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皎因病久避宮中,這些前朝之事與霍氏無涉,朱尚宮自然不會打聽了說給她聽。


    她還是第一次知道王師西征的消息。


    她胸臆間情緒激蕩,垂頭拿帕子掩了口,止也止不住地咳了起來。


    甄漪瀾看著她,柔聲道:“霍妹妹這病情,太醫究竟是怎麽說?到底要好好地將養才是。”


    霍皎微微擺了擺手,道:“甄姐姐豪情激蕩,倒讓我一時羞愧了。”


    甄漪瀾眉目間有些愁緒,輕描淡寫地歎息道:“怪我!我看妹妹同小容將軍幾回閑敘,隻當你們是比我熟些,竟沒想到妹妹原是不知情的。”


    她款款地站起身來,溫聲道:“霍妹妹可要保重自己,這世間人情離合好風物,妹妹還要慢慢地看著呢。”


    霍皎閉了閉眼,道:“甄姐姐恕我不便遠送了。”


    甄漪瀾笑道:“你我姊妹之間,何須這些虛禮!”


    笑聲如同銀鈴似的,遠遠留意著殿中響動的宮人侍女重新湧了進來,朱尚宮攙住霍皎手臂的工夫,甄漪瀾已經帶著範尚宮一路笑盈盈地出門去了。


    朱尚宮看著甄漪瀾和範氏的背影,麵色烏沉沉的,緊緊地咬了牙。


    霍皎卻顧不上甄漪瀾的舉動,她握緊了朱尚宮的手,那隻手一落在朱尚宮的手心裏,就使她狠狠地抖了抖,仿佛抓/住了一捧冰雪似的,森森地紮人骨頭的冷。


    朱尚宮駭然道:“娘娘,您、您這是怎麽了?奴婢去叫太醫吧?”


    霍皎微微閉了眼,用力地搖了搖頭,道:“不、先不必。”


    她停了半晌,久到朱尚宮都以為她昏厥了過去,才低聲道:“預備車輦,我要去見貴妃娘娘。”


    朱尚宮嚇了一跳。


    “娘娘,使不得。”她急切地道:“您如今身子剛有些起色,如何能頂風冒雪地出門去?”


    “就是再吃一劑藥緩一緩,過上兩天也好啊。”


    霍皎咬緊了牙,任憑朱尚宮的勸說也不肯鬆口,朱尚宮不知道她因何要迫切地去見容晚初一麵,想來多半同甄漪瀾前頭同她單獨說的那些話有些幹係——朱尚宮咬牙切齒的,又領略了霍皎的固執,想了想,咬著牙道:“奴婢替娘娘去請了貴妃娘娘過來吧,娘娘放心,奴婢就是跪穿了這雙/腿,也會求得貴妃娘娘一行的。”


    霍皎搖了搖頭,道:“我這裏一屋子病氣,怎麽能請了貴妃往這裏來……”


    何況本來就是她犯下的錯。


    霍皎手指無意識地痙/攣著,冷汗把掌心裏的帕子都洇透了。


    朱尚宮卻不肯再聽她的交代,就把霍皎安排給了大宮女們,自己拔腳就往鳳池宮去。


    -


    鳳池宮的主人卻不在宮中。


    青女親手給朱尚宮斟了盞茶,十分歉意地道:“我們娘娘往陛下那裏去了,我等也不好窺伺帝蹤,竟不知道什麽時候才能回來了。”


    朱尚宮在青女麵前猶然保持著端正體麵的姿態,隻是低著頭嘴唇微微地顫抖。


    擷芳宮平日裏行/事低調,又因為霍皎生病的緣故,朱尚宮這段時日都不大出門走動,青女乍然見到她這副模樣,不由得心裏頓了一頓。


    她還沒有來得及開口多勸,朱尚宮已經站起身來,鄭重地向她又行了個禮,道:“青女姑娘,俟貴妃娘娘歸來以後,還煩請姑娘代為轉告一二。”


    青女含笑道:“朱姑姑放心就是。”


    她送了朱尚宮出門,猶豫了一下,還是招了個小宮女,叮囑道:“……悄悄地問一問訥姑娘,把消息遞給她。”


    那小宮女領命去了。


    炕桌上擺著條長長的木匣子,整齊的絲線係成捆,在匣子裏排的滿滿當當,又被隻纖細瑩白的手隨意地拈出來,放在一處比色。


    地龍燒得熱熱的,屋子裏一股子暖氣,容晚初穿了件緗色的袷衫,除去了外頭的二十四幅湘裙,玉白的綾褲散了褲腳,沒有穿羅襪,在殷長闌的內室裏倚著床圍打絡子。


    她素來是個橫針不拈、豎線不動的性子,在閨閣中的時候,因為容嬰這個兄長畢竟是個男子,並不能把女孩兒家事事都關照得周到,因此在許多事情上都由著容晚初自己做主——她在女紅上用心有限,不過是天性裏一點自持,學了一陣子,“過得去就罷了”。


    說起來容晚初兩世為人,動針線最多的竟然是夢裏跟在殷長闌身邊的那幾年。


    最初的時候,殷揚不過是個尋常軍校,雖然入了代王的眼,但一來當時代王自己也隻是個起事宗室,二來代王對殷揚的看重,也更多的因為他驍勇,拿他當一把尖刀使喚,殷揚三天兩頭鑽山蹈海,又不能放心把容晚初丟在一邊,但凡能帶著所在,總要帶著一道走了才安心。


    容晚初跟在他身邊,受他的庇護,也在默默地照顧著他。


    最危急的時候,連創口都替他拿針縫過,平日裏縫補兩件衣裳也不過是小事了。


    後來殷揚有了根基,身邊有了部將和擁躉,就把他的小姑娘好好地護了起來,尋常不肯教她勞累了。


    殷七身邊的人都知道他有多寵愛他的妹子,私底下也有人暗暗地議論過。


    容晚初曾聽見的那些人,後來都慢慢地消失了。


    她打了個繩結,一麵有些微微的失笑。


    與殷長闌重逢之後,她已經越來越少地回憶起過去的許多事。


    日趨平淡安穩的生活,也讓她快要忘了上輩子再不能入夢的那些年裏,她是怎樣夜夜不能安枕,靠著那一點微薄的回憶,數著殿角規律的滴漏水聲,度過一個又一個漫長的永夜。


    那些仿佛都是很多、很多年前的事了。


    她係成了這一串繩結,就拿起來給身邊的侍女看:“瞧著可好不好看?”


    阿訥十分湊趣地道:“好看極了,這個蛋殼青的顏色配在這裏,倒比昨兒春羽打的還秀致些。”


    春羽就是鳳池宮那個十分擅長打絡子,因此勾起了容晚初興致的小宮女。


    容晚初笑著嗔道:“偏你這張嘴刁鑽,誇不著我手笨,就挑著顏色說。”


    第81章 芳心苦(5)


    容晚初晏晏地說笑,阿訥也跟著笑起來, 不依地道:“娘娘這話可說屈了我。”


    容晚初就笑著揮手攆她出去:“可少在這裏煩我。”


    阿訥笑盈盈地高聲應“是”, 屈膝出門去了。


    房中重新恢複了安靜, 容晚初拈著那條係到一半的絲絡,仍舊拿過線來一點一點地往裏頭編。


    她半倚半靠在床山子上,手裏編得入神, 連橐橐的靴聲進門的聲音也沒有聽到。


    忽然有片溫熱將她露在空氣裏的裸足包覆住了, 容晚初受了一嚇, 足尖不由自主地繃了起來, 勾在幹燥的手掌心裏, 換來一聲低啞的輕笑。


    容晚初挑起眼來看他,水潤潤的眼睛裏頭都是控訴, 殷長闌卻恍如不覺似的,隻拿手將掌心裏兩隻並在一處的纖足都握了握, 道:“怎麽不蓋個被子?”


    一麵說, 手裏卻隻不肯鬆開。


    容晚初撅了撅嘴巴。


    她努力地想要曲起腿來, 腳踝卻被男人卡在手中,任由她暗暗地用力, 男人卻微微笑著看她, 仿佛沒有感受到她的掙紮。


    小姑娘在玄底明黃色團花的墊子上, 像條離了水掙紮的小魚。


    殷長闌險些壓不住喉間的笑聲,在前頭書房裏積下的怒意都無聲無息地散去了。


    他偏過頭去清咳了兩聲,在容晚初踝上捏了捏,低笑道:“小嬌嬌。”


    他聲音猶然有些低啞, 容晚初隻顧著同他暗中較勁,一錯耳竟沒有聽清他的話,問道:“什麽?”


    “沒什麽。”殷長闌方才情到此處脫口而出,這時自己細細地品了品,倒覺得小姑娘名副其實,是他含在口裏怕化了、捧在手心怕吹著的嬌兒。


    他心裏柔情湧動,連逗弄小姑娘的心思都熄了大半,扣起手指在她光潔如玉的腳踝上彈了個崩,扯過一邊的薄被子替她籠住了腳。


    宮人像是走路沒有聲響似的,低著頭端著銅盆進門來服侍殷長闌盥了手,又無聲無息地退了出去。


    容晚初還氣鼓鼓的,殷長闌對上她鼓起的腮,微微地笑了笑,坐到了她的身邊,目光在她手裏的絡子上一轉,轉移話題道:“我的阿晚果真是心靈手巧。”


    容晚初被他看著,輕輕地“哼”了一聲,大大方方地把絡子擺在了膝上,原本就隻差了個收口,她手指頭纖細又靈巧,很快就打成了最後一個結。


    蛋青並深茶兩色的絲絡,結著三分大小的曜石黑珠子,顏色十分的低調內斂,巴掌大的一個,被容晚初擎著拿到了殷長闌的跟前,笑吟吟地道:“前頭我從庫裏淘了個喜上眉梢的赤玉墜子,恰好打個絡子來配它。”


    殷長闌不由得失笑。


    他的阿晚這副驕矜自得的表情,就差明著同他說“瞧什麽瞧呢,不是打給你的”。


    他將小姑娘的手攏了,故意十分黯然地道:“原來不是給我的。”


    容晚初果然就心軟了,微微抿起了唇,裹在他掌中的手指頭也屈屈伸伸的,一雙眼在他麵上來回地看。


    殷長闌怕自己繃不住笑意,真個惹惱了她,趕在容晚初開口之前溫聲道:“阿晚既然有了安排,明兒戴上了給我看一看,也是好的。”


    容晚初皺了皺鼻子,殷長闌就攬住了她的肩,一麵跟著倚在暄軟的迎枕上,一麵問她:“出來的時候可吃了藥了?”


    容晚初被他帶走了話題,就點了點頭,想到了什麽,不由得笑了起來,道:“人家宮裏頭都是花兒粉兒爭奇鬥豔的,偏到了你這裏,一個一個的都吃起藥來。”


    殷長闌疑惑地“嗯”了一聲,道:“還有誰吃了藥?”


    他問道:“太後到你那裏生了事?”


    容晚初不意他會先想到鄭太後身上,搖了搖頭,道:“是霍姐姐從年後又吃起藥來,這些時候總也沒有大好。”


    擷芳宮像個隱形人似的,從上到下都鮮少在九宸宮這裏留名,殷長闌對霍皎的印象也十分的有限,隻在幾回宮宴上見過她,依稀覺她形貌清冷,連她身量長短都不曾記得。


    她生了病,也隻在鳳池宮裏打了招呼,容晚初使人往太醫署去交代了,務要盡心竭力替她診治,但有缺什麽珍稀的藥材,也隻管同鳳池宮開口。


    隻是霍皎的病大抵還是心病重些,這些日子也從來沒有用過什麽大藥,總是文火慢慢地調養,養賴養去也總不見好。


    容晚初想到霍皎的重重心事,不由得就看了殷長闌一眼,見他十分的漫不經心,心裏含了一聲微微的歎息,也不知道是為了誰。


    她細聲道:“我前頭同你說過一回的。”


    殷長闌語氣溫柔地同她致歉:“原是我忘記了,是我的錯。”


    容晚初歎了口氣,道:“也不是你的錯,這些個瑣事,本也不該你事事精心。”


    殷長闌不願看她因旁人的事上低落,溫言笑道:“我養了這麽一個嬌嬌兒,已經盡夠我費心了,哪裏顧得上旁人。”


    容晚初因嗔道:“滿口胡言。”


    霍皎的心思像個裝滿了火藥的桶,不提防什麽時候點著了就要炸得人粉身碎骨,容晚初也不想殷長闌在她身上投注太多關注,就順著他的意思同他說笑,問他道:“我來的時候迎麵碰上了甄氏,她來見你做什麽了?”


    殷長闌沒有答她的話,反而稍稍坐直了身子,捏著她的下頜將她一張臉轉了過來,小姑娘顯然有些猝不及防,櫻顆似的唇因為驚訝而微微開合。


    殷長闌眼眸微深,俯過身吻了上去,噙/住那一截嫣粉的舌尖重重地吮著,感受到小姑娘的粉拳在肩上恨恨地捶,才意猶未盡地放開了她,笑吟吟地道:“讓我嚐嚐是哪裏的酸杏子,有沒有酸倒了我阿晚的牙?”


    容晚初氣結。


    她眼眸水光瀲灩的,被憐愛過的唇色澤嫣紅,氣鼓鼓的樣子像隻炸了毛的奶貓,非但沒有一點威懾力,落在此刻生出了雄性獸類壞心的男人眼中,不由得蠢/蠢/欲/動。


    殷長闌還有些分寸,知道小姑娘偶爾逗一逗可以,卻不能惹了她真的生氣,就微微地笑著,把那一點鼓噪的念頭壓下去了,柔聲細語地道:“甄氏雖然來見我,我卻沒有見她,在宮門口就由人擋回去了,因此我也不知道她又來這裏做什麽……”


    殷長闌的態度一向十分的清晰鮮明,容晚初也不是真的拈酸呷醋,隻是借著由頭同他說話罷了,沒想到反被他輕薄了一回,就紅著臉輕輕地“哼”了一聲,道:“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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