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可真是個性情中人。


    難怪那個時候會對他說出“令愛久留在貴妃宮裏,於情於理都有些不妥,府上還是早些接了回去的好”!


    不過,性情中人也有性情中人的好。


    這個時候來這樣的一手,想必無論是哪一邊都摸不清皇帝的心裏的底細,不知道他究竟想要怎樣處置這件事吧。


    就連容家也坐不住了——兼城門衛之責的五城兵馬司,先後兩回親自放走了西番使團中唯一在逃的嫌犯,偏偏五城兵馬司從來都被容家二爺當做是自己的親兵,一向水潑不進的,更偏偏這個時候容玄明還不在京中。


    這麽多人影影綽綽地把話頭往容家身上引。


    也不知道幾分是借題發揮、打落水狗,幾分是因為容氏女在宮中一身獨寵,已經成了許多人眼底心頭的大患?


    翁博誠不動聲色地站在同僚的隊列中,等著皇帝身邊的內官出來收拾善後。


    殷長闌拂袖出了勤政殿的大門,禦輦就已經停在了階下。


    朝會上雖然出了意外,於存卻因為護駕及時、功大於過,遷龍禁衛指揮使,總/理宮闈防衛之事。


    安排在殷長闌身邊的禁衛重新犁過了一遍,正是極勤勉而忠謹的時候,前呼後擁地簇著殷長闌上了車。


    容晚初卻不在鳳池宮裏。


    留在宮裏的素娥給殷長闌行了個禮,小心翼翼地道:“是寧壽宮使了人來,說是十二皇弟身上似乎不大好,太後娘娘心中十分的擔憂,因此請了貴妃娘娘、賢妃娘娘、德妃娘娘都去侍疾……”


    殷長睿的身上還沒有正經的封號,遷進宮中居住,宮人也隻能以“皇弟”來稱呼他。


    殷長闌聽著,眉峰就高高聳了起來。


    他點了點頭,道:“朕知道了。”


    轉頭上了車,就吩咐道:“去寧壽宮。”


    寧壽宮的宮人沒有想到皇帝會在這個時候駕臨。


    玉枝見他神色冷峻,眼神有些懾人,不由得有些戰戰兢兢地道:“陛下,太後娘娘在後頭佛堂裏誦經……”


    殷長闌打斷了她的話,問道:“貴妃娘娘在哪裏?”


    玉枝呆了一下,才道:“貴妃娘娘和賢妃娘娘一起陪著皇弟殿下,還有郡主也在……”


    她話音未落,殷長闌已經大步流星地往裏闖了進去。


    玉枝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不由得跺了跺腳,連忙拔腿追了上去。


    容晚初和甄漪瀾一左一右地坐在寬闊的殿閣裏,裏間有幼兒的啼聲止不住地響著,偶爾間有殷/紅綾低低的安撫言辭,又很快被哭聲蓋了過去。


    宮女躡手躡腳地走進來,在容晚初身側屈了屈膝,低聲道:“陛下來了,請娘娘出去呢。”


    第65章 血玲瓏(6)


    容晚初有些驚訝。


    她看了看天色,時候還早。


    出了什麽事?


    她沒有說話, 隻是對甄漪瀾微微地點了點頭, 就放輕手腳走出門去。


    殿中寂靜, 宮女的語聲不高,卻依舊落進了甄漪瀾的耳朵裏。


    她看著容晚初的背影,神色微微地發沉。


    殷長闌站在殿外的小亭子裏頭, 看著小姑娘穿著櫻紅色百蝶穿花遍地金的褙子, 頭上插著五福獻瑞方勝扁簪, 通身的氣派和貴重, 腳下卻輕快得像隻小燕子似地出了門。


    殷長闌目光微緩。


    容晚初已經笑盈盈地走到他麵前來, 仰著頭看他,問道:“怎麽臉色這樣差, 可是前頭發生了什麽意外?”


    “沒有。”殷長闌垂首注視著她意態自然的臉,細細地看了一回, 沒有在她眉目之間發現什麽不虞和不適, 稍稍地放下了心, 慢慢地道:“隻是聽說太後忽然召了你來,有些不放心。”


    態度十分的坦率。


    容晚初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一眼, 又想了想, 低聲道:“你是擔心十二皇子的病有什麽不妥?”


    殷長闌抿緊了唇。


    他待容晚初珍而重之, 自然關心則亂,此刻知道自己想錯了,也並沒有隱瞞原本的念頭,聲音有些沉鬱地道:“我怕有人原本是奔著你來的!”


    容晚初抬手撫了撫他的眉心, 柔聲安撫道:“我並沒有事。”


    她仰著頭同殷長闌說著話,雲髻上的步搖就一晃一晃的,累絲金的蝴蝶翅膀跟著微微地顫,仿佛真有隻蝴蝶在她鬢邊嗅著花兒一樣。


    殷長闌神色柔和下來,探手摸了摸她的發髻,溫聲道:“你還是在這裏坐一坐,還是跟我回宮去?”


    容晚初想了想,道:“我還是去看一看太後娘娘。”


    她喁喁地道:“昨兒事出突然,我們也沒有想著看看太後這裏是什麽情形——我今天見了她,總覺得她模樣不大好。”


    鄭太後對小姑娘有些微詞。


    殷長闌不大願意她同鄭太後在一處,但容晚初這樣說,他也知道她心裏想的還是昨日出的事,想探一探裏頭有沒有寧壽宮的影子。


    不讓她自己找點事情來做,她心裏隻怕也總是不安著。


    殷長闌就沒有勸阻。


    他揉了揉小姑娘的耳珠,柔聲道:“好。”


    又叮囑道:“我多留些人在這裏,你但有什麽事直管叫人。”


    容晚初麵上就露出個笑容來,同他短短地說了幾句閑話,才回了殿中來。


    原本坐著甄漪瀾的椅子卻不知何時空了,隻有桌上的茶盞嫋嫋升著薄霧,證明那裏曾有人停留過。


    容晚初瞥了一眼,不由得微微地有些詫異,順口問道:“賢妃娘娘到哪裏去了?”


    一旁的宮人恭恭敬敬地回道:“賢妃娘娘說她忽然有事,因此先走一步。”


    容晚初點了點頭,殷/紅綾哄著十二皇弟所在的裏間就忽然傳來砰的一聲響。


    她來不及多想,快步走了過去。


    -


    甄漪瀾卻跪在了寧壽宮回到鳳池宮的甬路邊上。


    堆雲似的發髻上,金玉的釵、簪都拔掉了,以至於烏黑的頭發有些淩/亂,幾綹碎發拂落在了肩上,耳、手上的妝飾也都擼了,素素淨淨的,配著雪白的一張臉,翠眉紅唇,在清冷和哀淒之外,又生出無端的柔韌不拔之氣來。


    從寧壽宮往九宸宮和鳳池宮,是不同方向的兩條路。


    皇帝會回到自己的寢宮去,還是去容晚初的住所?


    她等在這裏,不過是與自己賭過一場——倘若她賭贏了,她總要給自己闖出一條生路來。


    她腦子裏又閃過小亭裏頭含笑私語的兩個人。


    容晚初看著那個皇帝,笑得像朵花兒似的。


    她就那麽開心。


    容晚初笑的時候,皇帝就那麽一瞬不瞬地看著,明明她在外頭,一不小心踩斷了樹枝,發出那麽大的聲響,亭子裏卻誰也沒有聽見。


    甄漪瀾緊緊地抿住了唇。


    不要緊。


    容晚初怎麽樣,那都是容晚初的事。


    皇帝這樣看重容晚初,對她來說也未必就是一件壞事——


    地麵上傳來車輪滾過的轆轆聲響。


    甄漪瀾微微地動了動膝,跪在了青石板的甬路中央。


    馭者頓了一頓,向車內稟報道:“陛下,賢妃娘娘等在這裏。”


    殷長闌在輦車裏閉目養著神,聞言不由得微微皺起了眉。


    他道:“怎麽回事?”


    賢妃甄氏,是甄恪的侄女。


    她身邊的侍女,是在身上帶了誘獸的藥粉、站在他身後誘使狻猊狂躁的太監蔡福的對食。


    這樣一個女子,如今卻站到他麵前來?


    殷長闌神色平靜,掀開了輦車的簾帷。


    甄漪瀾被發跣足,伏首跪在道旁,即使是聽見禦輦停下、簾幕挑起的聲音,也隻是一動不動地跪著。


    天寒地凍,她除去了釵簪首飾和一雙繡鞋,穿著單薄的緇麻衣裳,像個身負重責的罪囚似的,孤注一擲地跪在了道邊。


    殷長闌波瀾不驚地看著她,道:“賢妃何至於此?”


    甄漪瀾垂著頭,額抵在冰冷粗礪的地麵上,聽見自己的聲音宛如嚼過冰渣,帶著說不出的寒意,緩緩地道:“犯婦甄氏,劾當朝參知政事、天一殿大學士、行吏部尚書甄閔夷,大逆不道,弑君犯上,其罪當誅,萬死不赦。”


    閔夷,是甄恪的表字。


    侄女彈劾伯父!


    這可是本朝以來從來沒有聽說過的事。


    何況,這兩個人還一個是參政相公,一個是一品帝妃。


    說的還是謀逆之事——十惡之罪,雖親者不隱。


    在旁邊的人都恨不得自己從沒長過這雙耳朵,一一地低垂著頭,呼吸都屏住了,生怕出一點聲就貽下禍患。


    殷長闌也不免有些始料未及。


    他神色冷峻地看著甄漪瀾。


    甄漪瀾至此終於微微抬起頭來。


    她並不是為了邀寵和獻媚,姿態還是恭敬而卑微,稍稍地抬了頭也隻是為了更清楚地說出話來,並沒有借勢將一張麵容露給天子的意思,就跪在地上,聲音低冷地道:“甄閔夷指使犯婦身邊的侍女為虎作倀,又因為懼怕泄密而害死了她。”


    她似乎緊緊地咬了牙,音調也變得凝滯起來,道:“犯婦有證據,請呈於陛下之手。”


    語氣十分的悲戚又決絕,聽在人耳中,隻讓人覺得她是一心一意地想要為侍女報仇似的。


    殷長闌又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側首對李盈交代了句話,就對著甄漪瀾點了點頭,道:“你隨朕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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