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叫了一聲“娘/親”,在甄二夫人對麵落了座。


    甄二夫人從看見她就一直微微地皺著眉,這時候傾過身來,問道:“宮中/出了什麽事?你怎麽這樣——貴妃怎麽會把我們安排在這裏見麵?你可是與她同品階的帝妃!她也太……”


    甄漪瀾做了個噤聲的手勢,眉目間有些漫不經心地道:“娘/親有什麽事慢慢地說,不必這樣焦急。”


    她半開玩笑似地道:“這裏頭說話清淨,連‘隔牆有耳’都不必擔憂的。”


    甄二夫人見她還有閑情逸致說笑話,不由得沉下了臉,道:“六娘!”


    甄漪瀾垂了垂眼。


    桌上幹幹淨淨的,連茶水點心都沒有預備,倒放了個果盤,算是冷淡到不乏有些失禮的待客之道了。


    她垂著眼,神色寂寂的,道:“娘還在念著宮裏的恩寵愛憎,難道沒有看懂如今是什麽情形?”


    甄二夫人緊緊地皺起了眉。


    甄漪瀾在她的沉默裏抬起頭來,道:“倘若娘/親和爹爹不肯救我,下次娘/親再來見我,或許就見不到了。”


    她看著甄二夫人,臉上的神色讓甄二夫人不由得撫上了心口,仿佛有些大恐怖的事情絲毫不曾顧及人的心情,自顧自地發生——聽著女兒說道:“我想不為甄氏殉葬,就已經竭盡全力了。”


    第77章 芳心苦(1)


    “我想不為甄氏殉葬,就已經竭盡全力了。”


    甄漪瀾說了這句話, 沒有顧忌甄二夫人心裏的滔天巨浪, 就靜靜地垂下了睫。


    甄二夫人這一次再也穩不住儀態的端莊, 甚至坐都坐不住了,霍然站起身來,在地上來回地走了兩遭。


    坐在亭中地板上的小火爐靜靜地燒著, 舔/舐爐壁的火苗隨著她走路帶起的微風而輕輕地搖曳, 發出嗶剝的聲響。


    甄二夫人回過身來, 看著端坐在榻上, 眼睫低垂的甄漪瀾。


    她抱著些萬一的希望, 極力地壓著聲線,道:“六娘, 這話可不是隨意說得的。咱們府上雖然稱不上百年鍾鼎,可你大伯父也是當朝肱骨, 是牽一發而動全身的人物。”


    她慎而又慎地問道:“你從何處聽到了什麽?”


    甄漪瀾哂笑。


    在家族的蔭庇底下舒適太久了, 就連對危機的警惕都興不起來, 隻覺得自己身在簪纓世族,天塌下來也有個子最高的頂在前頭——


    甄二夫人對她的態度十分的不滿。


    她低聲喝道:“六娘!”


    甄漪瀾微微地頓了頓。


    家中的事, 到底還有許多要落在母親的身上, 甄漪瀾克製著心裏的情緒, 眼睫微微顫抖著看了過去。


    女兒一雙烏沉沉的眼睛,讓甄二夫人心裏又是戰栗,又是心疼。


    她苦口婆心地道:“覆巢之下,安有完卵?倘若家中當真要生出變故, 你又如何能獨善其身?”


    她說到這裏,麵色猛然一變,道:“貴妃是不是也得了消息?不然如何能這樣輕慢、折辱於你?”


    甄漪瀾沒有說話。


    甄二夫人就長長地歎了口氣,道:“我苦命的六娘!”


    竟就掉下淚來。


    甄漪瀾微微地皺起了眉。


    她母親素日裏要強,並不是個輕易彈淚的人,她心中不由得沉了一沉,問道:“家裏是不是也出事了?”


    甄二夫人拿著帕子捂著眼睛,在地下站了一時,聲音隻稍稍有些啞,聽上去倒還四平八穩、輕描淡寫的,道:“你哥哥同你大堂兄出門去跑馬,把腿跌傷了。”


    她收了帕子,眼周有一點融滑的紅,倒是粉有些顯糊了,隻是她離坐榻有段距離,甄漪瀾也並不能看得清楚。


    ——卻不妨礙她心裏像是被什麽猛然間扯了一把似的。


    原本就在舌底揣度著的話帶上了情緒,讓甄漪瀾的聲音都有些失控,道:“娘/親何必再自欺欺人?大伯父雖然榮光滿身,何嚐把我們二房看進過眼裏?爹爹如今在家閑賦,就是將來哥哥成了人,娘/親,難道咱們家就要永遠這樣被大房踩在腳底下,蹉跎一輩子才好?”


    甄二夫人麵色劇變,想也不想地快步走到榻邊,把手高高地揚了起來,卻對上了女兒倔強仰起的頭,一雙眼睛裏盈盈地蓄了淚水,抿著唇定定地看著她。


    甄二夫人心痛如絞,一把將甄漪瀾抱在懷裏,叫了聲“娘的乖女”,哀哀地哭了起來。


    -


    天賜元年二月初,三井巷的甄府起了一場鬧劇。當朝參政甄閔夷的胞弟,賦閑在家的朝奉郎甄從瞻忽然將一紙訴狀遞進了大理寺,要求與乃兄分宗。


    這樣處處都透著荒唐的事,就是從本朝以來也從未曾聽聞。


    自來分家析產之事,都是宗族內調停的事宜,甄氏的族人前頭都不曾聽甄忋提起這樁事,自然更談不上是調停不成而訴諸公堂。


    何況甄從瞻所求不是分家,而是分宗——他和甄閔夷是一母同胞的兄弟,往下數三代還不滿,甄家的族老在大理寺的公堂上捶胸頓足,指責甄從瞻肆意妄為、罔顧人倫之情,倘若定要與甄閔夷分宗,就等於自請除族。


    甄恪身為朝廷重臣,事務繁忙,甚至並沒有親自到場。


    甄忋跪在地上,臉上八風不動的,既沒有因為甄恪的缺席而憤怒,也沒有因為族老的指責而黯然,不慌不忙地從懷裏抽/出另一封紙來。


    於大庭廣眾、萬目睽睽之下,彈劾大參甄大人結黨營私、貪鄙鬻爵、苛政暴虐、不孝不悌……十二樁罪名,請堂上有司為達天聽。


    容嬰說到這裏的時候,連容晚初都不由自主地聽住了。


    她感慨地道:“這,這也太……”


    “行/事太粗暴了些。”她說不出口,容嬰就替她補齊了,笑道:“這位甄大人,我從前見得也少,如今想想,竟有些遺憾。”


    這樣簡單粗暴的手段,偏偏把帝都的百姓都驚動了,就是大理寺想要壓下來也不能,必定要在朝中掀起一陣風雲了。


    也能稱得上一聲“妙”。


    容嬰對上容晚初睨過來的視線,微微地笑了笑,就沒有再說下去。


    容晚初抿了抿唇,不免又是笑又是歎了口氣。


    容嬰本意見她神色有些沉鬱,想逗她笑一笑,到這裏就轉了話題:“聽妹婿說你近日在吃藥調養,太醫是怎麽說的?”


    他和殷長闌雖然彼此政見並不全然一致,但在共同聯係著兩個人的小姑娘身上卻都一樣的用著心。


    容晚初體會他的心思,笑盈盈地應他的話,容嬰原以為她身子出了什麽差錯,聽她慢慢地分說清楚,徐徐出了口氣,道:“如此我就放心了。也算妹婿是個有心人。”


    他提到此事,心中就有些歉疚,沉聲道:“你小時候在家裏……都是哥哥不好。”


    那個時候,哥哥也隻是個少年郎。


    他已經盡力給了她最好的保護和照顧。


    容晚初低頭握住了碧色薄胎的細盞,淺淺地笑著,道:“都過去了!”


    是啊,都過去了。


    容嬰看著隔桌而坐氣色如玉生輝的妹妹,心裏的一塊大石頭稍稍地翹了翹。


    他溫聲道:“你萬事都好,我出去也放心了。”


    容晚初微微點了點頭,忽然意識到什麽,問道:“哥哥也要出去?去哪裏?”


    她捧著茶盞的手握緊了,抬起頭來看著對麵的青年男子,長長的遠山眉蹙了起來。


    容嬰沒有等她猜測,就微微地笑著,輕描淡寫地道:“烏古斯汗名托稱臣納貢,暗藏不臣險心,欲以猛獸刺殺國朝天子,群情激湧,遂以容玄渡為帥,征伐西番,以平民憤,使我為帳前先鋒。”


    他看著容晚初緊蹙的長眉,失笑著抬手摸了摸她的發鬟,溫聲道:“擔心?”


    怎麽能不擔心?


    容晚初唇角平平地抿了起來。


    上一世的事在這一遭早就已經麵目全非。


    上輩子,升平皇帝昏懦,隻在宮闈之內用功,朝中政事一概不管,容玄明出征之後,朝事由甄恪做了泰半的主——趙王殷铖身後站著鄭太後,同甄恪小範圍地鬥個有來有回,再加上那個時候的十二皇弟殷長睿養在趙王府中,像個隱形人似的,朝野都無人記得他,大權在握、春風得意的甄恪,自然無須鋌而走險,圖弑君另立之事。


    這輩子,殷長闌誰的麵子也沒有賣,以雷霆手段處置了趙王殷铖,雖然給甄閔夷除去了一個政敵,但皇帝展現出來的強勢,如一隻病貓忽然長出了利齒銳爪,這個事實無疑讓甄恪感受到了強烈的危機感。


    恰好殷铖奪爵之後,殷長睿因禍得福,被鄭太後接回宮中帶在身邊,讓朝臣重新記起了這個與天子有著同樣血緣的皇弟。


    既有動機,也有人選,或許還要再加上一點,宿敵容玄明不在京中,無法立即與他構成相爭之勢的微妙暢快——同樣都是推舉殷長闌登基的權臣,太後鄭氏的態度卻總是曖昧,若有若無地更加偏重於容景升——甄恪勾結西番使臣,想要一不做二不休地殺了殷長闌,再捧一個新的小皇帝上/位,寫在史書上也嫌太過平淡、不足為奇。


    也因此,上輩子西番的使節隻在京城太太平平地繞了一圈,帶著□□上國的豐厚賞賜回到了自己的國家,這一世卻除了一個與甄恪合作的烏古斯通納爾之外,盡數陷進了大齊的天牢裏。


    容晚初看著容嬰,心裏止不住地擔憂。


    她知道上輩子的容嬰跟著容玄明平定柳州,最後平安地凱旋帝都。


    卻不能知道一場不曾發生過的戰爭,最後會帶來什麽樣的結果。


    門外有宮人笑盈盈地行禮問安:“陛下萬歲萬萬歲。”


    容晚初還在榻上沒有動,殷長闌已經自己挑了簾子進門,看著兄妹倆相對坐著,麵上神色不十分歡悅的樣子,不由得怔了怔,笑道:“這是怎麽了。”


    一麵就有意無意地看了容嬰一眼。


    容嬰目光微微一動。


    殷長闌看懂了他的眼神,就知道容晚初是在為容嬰出征的事擔憂。


    他當作不知道似的,在趿著繡鞋來迎他的女孩兒鼻尖擰了擰,柔聲細語地同她說笑了幾句。


    殷長闌近日裏都不大讚同她多思多慮,容晚初不想惹他的叨念,含/著笑偏了偏頭,沒有繼續前頭的話題。


    三個人融融地說了一回閑話,殷長闌就看了容嬰一眼,站起身來,壓住了容晚初的手臂,溫聲道:“兵部有些瑣事,正好舅兄也在這裏,我同他一道去看一看。”


    容晚初嘟了嘟嘴。


    她本意還要同容嬰說一說話,聽殷長闌這樣說,正事為先,她就沒有多說什麽,抿著唇到底把兩個人都送到了門口。


    -


    雖然隻是托辭,但殷長闌也沒有全然說謊,上書房確實積了幾封兵部的呈折,


    大軍出征已成定局,如今每天的常朝上吵吵嚷嚷爭執不下、以至於開拔之期也遲遲不能確定,奏折一封一封雪片似的飛進禦書房裏,字裏行間無非是“銀子”兩個字。


    無論是殷長闌還是容嬰都已經習以為常了。


    所以容嬰站在殷長闌的對麵,眉鋒微微揚起,微微地笑著問道:“陛下既然知道晚初心中的擔憂,又何必容我去見她?”


    殷長闌淡淡地反問道:“你既然知道阿晚會擔心,又為什麽要跟著容毓明出征?”


    容玄渡表字毓明。


    容嬰唇角稍稍揚了起來,沒有說話,隻是狀似恭謹地低下了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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