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氏聽到容嬰的名字,麵色就有些陰鬱,咬了咬牙,把喉嚨裏的話咽了下去。


    容縝沒有在意米氏的麵色。


    他被拉著在米氏坐慣的矮榻空位上坐下來,就道:“我爹說叫我明天就出門去。”


    米氏並不大知道外頭的事,因此隻是點了點頭,就看著他,關切地道:“遠不遠?去幾天?娘給你做的裏衣還沒有做完,明兒早上我給了你屋裏的丫頭,教她們替你收好了……”


    容縝冷冷地道:“去替容嬰的差遣。”


    米氏麵色微變,道:“容嬰自己怎麽不去?是不是很危險?”


    她有些慌亂,又不知為何有些欲蓋彌彰地替容玄渡解釋起來,道:“你也不要責怪你爹爹,是你大伯不在家裏,容嬰又是你大伯唯一的兒子,他不得不替你大伯周全……”


    這都什麽跟什麽!


    容縝忍了忍,還是霍然站了起來,


    米氏不明所以,訕訕然地住了口,仰頭看著自己的兒子。


    第76章 羅敷媚(6)


    母親根本什麽都不知道。


    隻知道柔順父親,把父親的話當做天理綸音似的。


    一句話也抓不住重點。


    無怪父親什麽話都不愛同她說了!


    容縝不耐煩地道:“行了行了, 我知道了, 一點也不危險的。”


    他道:“我回去了!”


    拔腳就往外走, 把端著冰塊進門來的丫鬟撞了個趔趄,一盤子碎冰稀裏嘩啦地抖開了。


    米氏“誒”了一聲,在身後喊著:“縝哥兒, 敷藥……”


    容縝已經大步流星地走了出去。


    院子裏很快就響起恭送小郎君的聲音。


    米氏扶著槅扇站住了, 目送著兒子的背影消失在院牆外頭, 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侍女收拾了殘局, 猶豫了一下, 扶住了她的手臂,低聲問道:“夫人還繡衣裳嗎?”


    米氏搖了搖頭。


    她吩咐道:“把前頭禦醫配的消腫外傷的藥膏子收拾好了, 給縝哥兒房裏送去,教她們乖覺些, 好歹服侍哥兒上了藥。”


    侍女恭敬地應了聲“是”。


    米氏在地下站了片刻, 偏頭向東看了過去, 隔著層層的牆壁,她卻好像看到了此刻想的那個人似的, 道:“替我更衣, 我要去見大嫂。”


    -


    尚宮局掌事何氏攜了名帖來見容晚初, 當地先恭恭敬敬地磕了個頭,態度十分的溫馴,道:“甄二夫人思念女兒,想要求貴妃娘娘給個恩典, 允她進宮來探視。”


    容晚初怔了怔,原本斜簽著身子坐在她對麵陪她打絡子的宮女就知機地停下了手,連頭也深深地埋了下去。


    從那一日甄漪瀾攔了殷長闌的禦駕之後,解頤宮就有實無名地封了起來,就是平素的出入也斷絕了,一應日常的供養都是尚宮局調撥。


    容晚初雖然不理事,但六宮凰權仍在鳳池宮中,這些事宜並不敢隱瞞著她。


    她有些驚訝。


    何氏跪在地上等了片時,沒有等到容晚初的交代,反而聽見她聲音輕柔地同身邊的侍女說話:“去問一問陛下的意思。”


    何氏心裏微微地頓了一頓。


    她已經有幾日沒有來當麵同容晚初回過話,這一下就察覺了有些不同。


    這樣的事從前容貴妃是輕描淡寫就處置了的,如今卻要征詢陛下的意見……


    聽說今日陛下一大早就同諸位重臣議事,政務十分的忙碌……


    她心裏念頭亂七八糟的,就聽見侍女輕/盈的腳步聲從她身邊毫不停滯地穿過去了。


    容晚初看著低眉順眼的何氏,微微地笑了笑,道:“何姑姑起來吧,隻怕要勞姑姑暫等一等。”


    又吩咐道:“先給何姑姑上了座。”


    何氏收斂了思緒,忙起身來屈膝道:“奴婢是哪個牌麵上的人,值得娘娘一聲‘勞動’。”


    臀在宮人端過來的小杌子上略挨了個邊,虛虛地坐了。


    容晚初沒有留意她的動作,仍舊撿起了桌上打到一半的絡子,同對麵的小宮女笑盈盈地道:“你快來幫我瞧一瞧,這個結我總係的不好,是哪裏的差錯?”


    全然沒有把甄二夫人和甄賢妃掛在心上似的。


    何氏是個心細如塵的人,一麵豎著耳朵聽音,一麵來回地揣摩著進屋以來貴妃娘娘的一言一行……把自己繞得越發糊塗起來。


    阿訥一來一回沒有耽擱時間,很快就重新進了門,笑盈盈地回話:“陛下說,見與不見都無傷大雅,但憑娘娘的心意就是了。”


    容晚初眉梢微蹙。


    百足之蟲,死而不僵。


    甄閔夷這樣盤根錯節的巨木,最怕除之不盡、風吹又生。


    甄漪瀾要從樹心裏引起一把火來,原本不失為一條穩妥的路。


    如今殷長闌卻說出這樣的話來。


    還有誰要甄閔夷的性命?


    她問道:“陛下在同誰議事?”


    這算不得什麽秘事,但宮闈之中也不該隨意談論,一旁的何氏沾在杌子上束著手,聽著阿訥十分自然又大方地道:“三司長官、京兆府尹、大理寺卿,並五城兵馬司指揮使都在宮中。”


    容晚初神色微冷。


    容玄渡和甄閔夷向來不算親睦——即使是容玄明本人,和甄閔夷也是“君子之交”:世人常有種容、甄兩位當世名臣惺惺相惜的錯覺,而這樣“君子群而不黨”的印象對容玄明和甄恪而言都不是什麽壞事,因此兩個人都默契地縱容了這種看起來清矜的誤會。


    她指尖在明黃色撚金的絲繩上揉過,微涼柔順的觸感讓她心中微動。


    所以說容玄渡不如容玄明遠矣。


    如果是容玄明在京中,他一定會想盡辦法保住甄閔夷的性命——這也是她和殷長闌都不願意將這件事拖得太久的顧慮之一。


    倘若將甄恪擺在了明麵上,滿朝文武心思各異,雖然能借此試探出更多匿在水下的甄黨,但也勢必要在輾轉遷延許多時日。


    誰也不知道容玄明會在什麽時候歸朝。


    這個時候的殷長闌,還不適合徹底捅破同容玄明之間心知肚明的窗戶紙,也就勢必要在一些事情上尊重容玄明的意見。


    ——不過,還好容玄渡這頭披著人皮的野獸,對待有威脅的人,總是壓抑不住自己的殺機。


    兜兜轉轉,她竟然和容玄渡殊途同歸。


    容晚初微微有些自嘲地笑了笑,手中摩挲著打到一半的繩結,淡淡道:“母子天性,是人之大倫,本宮自然沒有阻隔的道理。”


    她看著何氏,聲音溫和地道:“帶甄二夫人到東側殿去,接了賢妃娘娘過來。”


    何氏聽見貴妃和侍女一問一答,就許了這件事,卻並不明白裏麵的彎彎繞繞。


    她連忙站起身來,十分恭敬地應諾,就告罪退了出去。


    -


    甄漪瀾得到甄二夫人進宮求見的消息時,微微地皺起了眉。


    她側頭看著窗外鉛灰色的天空,眉宇間有些陰翳。


    翡翠低著頭,寂寂無聲地跪在她的身邊。


    她慣常是個掐尖要強的性子,甄漪瀾待她手麵不薄,妝奩比尋常人家的千金小姐還要豐厚,平日裏也是穿金戴銀,不單是赤金足重,更要比別人多些巧思來。


    如今卻悄悄地把簪環都卸了,單帶了兩朵銀絲掐的絨花,素素淨淨的,映著此刻解頤宮門庭寥落的情景,倒頗有些時不在我的蕭索之感。


    ——不過是她因情害景罷了。


    甄漪瀾微微地笑了笑,笑容間也有些自嘲的意味。


    翡翠和瑪瑙素來有些小小的齷齪,卻在瑪瑙死了以後暗暗地替她服了素。


    看上去最沒有心的,也比她這個人稱溫柔寬和的主人更有心。


    她道:“我知道了。”


    翡翠小心翼翼地問道:“娘娘要去見夫人嗎?”


    甄漪瀾淡淡地道:“貴妃把夫人留在了宮裏,不過是來‘吩咐’我一聲罷了,哪裏由得我去與不去。”


    翡翠抿了抿唇,就低著頭服侍甄漪瀾起身、更衣。


    甄漪瀾卻拒絕了:“不必要這樣鮮亮的顏色,就拿了那件銀鼠灰的,是個意思就罷了。”


    翡翠在心裏歎了口氣,到底依著甄漪瀾的意思替她妝束了。


    甄二夫人正在鳳池宮東院的水亭裏等著人。


    她穿了件秋香色的褙子,髻環簡素,倚在猩猩氈的靠墊上頭,姿態十分的溫和,倘若不是手裏一張帕子揉來揉去,也難看得出她真正的心情。


    甄漪瀾單單帶著翡翠一個丫頭,被鳳池宮的宮人擁簇著到了水廊前頭的時候,她就微微地坐直了身子。


    宮女們在橋前停下了腳,由著甄漪瀾自己往水亭裏來。


    翡翠習慣地跟在甄漪瀾的身後,卻被她側頭微微地睨了一眼,下意識地停住了。


    甄二夫人看著甄漪瀾的裝扮,神色就稍稍地有些不好。


    這亭子翼然水上,八麵都起了齊腰的牆,上頭是通天的窗格,窗子都大開著,因此視野倒是十分豁亮,隻有些冬日近水止不住的絲絲冷意,即使是燒得足熱的爐子也不能盡暖。


    甄漪瀾在湖邊就把這亭子看了,進了門,見亭中單單隻有甄二夫人一個人,微微地點了點頭。


    她原以為容晚初會安排一個侍女在旁邊監聽著她們母女的敘話。


    隻是原是她低估了她,容晚初到底是容晚初。


    ——也或許隻是容晚初心中從來不把她當做一個對手來看待,才能這樣的肆意。


    甄漪瀾神色間就有些涼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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