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那小院子裏的情形,他還算清楚些:最近柳娘子連藥鋪子都不去了,整日裏就是陪著她大舅舅滿院子走來走去,康健受傷的大腿。剩下的時間裏就是鑽入小廚房,跟李媽媽學習熬燉補湯。要不然就是自己回到屋子裏練字,一練就是半天……


    在莫如的眼裏,主人向來是冷靜自持,少年老成的賢王一個。可是自從跟那個柳娘子廝混熟了,王爺便漸漸開始離經叛道了。


    主子現在的樣子……說句大不敬的,可……可真像那等子被姑娘家勾引得魂不守舍的楞頭少年家,偏偏還要憋著一口硬氣,不去想人家,隻折磨得自己日夜難免,情緒也喜怒無常。


    莫如也不過是心裏這麽偷偷的想一想,當著主子的麵,他可不敢這麽說,隻能恭謹守在一旁,看著王爺鐵拳打爆一個又一個沙袋。


    不過到了中午的時候,武寧關的看顧院落的護衛匆匆趕來,入了軍帳後,上前抱拳道:“啟稟王爺,柳姑娘她們昨天裝車完畢晨時出發了……不過李媽媽今天在收拾東西時,發現了柳姑娘落下了那一盒子地契和銀票,她不知該如何處置,便派我來問一問王爺您的意思……”


    崔行舟正在用飯,聞言慢慢放下筷子,慢慢抬頭,磨著牙問:“走了?什麽時候走的?為何等走了再來通知我?”


    淮陽王的表情太滲人,那個護衛嚇得噗通一聲跪了下來,小心翼翼提醒道:“王爺可還記得,您最後一次去武寧關,吩咐了左右,待得那位陸先生傷好了,他們便來去自由,隻派人護送他們揮西州就好,不必告知勞煩王爺您了……是以小的們昨日也沒有敢驚擾王爺。”


    上一次?上一次崔行舟是負氣而走的,當時跟侍衛們說的是什麽自然也全不記得了。


    現如今驚聞眠棠昨夜就走了,他立刻騰地站起身來,直直衝出了營帳,翻身上馬直奔武寧關而去。


    待到了那熟悉的院落,崔行舟翻身下馬衝進了院子。可是院子裏再也沒有那巧笑嫣然的麵龐,衝著他說:“夫君回來啦!可覺得餓?一會便能吃了……”


    李媽媽看王爺直衝進屋子裏,不多時又緩緩走了出來,她便迎上前去,將那裝著地契的匣子,和一封書信呈遞給了王爺。


    崔行舟沒有接那匣子,而是慢慢伸手接住了那封信,抽出信紙展開看時,上麵的字跡竟然勉強能算作端莊秀麗,那字體赫然正是他給她寫的帖子的字體。


    “民女不知王爺會在百忙時抽空一閱,暫且托大寫下離別贈言。回想近一年,承蒙王爺照拂,眠棠才能度過生死劫難,保存性命為外祖父盡孝。救命之恩終生不忘,他日必尋機回報了王爺。至於其他種種,皆是造化弄人,民女亦無所怨,地契銀票悉數奉還。謹願王爺身體康健早日凱旋。”


    短短的一張信紙,崔行舟卻一字一字看了半天。他在寥寥數字裏,試著找尋期內可有對他的不舍,哪怕是離別的仇怨……


    可是她卻說,她無怨,那便也是無愛了嗎?


    這些日天來,他其實一直在等,等她冷靜下來,想起他們先前的甜蜜,再回心轉意。


    可沒想到等來的,卻是她連招呼都不打一聲就徑直走了。崔行舟一直是篤定眠棠愛她的。可是這個口口聲聲要跟他生死相隨的女人,在轉身離開的時候,竟然比任何女人都決絕而不留後路!


    李媽媽畢竟年歲大些,看著王爺這樣子,便知道他的心思。


    柳眠棠模樣生得那麽美,又是一門心思地將王爺當作了自己的相公。叫個男人,跟這樣的一個美人朝夕相處,怎麽能不產生情愫?


    但那麽可人的姑娘,脾氣其實硬著呢!


    其實在李媽媽看來,柳娘子能幹,又是雜草一般的韌性,在哪裏都能活得很好。


    而她真入了王府,倒不一定能過好了。正妃沒有入門時還好,可入了門呢?


    反正李媽媽是想象不出柳娘子給人伏低做小,賠笑叫夫人的樣子。


    別看李媽媽這一輩子在王府裏做奴才,可是回到自己的家中,也是說一不二的當家大娘子,若是回到家裏還要做奴才,那這輩子真是沒有喘一口氣兒的時候了。


    柳娘子若是再心生妒意,依著她的心機手段,隻怕老王爺時那些個毒辣妾侍都不夠她玩的了。到時候王府裏,可是永無寧日了。


    可是這些個,都是女人家的心事。決不能指望一個身處高位的男人能夠感同身受。而且李媽媽雖然心疼眠棠,但是更多的考量,依舊是從王爺的角度出發。柳娘子若是個外室還好些,進了王府裏,絕對是翻雲覆雨,不能太平……


    所以柳姑娘就這麽走了也好,依著她的模樣本事,準能找個真心疼她的。至於王爺,這是個要幹大事的男人,就算一時在西北呆得無聊,生出了小兒女的心思,也維持不了太久,待得日子往前再過一過,就各自忘幹淨了。


    就在李媽媽這麽想的時候,王爺已經出門翻身上馬了。


    李媽媽本來以為他是要追攆柳姑娘去,正想提醒王爺,她們昨天一早就走了,恐怕一時追不上。


    不料淮陽王卻撥轉馬頭,朝著金甲關的方向去了。


    李媽媽鬆了一口氣,複又歎了一口氣,回身看看這變得空蕩蕩的院子,老媽媽的心裏其實很不好受啊!


    再說昨日便出發的陸家車隊,在行走了一天一夜後,便來到了金駝江,度過江水離得關內就不算太遠了。


    到了江邊要上船時,眠棠從馬車裏慢慢地下來,轉身對領隊護送她的範虎道:“範侍衛長,送到此處就可以了,您領著人馬回轉吧。鐵礦案子已經結案,我大舅舅相熟的官員都死了幹淨,死無對證。綏王也沒有必要再追殺我的大舅舅,過了江水,官道上就熱鬧了,不會有什麽意外發生。”


    範虎緊繃著臉,恭敬地遞呈了一把刀給眠棠,老實說道:“柳姑娘,王爺曾經跟我發話,務必將你們平平安安地送到西州陸家,若是我半途回去,王爺也會砍我的腦袋,所以您嫌煩想趕我走,或者是想用法子甩了我們,不如先用這刀將我的腦袋砍下來,這樣我死在你跟前,王爺說不定念在我一片忠心的情分下,善待了我的遺眷。”


    說這話時,範虎一臉的認真,說完還伸了伸脖子,讓眠棠找準骨頭縫砍,免得卷了刀刃。


    眠棠也很認真問範虎,他一個月的餉錢是多少。範虎老實說了數目。眠棠點了點頭:“是不少,可換命就不值當了,你也太拚了!”


    範虎告知柳姑娘,這不是錢多錢少的事情,而是榮譽,一個男人的尊嚴。


    在護送她一路來西北時,範侍衛長的尊嚴全摔在木板兒車上了,所以這次送她回去,是重拾一個男人臉麵最後的機會。


    眠棠聽了這話,倒是打消了甩掉他們的念頭,不然的話,看範虎的意思,那是分分鍾要抹脖子自盡。


    如今的眠棠已經恢複了做姑娘時的打扮,將盤起的發髻打散了之後,隻簡單地打了條粗辮子,至於碎發都用青布條巾包好紮起。身上穿的也是尋常的粗布棉衣。


    就是尋常百姓家裏姑娘的打扮,可是若是範虎他們緊跟著,這車隊就顯得太過紮眼了。眠棠便跟範虎打商量,既然他們號稱暗衛,那就接著暗下去好了,跟陸家的車馬隊伍分開,不要走在一路。


    等到她回轉了西州,而範護衛長的臉也撿得差不多了,便可以安靜地回去了。兩下各不相擾。


    眠棠之所以提出這點要求。其實也是有她的考量的。


    先前大家一起同行,碧草芳歇做飯時,難免要帶出這些侍衛的份兒,那一個個五大三粗的,太能吃!總是伸碗要添飯……


    眠棠覺得依著自己現在的家底,可養不活他們。


    淮陽王給她的那些店鋪地契銀票子,她一樣都沒有要,不然的話,她倒真如他養的外室一般。


    可是保全了錚錚傲骨的結果就是,她和大舅舅的手頭都略顯拮據。


    大舅舅當初被追殺,帶出的錢銀也不多,神威鏢局這這些人也要吃飯的。所以眠棠臨走的時候,也是厚著臉皮,將小院子裏的米麵都用了,蒸出好幾大鍋的饅頭,一並打包帶走。


    她手裏還有自己當初被救上來時,貼身的嫁妝銀票子。可是她暫時不想用它們當路費,所以處處能省就省。


    將那些個拿著高額餉銀的王府侍衛們撇甩幹淨後,這路費和幹糧也就差不多可以維持到西州了。


    不過範虎可不知道柳姑娘提出這般要求是嫌棄他們太能吃。


    他是知道她跟王爺決裂了的。隻當自己和手下也礙了姑娘的眼,看著心煩。於是範侍衛長立刻一口答應了下來,然後那二十多名護衛不消片刻的功夫,就隱匿消失得無影無終。


    陸羨也覺得少了這些護衛們緊跟著,自己變得自在些。於是他對外甥女說:“照著現在的腳程,不消半個月就能回西州地界了,父親老人家若是看你回來,豈不是要樂壞了?”


    可是眠棠卻並不想回得那麽早,她還有要緊的事要做。


    第55章


    因為受了父親案子的牽連,外祖父的鏢局被當時書院案死去的書生家眷纏上,整日的上門打砸哭鬧。


    她父親死了幹淨,家產全部充公。於是那些哭鬧不休的家眷就找外祖父賠錢。


    外祖父替她死去的老子填了大窟窿後,又好巧不巧地失了一趟大鏢,外祖父賠付得不夠及時,損失了聲譽,鏢局的生意從此一落千丈。


    若不是陸羨瞞住生病的父親鋌而走險,神威鏢局的招牌就此就要摘下來。


    不過那錢賺得也不容易,大頭兒都入了仰山的賬目。就是這樣,因為是眠棠大舅舅主導西北礦藏,還有東宮舊部不依不饒,說眠棠假公濟私呢!


    驚聞眠棠失蹤後,陸羨和陸慕也無心礦石生意,撒下大量人手沿著江岸找尋,足足用了一年的功夫才算是徹底死心。


    可是西北的好錢已經賺不到了,蠻族發生內訌,一遭變了天,他們也被人取而代之。


    眠棠知道外祖父和大舅舅都重情誼,寧可自己喝稀粥,也要養活手下的鏢師們。尤其是那些個年老的鏢師,身無所長,外祖父和大舅舅更不可能棄了他們。


    可是如今西北財源枯竭,眠棠可不想兩手空空回去,再給家裏增添負擔。


    所以她趁著沒過江前,想要用自己的嫁妝進一些貨物倒賣。


    當初西北戰事焦灼,整個西北沿線都封禁了,就算是戰況大大改善的今日,西北三關依舊封鎖著。


    許多原本準備運貨去西北的客商過了江就被阻斷在了沿江的金駝鎮。


    往前一步,是惡如虎狼的蠻兵,若回轉過江去,運送貨物的路費誰出?


    所以有不少客商左右為難,幹脆留在鎮裏賤價甩賣貨物。


    他們所求不多,隻要能把本錢賣出就好,畢竟若是再搭上回程的運貨路費,損失便更大了。


    隻是如今戰事未停,南北商路阻斷,金駝鎮的客流量也不大,許多商人兜貨抖得也不甚順暢。


    眠棠入住金駝鎮後,便打算在這裏停留幾日,領著劉琨他們滿大街的轉悠,順便打聽一下價錢。


    這一路問下來,眠棠的心裏也有底氣了。


    劉琨看出了姑娘的架勢,便問:“小姐這是要收貨的意思?這些東西過了江,可就更不值錢了,買它作甚?”


    眠棠微微一笑道:“所以我們不過江,收了貨,販到蠻地邊境去。”


    聽聞了柳眠棠的話,劉琨的眼睛瞪得老大:“小姐,你瘋啦!我們才逃脫了龍潭虎穴,怎麽還能往送死?就算那個什麽綏王不追殺我們,那個阿骨扇也不是好相與的啊!”


    眠棠趁著大舅舅在客棧休息,不在眼前的功夫,打算徹底說服了劉琨倒戈。於是從懷裏掏出一張她這兩天繪製的地圖給劉叔看。


    “現在西北戰事未停,可是蠻部已經開始戰略防禦性後退。我們現在去邊境,可遇不到阿骨扇的部隊。大部分關卡雖然有兵卒把守,鐵北山有條捷徑,進時鬆,出時嚴,若是趕上霧天,就可以進出自有些……”


    劉琨在蠻地混了這麽久,都不知道有這麽一條捷徑,所以聽她說完後,略略驚訝地問眠棠是怎麽知道的。


    眠棠牽動了下嘴角,像是笑了一下,慢慢道:“淮陽王當初為了攻破蠻地,命手下的兵卒重新勘察邊境,尤其是崎嶇的峻嶺,無意中發現這裏有處山壁,原本狹窄不能過人,後命人重新擴寬,以留偷襲戍守三關的蠻兵之用。”


    那時的他,就算來武寧關的時候,也時常夜起繪製圖紙。他不防著她,而她也沒有刻意去看過。但奈何天生眼力好,給他端茶水的功夫,便記住了這一處。


    現在三關已經被崔行舟收複,此處捷徑的軍事用途必定大打折扣。眠棠篤定這裏的守衛減少,若是能從這裏進去,那麽運送貨物去物資匱乏的三關必定銷路大開。


    沒有辦法,就算打仗,老百姓也要穿衣吃藥啊!


    眠棠想賺一票,再體麵回轉西州。


    這麽大的事情,劉琨可拿不定主意,要說給大爺聽。可是眠棠卻說:“我這事是一定要做的,你說給大舅舅,他豈不是也要跟著去?就他現在的身子骨,能折騰得動嗎?”


    劉琨還想再言,眠棠一臉正色道:“如今神威鏢局上下那麽多人口,可都等著銀子買米吃飯。你當初跟我大舅舅連礦產都敢走私,怎麽到了米油這等子尋常之物時,反而畏手畏腳的了?難道還等著我大舅舅在病榻上替你們想法子賺錢?”


    這話說得可傷了她劉叔的自尊了!江湖中人,不過是將腦袋掛在褲腰帶上營生,有什麽可怕的?難道他還不如個十九歲的女娃娃來得有魄力?


    而且眠棠的話也說到他的心裏了。


    前段時間,西州來信,說老爺如今病著,卻舍不得抓藥,想到陸老爺,劉琨恨不得能把自己賣了賺錢。


    眠棠甚是了解劉琨的脾氣秉性,一看他遲疑,便知道有門兒,於是便周詳地說了一番自己的計劃。


    劉琨雖然不知道眠棠在仰山做的驚天動地的勾當,卻知道這姑娘是有真本事的。當初煤礦的線路安排,也都是柳姑娘做給大爺的。


    所以聽她說得如此周詳,心裏也越發有底氣,立意要做了一票,帶著大筆的銀子風風光光地回西州。


    看劉琨鬆了口,眠棠還不忘攛掇一把:“這才是我認識的乾坤手劉琨劉大俠嘛!”


    劉琨斜眼看著他家的這位小姐,覺得她笑嘻嘻引人入套的神情,跟陸老爺年輕時是一模一樣!


    於是第二日,陸家車隊出發的時候,柳眠棠因為感染了風寒而用頭巾遮住了臉,並讓馬車入了院子才上車。


    待得車隊離開很久後,劉琨領著兩名手下跟在換裝成男裝的柳眠棠的後麵,從客棧的廚房後門溜出去了。


    當時他們隱著沒出去,眼看著街對麵住著的範虎領著人一路跟在了後麵也出發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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