淺草色的氈簾掙開了白玉簾鉤,彈在窗框上微微地擺動。


    範尚宮也看到了迎麵駛來的車輦, 又被甄漪瀾的動作所驚, 一顆心高高地提了起來。


    鳳池宮的鑾駕經過霽虹橋西向, 目的地落在何處似乎不言而喻。


    範尚宮想起方才被客客氣氣地拒之門外的己方一行人,不由得暗暗地叫苦。


    這可真是作孽。


    貴妃娘娘和賢妃娘娘麵上又不曾結過仇怨,對麵相逢, 少不得要寒暄、應酬一二。


    但看了甄漪瀾的表現, 範尚宮可不敢催她出去與容貴妃見麵。


    她試探地看了甄漪瀾兩眼, 見她靜靜地垂著睫, 似乎並沒有看過來向她有所交代的意思, 就跪直了身子出了車廂,訕訕地行禮。


    大道寬闊, 足夠八乘並行,鳳池宮的輦車行在大路中間, 並沒有避讓的姿態——輦車的主人是如今宮中獨一份的嬌重, 當然本來也無須對解頤宮禮讓。


    車上簾帷微動, 挑了簾子露出半張粉靨的也不是貴妃容氏本人,而是她身邊的侍女, 顏色十分的嬌美, 笑意盈盈地看了過來。


    幾個月之前還在是尚宮局籍籍無名的役使宮人, 如今一躍飛上了枝頭,就跟在鳳凰的身後做了隻百靈兒。


    範尚宮久在宮闈浮沉,雖然已經見慣了昨非今是的變遷,但此刻心中仍舊忍不住地歎了口氣。


    她賠著笑道:“青女姐姐, 奴婢代我們娘娘給貴妃娘娘磕頭了。”


    青女目光悠悠然地落在簾幕低垂的輦車上,範尚宮心裏一緊一緊的,低低地垂著頭。


    青女方才就在窗前,把解頤宮的車窗後簾子打落的情形看得一清二楚。


    她視線在猶自晃動的車簾上轉了一圈,仿佛是身後有什麽人吩咐了什麽,就收住了要說出口的話,轉而笑吟吟地道:“賢妃娘娘多禮了,我們娘娘正在小憩,也不與賢妃娘娘各自勞累了。”


    又抿著唇笑道:“範姑姑也太辛苦了些。”


    語氣中的若有所指,讓範尚宮不由得苦笑,明知道人家都看在了眼裏。


    她又磕了個頭,真心實意地道:“奴婢叩謝貴妃娘娘的體恤。”


    青女抿著唇笑了笑,就重新落下了簾幕。


    兩架輦車緩緩地擦肩而過,背道駛向各自的方向。


    範尚宮抽身回到車裏,就聽見甄漪瀾冷冷地道:“去擷芳宮。”


    範尚宮愣了愣。


    甄漪瀾目光淡淡地投了過來,語氣十分的冷淡,道:“怎麽,本宮指使不動你了麽?”


    從那日娘娘莫名其妙地受了責罰,被鳳池宮的人送回宮來,娘娘已經很久沒有用過“本宮”這個詞了。


    範尚宮誠惶誠恐地低下了頭,應道:“奴婢得令。”


    甄漪瀾重新閉上了眼,心中千萬個念頭如一團麻似的糾纏不清。


    範尚宮不敢觸她的楣頭,輕手輕腳地重新出去交代馭者,又悄無聲息地回到車廂裏。


    解頤宮的宮人也沒有想到有客人突如其來地上門。


    連封帖子都沒有遞。


    朱尚宮來同霍皎通報的時候,不由得勸道:“前頭解頤宮封了那麽久,也不知道裏頭究竟出了什麽事——聽說甄大參壞了事,如今賢妃娘娘卻又出來走動,甚至連一點子禮數都不講了,娘娘身上還沒有大安,依奴婢看竟不非要見她的。”


    霍皎一場病纏纏/綿綿從年下犯起來,到元日原本好了些,偏又在廣場上叫狻猊撲了,狠狠受了一回驚,回來就發起高燒來,進了二月才重新下得了床。


    朱尚宮心裏對這位貿貿然上門來的賢妃娘娘十分的不滿。


    霍皎卻看了她一眼,溫聲道:“世間最容易是錦上添花,我們雖不能雪中送炭,竟也不必落井下石。”


    朱尚宮便是因為知道這位年輕的小主人是這樣外秉霜雪、內賦溫善的性子,才因為憐惜而愈發忠誠。


    她從泰安頭些年就進了宮,見過泰安朝多少恩寵今日起興,明日就蕭疏凋零,依她看來,當朝的宮闈看起來雖然太過清淨了些,但大約也隻有這樣的環境,才容得下這樣性情的德妃娘娘——隻要霍皎沒有愚蠢到與容貴妃起了衝突,雖然得不到天子的恩眷,但太平終老一生,也已經是許多人求而不可得的收梢。


    她屈下膝來,恭敬地應了一聲“是”。


    霍皎身子比前些時日康健了許多,不消人攙扶就自顧自地下了榻,坐在了妝鏡前頭。


    朱尚宮帶著小宮人們替她收拾了頭麵,又換了衣裳,才往前頭去與甄漪瀾相見。


    甄漪瀾坐在窗邊上,看著園子裏幾個宮女聚在一處頑鬧嬉戲。


    小宮女都是十三四、十四五歲的年紀,平日裏大約也不過是做些灑掃、升爐之類的瑣事,倘或規矩不十分苛刻,上頭管束的人又沒有吩咐,這些宮人也無非是這樣頑頑鬧鬧的,看上去天真爛漫,十分的有活力。


    甄漪瀾神色冷淡,目光隔著窗子遙遙地落在那一小撮人身上。


    範尚宮守在她的身邊,一旁還立著個擷芳宮管事的大宮女,以至於範尚宮的視線頻頻地在甄漪瀾身上來回,生怕她露出什麽不好的神態,讓擷芳宮的人心裏有了芥蒂。


    好在甄漪瀾隻是注視,並沒有任何其他的舉動。


    屏風後頭響起了佩環之聲,德妃霍氏在宮人使女的擁簇下進了門。


    甄漪瀾前些時候一直在旁的事情中掙紮浮沉,從元日之後,已經有些時日沒有見過霍皎。


    到這時乍然相見,才覺得她比起那時來又清瘦了許多。


    她原本就是副清冷如霜如雪的姿儀,元日時遠遠地看著,像一枝依雪的白梅,美麗又甘冽,這個時候不知道是因為靠近了,還是因為那一天後來別的事的緣故,看上去幾乎已經瘦得脫了形,有種一折就斷的脆弱之感。


    甄漪瀾目光微閃。


    霍皎不知道她心裏的念頭,神色沉靜地與她寒暄兩句,各自分賓主坐了。


    宮人手腳利落地端上了茶水點心,又寂寂無聲地退了下去。


    尚宮朱氏一直跟在霍皎的左近,在霍皎落了座之後,還親自蹲下/身去替她拂了拂裙擺上的褶皺。


    甄漪瀾微微垂下了眼。


    她來得十分貿然,霍皎不清楚她的來意,隻是看在平素的臉麵情分上見了她,這時候也並沒有什麽話要說,就靜靜地坐在那裏慢慢啜/著茶。


    她羽睫纖長——因為瘦的緣故,一雙眼又顯得格外大些,連同眼睫也更顯出長來,低著頭的時候擋覆在清臒的輪廓上,手指纖細,骨節冰白色,這樣挺直了腰坐在椅子裏,讓甄漪瀾目光稍一恍惚,就將她和另一個人的影子疊在了一處。


    原本在等待的時候已經慢慢平複下去的念頭又翻滾著湧到了舌尖來。


    她目光在擷芳宮的朱尚宮和手邊的範尚宮身上轉了一圈,又落到殿中四壁下垂手侍立的宮人身上,忽然翹/起了嘴角,道:“霍妹妹,我有些話想要單獨同你說一說。”


    霍皎不由得怔了怔,下意識地與朱尚宮對視了一眼,道:“甄姐姐,有什麽話但說無妨。”


    她偏回頭來,就對上了甄漪瀾異彩漣漣的眸子,讓她忽然沒有來由地戰栗。


    甄漪瀾已經銀鈴似的笑了起來。


    她手裏端著茶盅,薄胎的天青瓷擋在唇前,將她麵上的神色遮住了一半,隻有那雙彎彎垂下的眼讓人不容錯認她的歡喜。


    她微微拖了長音,語氣就變得柔曼起來,道:“昔日在家的時候,貴妃娘娘府中——”


    霍皎忽然低聲道:“朱姑姑,你先帶人退下吧。”


    甄漪瀾微微地笑著,看著霍皎的神色間頗有些讚許的意味,稍稍偏了偏頭,吩咐身邊的範尚宮道:“你也退下。”


    朱、範都不解其意,相互對望兩眼,束著手溫馴地退了出去。


    霍皎將手中的茶盞放回了桌上,發出細微的一聲叮響。她將手攏在了膝蓋上,腰/肢挺得筆直,目光清冽地落在甄漪瀾身上,靜聲道:“少不更事時的瑣碎,甄姐姐又何必提起。”


    甄漪瀾聲音低柔地道:“雖然霍妹妹此刻說‘不必提起’,但我看方才的情狀,仿佛妹妹也從不曾一刻或忘呢。”


    霍皎一張玉/麵上微微覆了霜。


    她道:“甄姐姐今日來見我,我把甄姐姐當作貴客來招待。姐姐的作客之道就是這樣的嗎?”


    甄漪瀾掩口輕輕地笑了起來。


    她一麵笑一麵道:“我為一樁攸關霍妹妹性命的要事而來,妹妹卻這樣誤會我,實在令我悲懷。”


    第80章 芳心苦(4)


    甄漪瀾一麵說著“悲懷”,口中卻在笑著。


    她笑得並不十分歡暢, 但仿佛是呼岔了一口氣, 自己按著腰眼, 微微有些痛苦的模樣,笑意卻仍舊沒有從眼角眉梢卸去。


    霍皎神色清冷地看著她。


    甄漪瀾一雙流波般的眼微微地眨了眨,道:“霍妹妹也知道我這個人, 從前沒有什麽喜好, 就喜歡畫兩筆花樣子, 繡兩針花兒朵兒的。”


    京城貴女中女紅第一出挑, 也是甄家六姑娘賢德溫厚名聲的有力佐證之一。


    霍皎不動聲色地繃緊了手指, 淡淡地道:“甄姐姐秀外慧中。”


    甄漪瀾又笑了起來。


    她笑著搖了搖頭,道:“霍妹妹, 你我都是生小相識的舊交,難道還不知道外頭那些人傳的名聲, 有多少是牽強附會, 又有多少是追高踩低, 婉轉逢迎……”


    她說著,語氣總讓人覺得有些意有所指的怪異:“當然, 霍妹妹的霜雪之姿, 卻是這天下少見的表裏如一、名副其實了。”


    霍皎冷聲道:“甄姐姐若是隻想說這些話, 恕皎身子尚未全好,不能久陪甄姐姐了。”


    她說著,就已經要作勢站起身來。


    甄漪瀾卻忽然揚高了聲音,道:“世間總有這樣巧的事, 偏偏我那年裏頭就在甘泉寺裏,就撿到了一張帕子,杜若紋的滾邊,真是我竟從沒見過的漂亮精細……”


    她對上了霍皎淬了冰的眼,收住了後頭的話,咬著唇微微地笑了笑,柔聲道:“我記得霍妹妹也很喜歡杜若紋繡,妹妹可想要看一看?”


    霍皎的呼吸微微急促了片刻,就難以自抑地咳了起來,一聲一聲響在空曠的殿室內,有些邃遠空洞的回想。


    守在門外的朱尚宮搶了幾步,想要進門來,卻被霍皎含霜似的一眼阻在了門檻外:“回去,都退開。”


    朱尚宮把殿中安然端坐在一旁的甄漪瀾看了一眼,微微皺起了眉,到底無奈地屈了屈膝,重新退了開去。


    霍皎偏著身子咳了一時,聲音漸漸平息了,就仍舊坐正了,拈著帕子在唇邊沾了沾,蔓生杜若紋的滾邊在溫柔的天光裏抖動著,卷進了絹料柔軟的褶皺裏。


    霍皎眼睫微垂,溫聲道:“不意甄姐姐竟然有此奇遇,不知道甄姐姐使什麽時候撿到的,可曾尋到了舊主麽?”


    甄漪瀾笑道:“單說霍妹妹心地最是純善,竟沒人能比的,可恨世間人竟是不信。”


    她聲音輕柔地道:“這樁失物掛在我心上,不怕霍妹妹笑話,我也遍找了二、三年,可惜力不從心,總不能尋得到這位蘭心蕙質的佳人。”


    她道:“也不知道這位好女,如今可曾嫁了她當時心中所念的良人?”


    霍皎聲音溫淡,仿佛嗓子微微有些發緊,音調總有些隱約的艱澀,道:“他人的際遇,卻與我等並不相幹了。”


    甄漪瀾麵上始終掛著笑意,聞言也讚同似地點了點頭,道:“霍妹妹這話不差。”


    她仿佛隻是與霍皎說幾句閑話,說到這裏就自然而然地轉開了話題,道:“這些風花雪月之事,畢竟不過是一點子私欲,隻恨我生為女兒,竟就隻能在這些閑情中打轉——如今王師遠征在即,聽說容將軍已經點齊了五軍將帥……”


    她說著說著,不由得歎了口氣,斂了麵上的笑容,蕭蕭地道:“當年都是一樣的相識,也曾一處飛觴行令,如今卻有故人就要遠赴沙場去了,如何不令我歎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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