帶了這位辛姑姑下去好生地問一問。”


    辛氏聽著她的話,身子微微地彈動了一下,又重新安靜著,被得了令走上來的宮人半扶半抱起身,踉踉蹌蹌地退了出去。


    鳳池宮的人把辛氏單獨帶了下去,崔掌事腳下就不由得動了一動,有些難安的樣子。


    宋尚宮卻低垂著眼,一個眼神都沒有分出去,仿佛這些事都與她沒有半點關係。


    兩個人都低著頭,不敢輕易地開口,就聽見頭頂上有杯盞摩擦的低低聲響,容晚初抿了一口溫熱的茶,轉過身去,含笑對一旁的宮女道:“使他們預備車子,本宮要去覲見太後娘娘。”


    宋尚宮聽見這話,不由得悄悄地吊起了眼往上一溜。


    一直穩穩坐在主位上的貴妃娘娘站起了身來,玉紅色的妝花裙擺在泥金的地磚上拂過,在她失神的片刻工夫,少女已經步履從容地走到了她的身邊,溫和的聲音裏仍舊含/著笑意,道:“恰好本宮也有些事,想要請教太後娘娘和兩位姑姑。”


    作者有話要說:


    晚初:沉迷搞事業。


    第39章 探芳訊(3)


    “恰好本宮也有些事,想要請教太後娘娘和兩位姑姑。”


    容晚初說的漫不經心的, 口氣也溫和, 仿佛隻當是個尋常小事。


    宋尚宮一顆心卻猛地跳了起來, 那種不祥的預感越發的濃重了。


    她定了定神,才往一旁的崔掌事身上看過去。


    崔掌事麵色也十分難看。


    容晚初卻已經搭著宮人的手,步履端方地往外頭去了。


    崔掌事一顆心都掛在容晚初的態度上, 全然沒有感受到宋尚宮的視線, 見容晚初已經要出了門, 腳下不由自主地跟了上去。


    卻有個不知從何處冒出來的宮人笑盈盈地攔住了她:“崔大人, 娘娘要回房更衣, 您且稍等一等。”


    崔掌事麵上生硬地擠出一個笑模樣來,道:“是我失禮了。”


    有十數個宮人沿著窗外的抄手遊廊往東側殿的方向去。


    那是典簿女史們盤賬的地方。


    那一列宮女腳步都十分的輕/盈、迅捷, 全然不像是平日裏灑掃粗使的尋常人手。


    崔掌事心中正是事事敏感的時候,望著一行人消失在回廊轉角的背影, 嘴角深深地抿了起來。


    這樣一副模樣落進有心人眼睛裏, 宋尚宮微微斂眉, 心裏說不清是放鬆還是更加擔憂。


    她將視線從崔掌事身上移開,轉到容晚初前頭落座的桌椅上, 才發現原本她遞上去的那封賬本、當時被放在了桌上的, 此刻那桌上卻空蕩蕩的, 想必是容晚初臨走的時候,也一並地帶走了。


    她心中殊不以為容晚初是個愚鈍的人。


    但鄭太後那時的態度又那樣篤定,讓她心裏說不出的左右搖擺。


    這一邊兩個管事姑姑千回百轉的盤算,全然沒有被已經出了門的容晚初放在心上。


    她坐在妝台前, 就有兩個專司釵環水粉的宮人上前來,替她重新勻了臉上的妝,又解了發髻後頭一環,巧手稍加理順,便梳成了個端莊的高髻,簪上了五翟步搖和燒藍金鈿。


    鏡中的少女眼尾微沉,就顯出雍容與疏離來。


    兩個宮人體得容晚初的心思,妝出來的模樣正合了她的心意,容晚初就笑著點了點頭,說了聲“賞”。


    宮女得了她的喜歡,又得了賞錢,歡歡喜喜地福身行禮,退了出去。


    她這個輕快的樣子卻又不像是要生事的,連阿訥一時都有些迷惑,不由得道:“娘娘去寧壽宮……”


    容晚初卻已經側首叫“阿敏”,問道:“不大妥當的那一部分都扣下來了?”


    阿敏屈了屈膝,道:“幸不辱命。”


    容晚初就站起身來,含笑道:“走罷。太後娘娘她老人家一個兒在寧壽宮裏頭待得久了,隻怕也正有些悶呢。”


    她一麵這樣說著,一麵又把那冊之前被隨手丟在桌上的、宋尚宮精心炮製的賬冊揀了起來,放在了侍女端來的小匣子裏,才披上了風氅,步履輕快地出了門。


    ※


    容晚初來得突然,連個提前遞來的消息都沒有,鳳池宮的輦車停在寧壽宮門口的時候,值門的內侍一時都有些反應不及。


    容晚初已經在宮人的環侍中下了馬車。


    輦車後頭還跟著幾乘小轎,這時也靜悄悄地落了地,簾帷掀起,有人沉默地走了下來。


    內侍連忙小步跑著迎了上來,恭恭敬敬地叫了聲“貴妃娘娘”。


    容晚初微微點了點頭,麵上猶帶著春風拂麵般的溫和笑意,那內侍就不由自主地鬆了口氣,一麵朝門角使了個眼色,就有個小太監拔腿飛似地往裏跑了。


    宮中的女官問訊趕了出來,笑容晏晏地給容晚初行禮:“貴妃娘娘福安,娘娘聽說貴妃娘娘過來了,高興得很,直說今兒這是什麽好日子,寧壽宮來了這樣多的人。”


    容晚初就“哦”了一聲,問道:“還有誰在娘娘這裏?”


    “是趙王爺家的馥寧郡主,帶著十二皇子進來給娘娘請安。”那女官倒是不瞞著,笑吟吟地回話。


    她是宋尚宮一手調/教長大的女官,在鄭太後身邊也服侍了些年月,舉手投足都落落大方的,看到宋尚宮隻跟在眾人的身後,低眉順眼的並不出頭,目光微微地一頓,旋就轉開了,像是全然沒有看到似的,一麵引著容晚初進門。


    過了穿堂,卻並沒有直入正殿,而是轉上了回廊,繞到後花園的方向去了。


    女官見容晚初並不主動問話,就主動地解釋道:“小皇子又長大了些,娘娘看著喜歡得不得了,陪著小皇子在後頭頑。”


    十二皇子是先帝的幺子,宮人所出,先帝駕崩的時候才剛剛周歲。


    傳言他身子一直十分的孱弱,諸皇兄奪位的時候,因為年紀實在太幼小,又未必能養的住,鄭太後憐惜他命途多舛,做主將他暫時地寄養在宗正卿趙王府上,毫無存在感地避開了奪嫡的種種風/波。


    容晚初微微地笑了笑,道:“太後娘娘寬仁澤被。”


    冠冕堂皇的漂亮話。


    那女官一時揣度不出她的心思,就跟著笑了笑,轉過一道彎,就聽見小童“咯咯咯”的清脆笑聲,還有個女孩兒聲音嬌脆地道:“他在府裏的時候什麽都吃,有一回差點吃了我的耳墜子……”


    那女官在大花廳的回廊口底下停了腳步,稟報道:“貴妃娘娘來了。”


    女孩兒說話到一半的聲音就停下了。


    容晚初聽見鄭太後開了口,仿佛心情十分的輕鬆,語氣也祥和,道:“快請了貴妃進來。”


    那女官就側開身子,讓出整條通路來,容晚初被身邊的宮人侍女們擁著進了花廳。


    花廳中地段闊敞,因為廳中有個孩童的緣故,地龍燒得更加暖熱,鄭太後倚在貴妃榻上,正拿手圍著腿邊穿著大紅五福襖子的小孩兒。


    那小孩兒仿佛沒有聽到外界的響動,隻一心一意地抱著懷裏十二枝的珊瑚樹,短短的小手攀在上頭,努力地試圖掰下一段枝杈來。


    這兩個人都沒有把注意力放在容晚初的身上,她隻感受到了一束審視的視線。


    容晚初笑盈盈地望回去,對上了側邊椅子裏少女的目光。


    那女孩兒顏色十分的明豔,偏偏又穿了件大紅色的裙衫,讓她看上去像一團火似的,獵獵地燃燒在冬日裏。


    頭上、耳上、手上,都是赤金鑲寶的裝飾,單單就這樣看過去,就知道每一樣都貴重無匹,以至於珠玉的光彩幾乎壓過了本人。


    她看過來的時候,神色原本是有些挑剔的,但落到了容晚初的身上,就微微地變了變,將唇角緊緊地抿了起來。


    容晚初一時失笑。


    她沒有再去關注那個少女,隻是站在地中,笑吟吟地對著鄭太後屈了屈膝:“太後娘娘,臣妾不請自來,叨擾娘娘了。”


    鄭太後看過來,笑著招了招手,道:“貴妃娘娘是大忙人,能來看一看哀家,哀家高興還來不及。”


    她就微微皺了眉,道:“還不給貴妃娘娘備座。”


    宮人連忙重新端了把圈椅來,安置在了貴妃榻的側邊,就恰好與那紅衣少女對麵。


    容晚初身後的宮女都屏聲靜氣的,好幾個人手中還捧著木匣,走動間寂寂無聲,擁著容晚初往前頭來落了座。


    那紅衣少女仿佛終於忍不住了,似笑非笑地看了過來,問道:“這位是皇兄新納的妃子?”


    容晚初含笑瞥了她一眼。


    她說著這樣的話,榻上的那個小孩兒仿佛終於掰累了,就長開小/嘴咬在了珊瑚樹的枝丫上,唬得鄭太後連忙伸手去格他的嘴巴,一麵還笑嗬嗬地道:“這個可吃不得。”


    一時手忙腳亂的,仿佛沒有聽到那少女同容晚初說話似的。


    侍立在容晚初身後的阿訥就冷淡地道:“我們娘娘是陛下登基之後,明旨請進宮來的一品貴妃,倒不曾知道陛下‘納’的新妃舊妃。”


    那少女見容晚初全然當作沒有聽到她的話,反而是身後的侍女開了口,竟然還敢這樣將她堵了回來,不由得說了一聲“你”,一雙眼就吊得圓圓的,嬌/聲喝道:“賤婢,你敢以下犯上!”


    阿訥卻冷笑了一聲,容晚初搭在扶手上的手指微微地扣了扣,侍女就止住了要說出口的話,靜靜地重新低下了頭。


    容晚初向後靠了靠,笑吟吟地注視著那少女。


    她一句話也不說,就這樣含/著笑看著,說不清笑容裏是什麽意味,那少女原本就被阿訥激起了火,這時幾乎就要拍案而起。


    鄭太後卻仿佛終於注意到了這邊的動靜,叫了一聲“紅綾”:“怎麽同貴妃娘娘說話的,平日裏的禮數都白學了不成?”


    又看著容晚初,和聲道:“貴妃隻怕還沒有見過,這是趙王家的馥寧郡主,從小在宮裏被先帝爺和哀家寵壞了,貴妃是做嫂嫂的,不要同她一般的見識。”


    她說話的時候,殷/紅綾就擰著眉將頭轉到了一邊去,卻沒有再一副氣急要發作的樣子了。


    容晚初笑著撣了撣袖口不存在的灰塵,柔聲道:“娘娘說哪裏的話,臣妾進了宮來也不過是個妾妃,德不配位,實在是不敢居長。”


    她語調慢條斯理的,但說話的時候,目光在殷/紅綾的鬢鬟、頸腕上徐徐地掃了一圈,總讓鄭太後有種她意有所指的感覺。


    鄭太後原本也沒有在意殷/紅綾的妝飾,這時跟著容晚初的視線注意了一回,麵上不由得稍稍有些變色。


    也許是因為自己的名字,殷/紅綾酷愛朱赤之色,平日裏看到了上好的朱色首飾、衣料,必定要挑到手才甘心。


    這一套首飾,連鄭太後自己都不記得是什麽時候給了殷/紅綾的了。


    她心中微微地生凜,一麵又想著,容晚初不過是剛進宮來,宮中這些千頭萬緒的物什,她一個及笄之年的小姑娘……


    卻聽見容晚初果然含/著笑,溫聲道:“我前些日子看尚宮局的姑姑們總賬,在永安宮的珍寶冊子裏瞧見一副‘真鳳紅’,是曆代皇後娘娘行大典時的用度,看圖畫、鑒詞,就知道十分的雍容盛美了,可惜永安宮如今封著,到底緣慳一麵。”


    鄭太後忽然低低地咳了一聲。


    廳中侍奉的女官連忙湊了上來,替她敲了敲背,又將桌上的殘茶換成了新的,一時仿佛就將容晚初的話打斷了。


    容晚初也沒有著急,就笑微微地仰了仰身子,重新靠在了椅背上。


    她唇角含/著笑意,隨意地低著頭,就好像除了同鄭太後說話之外,廳中全然沒有殷/紅綾這樣一個人似的。


    殷/紅綾坐在椅子裏,腳尖點了點地,就要張開口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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