甄漪瀾心中微微地一緩。


    至少成了第一步。


    她麵上仍舊不動一點聲色,就站起身跟在了禦輦的旁邊。


    她看到皇帝身邊的大太監大總管李盈從側邊下了車子,輦車就重新粼粼啟動起來。


    李盈消失在她的視野裏。


    ——他不在皇帝身邊服侍,卻去了哪裏?


    這念頭在她心頭一晃而過。


    歲除雖過,卻還沒有打春,數九寒天,雖然沒有風雪,草木上卻都掛著霜,她穿著單薄的衣裳,一雙養尊處優的腳赤/裸裸地踩在青石地上,寒意紮著骨頭的冷。


    每走一步路都像是在刀尖上似的。


    甄漪瀾很快就凍得說不出話來,嘴唇都烏紫了。


    車前車後的人都靜靜的,低眉順眼,車中的人沒有吩咐,他們就像是沒有看到甄漪瀾這個人似的,一聲不吭地任由她這樣走路。


    甄漪瀾咬緊了牙。


    她不相信殷長闌沒有看到她的妝束。


    ——隻恐怕她在他眼睛裏,就同路邊枯了的花樹也沒有什麽不同。


    他就隻看得到容晚初。


    她深一腳、淺一腳的,不知道自己是怎麽跟著禦輦一路走到了鳳池宮的。


    穿過儀門,站在擱了炭盆的抄手遊廊裏頭的時候,她整個人都晃悠悠的了。


    鳳池宮的大宮女素娥向殷長闌行了禮,看見甄漪瀾的樣子,不由得被嚇了一跳,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


    她腳下微微地動了動,悄悄地抬頭睃了殷長闌一眼,到底垂著手站穩了,沒有隨意靠上來服侍。


    比起甄漪瀾的狼狽和恍惚,殷長闌看上去倒是十分的清爽,還有閑心在素娥身上留了一眼,微微地點了點頭,覺得容晚初身邊這個宮人還算懂得進退。


    他也沒有同素娥多說話,隻看了甄漪瀾一眼,道:“跟上來。”


    就輕車熟路地轉身往西側殿去。


    容晚初平日裏與宮中各司局的掌事們議事,都是在西側殿中。


    遊廊裏避風,又恰好有個炭盆在左近,甄漪瀾緩了這片刻,覺得手腳、通身不再是毫無知覺的冷,而是變成了一種細細密密的、千針萬剮似的麻痛。


    這頃刻的工夫,殷長闌已經大步走遠了,甄漪瀾咬著後槽牙,拔腳跟了上去。


    第66章 紅窗影(1)


    皇帝陛下和賢妃娘娘一先一後地進了西側殿的門,宮女素娥不知道情形, 也隻能硬著頭皮跟了上去服侍。


    殷長闌十分不見外地吩咐道:“泡一壺蒙頂甘露。”


    蒙頂甘露衝泡起來要耗上些時候, 貴妃娘娘腸胃又不大康健, 不適宜吃這個茶,因此鳳池宮裏雖然放著一大罐,卻隻連著罐子一起在多寶格上吃灰。


    素娥應了一聲, 親自去帶人選水、衝茶。


    殷長闌大馬金刀地坐在了椅子上。


    甄漪瀾前頭幾回到鳳池宮來, 都是金尊玉貴的座上賓客, 與鳳池宮的主人在大殿裏[]你來我往、談笑風生。


    這還是她頭一次到側殿裏來。


    還是以這樣屈辱的狀態。


    她有些恍惚地跪在了地上, 有那麽一個瞬間想要不管不顧地回頭離開, 也好過在這裏受這樣無言的羞辱。


    可是她不能。


    她不想和甄恪一起沉進爛泥潭裏去。


    一個在朝堂深耕二、三十年的權臣,對上一個被自己親手捧上去的、剛剛繼位半年的傀儡皇帝, 以有心算無心,竟然還失手了。


    多麽荒唐!


    從前的甄恪在她心裏無所不能, 可是這個無所不能的甄恪, 就這樣被他自己親手打碎掉了。


    就是這樣一個外強中幹、色厲內荏的甄恪, 壓製了她的父親、她的哥哥一家人翻不起身來,壓製了他們二房二十年。


    甄漪瀾渾身都有些發抖, 不知道是因為一路上森寒的遲來反應, 還是因為心裏翻湧著的念頭。


    她跪在地上, 怔怔地望著殷長闌,唇角翕翕的,想要發出聲音來。


    殷長闌卻擺了擺手。


    他道:“茶還沒有上,不急。”


    甄漪瀾張口結舌。


    這麽要緊的事, 難道還不比一杯茶更重要嗎?!


    殷長闌,究竟是怎麽贏過甄恪的?


    難道隻是因為他沒有腦子?!


    她目光中的震驚太過深切,以至於忘了遮掩當中的鄙夷之色。


    殷長闌不以為意。


    甄氏女,不過是個路人罷了。


    她怎麽看他的,同他又有什麽關係?


    他倚在椅背上,目光放遠,稍稍地出了一回神。


    吹過庭院的北風帶來一點若隱若現的響動。


    甄漪瀾眼睜睜地看著殷長闌站起了身,從她身邊大步走了過去,過了不多時,有佩環玲瓏的聲響漸遠漸近,殷長闌和端著茶盤的宮女又前後腳進了門。


    殷長闌就這麽喜歡這一品蒙頂甘露?


    這疑惑在甄漪瀾腦海中一晃而過,她下意識地將這件事記住了,卻並沒有再多思量,就低聲問道:“陛下可還有別的事處置?”


    殷長闌淡淡地道:“你說吧!”


    語氣十分的平靜無波,就像是打發小貓、小狗似的。


    甄漪瀾已經說不出心裏是什麽感覺。


    那些激蕩在胸臆之間的憎惡、仇恨、哀痛、恐懼和快意,在這樣一次又一次的心緒起伏之間,隻剩下一腔的冰冷和漠然。


    究竟是殷長闌這個皇帝太過輕狂隨意、並沒有真才實學,還是她所掌握的、將要說出來的消息根本就這樣不值一提?


    她跪伏在地上,幾乎不知道自己要從哪裏說起,隻是喃喃地開了口,道:“趙王之事發生以後,甄閔夷對陛下心懷不滿已久……又兼十二殿下被迎回宮中,身體也比從前康健許多,又與太後娘娘/親厚……”


    甄漪瀾絮絮地說著話,殷長闌聽在耳中,微微地一頓。


    殷長睿的身體變好了?


    他怎麽不知道?


    他細細地看著甄漪瀾麵上的神色,發覺她並沒有一點在說謊的跡象。


    他微微揚了揚眉,又在她察覺之前不動聲色地移開了視線,垂落在盞中水麵氤氳的白霧上。


    甄漪瀾聲音澀澀的,像是吞了砂礫,低低地道:“犯婦身邊的侍女瑪瑙,一家老小的安危都拿捏在甄閔夷的手中。”


    “前幾日,瑪瑙的行蹤十分的不定,在犯婦麵前也常常是強顏歡笑。犯婦罪孽深重,當時並沒有及時察覺她的不妥……直到昨日裏,西番人指使狻猊作亂事發後,瑪瑙如往常一般服侍犯婦,她是犯婦的身邊人,在解頤宮中/出入,慣常沒有人阻攔的……她出了門,卻再也沒有回來。”


    “犯婦才在犯婦的妝匣裏頭發現了她留下來的字條!”


    甄漪瀾說到這裏,喉間已近於沙啞,有了些杜鵑泣血的哀痛之意,她從衣袖裏摸索著,抽/出一截薄薄的絲絹來,侍奉在一旁的素娥就有眼色地靠上前接了過來,放在托盤裏,呈到殷長闌的桌邊。


    殷長闌並沒有接,隻是微微地點了點頭。


    甄漪瀾重新磕了個頭,就著伏在地上的姿勢,森冷而低啞地道:“瑪瑙在犯婦身邊服侍多年,情誼深厚。犯婦也知道瑪瑙欺君、弑君,罪無可赦。但她不過是甄閔夷掌中的一柄刀,欺君罔上的元凶猶然在朝中逍遙,陛下,家父一生忠直不阿,犯婦幼承庭訓,學的也是忠君體國、人倫正道,懇請陛下將此事徹查到底,還一個海清河晏,天日昭昭……”


    說的冠冕堂皇的。


    殷長闌微微地笑了笑。


    他頷首道:“朕知道了!”


    還是那副不動聲色、漫不經心的語氣和態度。


    甄漪瀾心中空落落的,回想自己方才說的話,驚覺有許多在心裏盤算了許久的話忘了說,說出來的也顛三倒四、語無倫次的,把原本想得好好的話衝得七零八落。


    她不由得皺起了眉,生出無端的懊惱來。


    此消彼長,殷長闌不按常理出牌,態度這樣的隨意,就把她的計劃破壞得亂糟糟的,而她的話說多說少的,失了先機,又錯了後著,就更氣弱了。


    她有心要再說幾句、描補一二,殷長闌卻打斷了她的話,道:“賢妃且安心。天網恢恢,雖疏不失。”


    他看著甄漪瀾伏在地上微微頓住的身形,若有所指地道:“不過,上天有好生之德,朕心亦然!”


    甄漪瀾稍稍地安下了心。


    隨即生出一種心事被看了個通透的涼意。


    她按捺住了心裏的念頭,在心裏安撫自己:“總比碰上一個當真聽不懂話,單憑運氣莽出來的蠢貨皇帝好些!”


    殷長闌端起了茶,道:“請賢妃娘娘回宮。”


    一旁的素娥就恭敬地屈了膝,應了聲“是”,走近來扶著甄漪瀾起身。


    磚地滲入骨髓裏的冰冷和久跪的麻木讓甄漪瀾幾乎是被侍女架著站了起來,旁邊的宮人井然有序地靠近了,甄漪瀾毫無還手之力地被半攙半拖著退出了門。


    邁過殿門口高高的朱紅色門檻的時候,她聽到身後的大殿中,依約有人語氣疑惑地說話:“甄大人怎麽會覺得,十二殿下的身體比從前康健了?”


    是一把清冽而澄淨的少女嗓音,像條潺/潺的小溪似的,寧謐地流過她的耳邊。


    甄漪瀾如遭雷殛。


    殿中怎麽會還有另一個人?


    容晚初,不是在鄭太後的寧壽宮裏嗎?


    她怎麽會又出現在這裏?


    她是什麽時候回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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